宪法忙着假装资产阶级,整天下馆子请客,钱花得像流水一样。大家都知道他的钱不是好来的,除了卖粮票还卖其他的东西。他先偷他家的东西卖,把箱子上的锁都撬了。再偷邻居晾着的被单和衣服,一直偷到街里的百货公司。所有住在街西的孩子,都受到了家长的警告,不许和宪法玩儿。可大家还是禁不住他的诱惑,短不了吃他那些来路不明的东西。有一天,他把于思他们一大伙孩子,招呼到一座旧楼的晒台上。晒台的底下,是合作社的后院,堆放着不少冻柿子。宪法把一根八号丝揻成一个钩子,绑在一根竹竿上,伸到院子里,钩住最上面的一筐冻柿子。他招呼了几个人,一、二、三喊着号子把那只筐拽了上来。他请大家饱餐了一顿,吃得一个个嘴都冻僵了,张得大大的不能说话,肚皮鼓鼓的,一个劲儿地直哼哼。正在这个时候,宪法的妈跑了上来,看见一晒台七倒八歪的孩子,和半筐吃剩下的冻柿子,扑通一下就给宪法跪下了,嘴里连声哀求着:“我管你叫爹行不行?我求你了,再别偷东西。以后我每天给你五块钱,可着你花。你能不能再别出去偷东西?!”宪法的脑袋一扭说:“没啥事!”打那以后,宪法一要吹牛,大家就跪下去,学着他妈的口气可怜巴巴地说:“我管你叫爹行不行?我求你了……”每当这个时候,宪法要么嘴一咧大大咧咧地说一句:“真他妈的土!”要么脖子一梗恶狠狠地骂一句:“滚你妈的!”照样假装他的资产阶级。
“长脖子”这会儿子也挺牛。他的腰里老是别着一把三棱刀,一和人戗戗起来就说:“咋着?服不服?不服咱们就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站在街边卖东西的时候,他故意挽起袖口,露出脏了吧唧的白衬衫。揣在裤兜里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绷起胳膊上成缕的肌肉。他的周围总是站着一群叼着烟卷儿歪戴着帽子的哥儿们,一伙人大呼小叫地在街上横冲直撞,再也没有街流子敢来白要他的东西。连过路的大人,见了他们都绕着走。小坏儿说“长脖子”这会儿勾搭上了刘瘸子,横得不行,没人敢惹。“刘瘸子”是这一片最大的流氓,打起架来不要命,抡起双拐横扫一大片,没人能靠近他。
小桑和鸣放领着一群丫头片子,每天在街边上练功,压腿下腰劈叉翻跟头,踮起脚走,还学着红色娘子军里的吴清华,跳起来倒踢紫金冠。要不就披散开头发,假装白毛女。二黑和一群街东的男孩儿看见了就起哄,蹦着高地喊叫:“看这群马子嘿!真不要脸嘿!噢——唉——”几个岁数小的女孩儿受不了了,就闹着要回家。小桑拦住她们说:“别理他们,他们才是流氓呢!咱们是在学习革命样板戏,宣传毛泽东思想。”然后又回过头来,冲着二黑他们骂道:“少讨厌!别上这缺德来。”继续领着那群丫头片子练功。
小金自从见着他亲爸之后,就变得不言不语的,和谁都不咋来往,老和小旋过家家。他们在平房的前头,用几个石子支起一块瓦片当锅,还整了一些土和菜叶子,炒菜、做饭、包饺子,每天玩得热火朝天的,不到吃饭的时候不回家。俩人蹲在那,小金也不显得比小旋高多少。他真是得了侏儒症,比一般大的孩子要矮着一个头。他们玩儿得很高兴,招得于思他们一群孩子也围了上去。小金谁也不理,只顾和小旋说话。于思觉得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可笑极了,小坏儿干脆冲上前去,一脚把他们的“锅”给踢翻了。小金骂了起来:“招你们了?还是惹你们了?你们这么欺负人?!”小旋“哇”的一声哭起来。
李家伦和楚冰从墙山拐过来,一人的手里拿着一大包东西,瓶瓶罐罐叮叮当当地响着。李家伦戴着一个大白口罩,头上戴着大棉帽子,于思知道他感冒了头天晚上他到李家伦家去的时候,他刚喝完楚冰给他熬的姜汤,蒙着脑袋发汗楚冰穿着一件烟色灰栽绒领的大棉猴,用一条鹅黄色的毛线围巾把脑袋包得紧紧的。听见小旋的哭声,李家伦把手里的东西塞到楚冰的怀里。紧忙跑过来,推开围着小旋的孩子们,把小旋抱了起来。掏出手绢儿,擦去小旋的鼻涕眼泪,笨笨磕磕地拍着小旋哄他:“好孩子,别哭了。跟叔叔走。”小旋把哭声憋在嗓子里靠在李家伦的胸前。李家伦把她放到地上,给她戴好帽子。然后回过身来对着所有的人说:“你们也太不像话了,欺负一个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孩子!”他气得直打哆嗦,肩膀一耸一耸地出粗气。他一眼看见了于思和石泛函,就气哼哼地说“你们再欺负小旋,我就不理你们了。去去去,以后再也别上我家里来……”从那以后,于思他们有了一个新的游戏,一想看李家伦生气的样子,就跑到他的跟前说:“我们又欺负小旋了!”李家伦就把眉毛一拧,挥着手说:“去去去,我不理你们了!”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傻呆呆地看着李家伦。过了好一会儿,突然都放肆地大笑起来。球球还笑得在雪地上打了一个滚儿,于思、石泛函笑得直跺脚,于思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小坏儿学着李家伦的样子,撇着京腔说:“你们也太不像话了欺负一个还没有能力保护自己的孩子!”大家笑得更响了。
那天晚上,妈让于思给李家伦送豆腐票去。每个月革委会给每个居民发十二斤豆腐票,妈过日子仔细,每个月的都吃不了。李家伦是集体伙食,所有的副食供应都没有。妈一领了豆腐票,就让于思给李家伦送一些。妈说:“你李叔现在自己开伙了,过日子,用得着。”于思敲李家伦的门的时候,听见一阵笑声。他敲了一遍又一遍,楚冰才走来开门。见是于思,她愣了一下说:“进来吧。”
炉子上煎着一锅中药,又苦又涩的气味儿随着水汽在屋子里飘散。于思闻着那气味很难受,就捂住了鼻子。李家伦正躺在床上,穿着衣服盖了一条棉被。小金的爸坐在椅子上,端着一杯茶,看了于思一眼,继续和李家伦说话:“……爱情就是这样的,不能用公式来推导。那是一种心灵的感应,没有什么是非曲直。”
楚冰的脸红扑扑的,不知是炉火烤的,还是不好意思。“数学多简单。希尔伯特说,在生活里当你听到人们说这是一个数学问题的时候,那么就意味着它是可解的。可爱情就复杂得多,我老也弄不清女人的心理。”他说着瞟了楚冰一眼,楚冰低下了头,嘴角露出一丝笑容。
小金的爸也笑起来说:“为什么要搞清她们的心理呢?爱就是了。爱就是目的。爱的时候觉得幸福,觉得充实。”
“在理!在理!”李家伦连声说道,“看来你精于此道,还得请你多指教。”“不敢!不敢!”小金的爸站了起来,拿起桌子上的帽子和围巾,边说边走了出去,“只要用心去爱,你自己能搞得很好的!”李家伦支起身子,目送着小金的爸走出去,笑着摇了摇头。楚冰关好门,走到李家伦跟前说:“快躺下,别把体温计掉出来。”李家伦顺从地躺了下去,冲于思吐了一下舌头。于思掏出那卷儿豆腐票,交给楚冰说:“这是我妈让我送来的。”楚冰摸了一下于思的头,于思觉得她的手又暖和又柔软,舒服极了。他高兴地笑起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楚冰摘下墙上挂的一个网兜,从里面拿出一个纸包,打开放在桌子上。那是一包高级糖。“这是太妃糖,从天津捎来的。你吃吧!”楚冰笑笑地说。
于思还沉浸在楚冰的手那暖和柔软的感觉中,他绷紧浑身的肌肉,希望长久地保持住脑袋上的感觉。他傻呵呵地看着楚冰,看着她搅和罐子里的药,看着她捅炉子,看着她扫地上的炉灰。他觉得她长得太漂亮了,漂亮得像电影里的人。“快吃!别发傻。”李家伦拿起笤帚疙瘩,冲着于思的脑袋啪地打了一下。于思一激灵,那种暖和柔软的感觉突然没有了,浑身软了下来。他晃了一下脑袋,看见李家伦和楚冰都在笑。他知道他们笑的是他,不好意思地低下了脑袋。
楚冰抓起一把糖,装进于思的口袋里。又剥开一块,把浅绿色的一个长方块儿塞到于思的嘴里。于思觉得满嘴都是清香甘甜的感觉,就大嚼起来。“快吃!多吃点儿。”李家伦绷着脸说,“以后,你少跟那些淘气的孩子在外面瞎闹。我要是再看见你胡闹,就告诉你妈,你妈非狠狠地揍你不可!”
于思恍惚记起白天发生的事情,不由笑起来。他吞吞吐吐地说:“我们那是闹着玩儿呢!”
“闹着玩儿也不能胡来呀!”楚冰温和地看着于思说,“玩点儿有意义的游戏多好。一帮人起哄架秧子,多没教养?有意思吗?”于思觉得楚冰的声音就像嘴里的糖一样甜,清清亮亮的又像罗伊洛弹出的琴声,夹带着一股流水慢慢地淌着。只是那水声离得很远,只能隐隐约约地听见他支棱起耳朵。
李家伦也说:“有工夫在家看会儿书多好,干吗老在街上泡着?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趁着年纪小记忆力好,多学点东西,将来用得上。”
于思不想说啥。他又看见“大文明”从楼上跳下来,脑袋迸裂开,脑浆顺着下水道往下流……他觉着脑袋有点晕,耳朵嗡嗡地响起来,他垂下头。
“真的。”楚冰看着于思说,“有时间还是看点儿书好,别跟着街上的那些人学坏。”于思想起妈常说的一句话,跟着黄鼠狼学偷鸡。妈说的时候,总是狠叨叨的。楚冰说的时候细言慢语,就和她的手一样柔软。
李家伦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这会儿的孩子,也真可怜。没有什么好书看整天看见的就是打呀杀的。”他瞅着于思说,“安徒生童话你看过吗?”
于思摇了摇头。“格林童话呢?”于思又摇了摇头。
“那你净看什么?你妈不给你买小人书呀?”“买呀。”于思答道,“《列宁在十月》《列宁在一九一八》。还有《沙家浜》《红灯记》啥的。你说的那些书都是毒草吧?”“什么毒草!”李家伦摇着头说,“那都是好书,是教人学好的。”于思觉得李家伦的话有点儿反动,和喇叭里说的不一样。可觉得他说得也在理,只是他的声音又轻又细,听上去不那么理直气壮的。楚冰把药罐子里的药汤倒进一只小碗里,用嘴轻轻地吹着,用小勺不停地搅和着。他舀了一小勺,用舌头尝了尝,然后走到床边,对李家伦说:“吃药吧。”李家伦刚要支撑着坐起来,楚冰赶紧把他按下去说:“躺着别动,我喂你。”李家伦不再说啥,又躺了下去。楚冰舀起一小勺药汤,送到李家伦的嘴边李家伦一仰脖子喝了下去,龇牙咧嘴地叫:“苦死了,苦死了!”楚冰赶紧剥了一块糖,塞到李家伦的嘴里。李家伦吧唧着嘴,像一个馋嘴的孩子。于思想起妈喂自己吃药的情景,不由笑了起来。
李家伦又冲于思吐了吐舌头。楚冰又舀起一小勺药汤,递到他的嘴边,这次他不再叫苦,顺从地喝了下去。楚冰一勺一勺地喂着,李家伦一口一口地喝着俩人都不出声。楚冰的神情极严肃,李家伦的样子很温顺。于思听见那遥远的流水声,清清亮亮地流淌着。炉子的盖没有盖上,火烧得很旺,火苗噼噼啪啪地响着,像一只五指分开的手,一蹿一蹿地在抓挠着啥。屋子里很安静,隔开了外面闹闹糟糟的世界。于思想起小丹讲过的故事,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灰姑娘、卖火柴的小女孩儿、拇指姑娘,还有美人鱼。于思觉得所有的人都逃到这间屋子里来了,正围着炉火在快活地跳舞。他看不见他们的形状,却可以感受到他们随着火苗的跳动,扭动着身体的节奏。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里,都布满了他们的脚步声,响着他们的笑声。于思也跟着笑起来。“笑啥呢?”直到楚冰拍着他的脑袋问,于思才从幻想中醒过来。
四
那一天是学校返校的日子。吃过早起来饭,于思背上红色的小语录包,就往外走。妈在后面嘱咐着:“加点儿小心,新做的衣服,别又可哪乱钻乱爬,连磨带害剐得浑身窟窿。”“知道了。”于思答应着,他看见小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毛衣,正坐在一把小椅子上晒太阳。
太阳很好,暖暖和和。于思的心情也很好,因为他穿了一件新衣服。这是妈比照着军装的式样,一针一线地缝出来的。上面有四个兜,是干部服。扣子也是烟色的,和真的军装扣子不一样的地方,只是上面没有五角星。于思早就想有一件军装,和妈说了好多次,妈老说买不到军装布。这块布是哈尔滨的表姐托人捎来的,扣子也是她在哈尔滨买的。虽然不是地道的军装黄,可也差不了多少。
于思挺着胸脯,觉得满街的人都在看自己。路边的杨树叶子已经长满了,还嘟噜着一串串毛绒绒的花穗儿。家雀儿在上面唧唧喳喳地跳来跳去,不仔细看还以为是杨花活了。于思高兴地哼着歌一步一颠地朝学校走去。
刚走到胡同口,一阵警笛响了起来,一辆警车带着一道尘土,飞快地朝北边开去。所有的车辆都靠在了路边,行人都跑到了便道上。警车朝着小灰楼方向开了过去。于思忘了上学的事,连跑带颠地朝小灰楼跑。灰楼的院子门口围满了人,还有不少人,从四面八方风风火火地往那跑,一边跑还一边打听着:“出啥事了?出啥事了?”
看热闹的人已经把小灰楼的门和警车都围得紧紧的。警车还响着,一股股蓝烟从人缝里冒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