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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罗伊洛把手里的书包交给戴眼镜的白头发老头,铁柱闻声走了出去。罗家的儿子和媳妇儿们,也都垂下脑袋不再吱声,一个个都像是被拔了气门芯,没有一点儿精气神。戴眼镜的工宣队拎着书包走到门口,对看热闹的人说:“走吧,走吧。这没啥好看的。”

人们逐渐散开,一边走一边议论着:“都是让钱烧的。”“我要是有这样的儿子,早就大嘴巴子抡上去了。”

“要说有钱也没啥好的,养出一群不孝顺的儿子,到不如是穷人家。”“可不,要不咋说贫家出孝子呢!”于思已经跟着人群走出院子,突然听见哇的一声,再回头往里一看,见是罗伊洛捧着脸放声大哭,泪水顺着她的手指缝流了下来。罗家的其他人都被她的哭声震住了,一个个呆头呆脑地看着她,谁也说不出话来。

哥又被隔离了。工宣队进校的时候,红色野战军的人认为是一个大阴谋,目的是镇压学生运动。他们在校门口两边的墙上贴满了大字报和漫画,编了好多顺口溜嘲笑他们。这些都是哥领着人干的。红野的人还在校门口设了路障,把工宣队拦在外面整整待了一天,直到晚上的时候,才让他们进去。这些事当时没人说啥,后来工宣队要抓黑手,号召大家起来揭发问题,揭开省立一中阶级斗争的盖子。有人揭发夏天在小龙河游泳的时候,一伙人开玩笑说,要三忠于四无限,毛主席像章就得随身戴。那咋戴呀?戴哪呀?总不能别在游泳裤衩上吧?那就别在肉里。别在哪块肉里呢?有人说哪的肉厚就别在哪。哥说,屁股上的肉最厚。工宣队把两件事联系在一起,认为是重大的反革命案件,就把哥给隔离审查了。

郑解放来家通知的时候,只有妈和于思在家。妈听她说完了以后,半晌没说话连句招呼也没和郑解放打。郑解放走了以后,妈对于思说:“你在家好好待着,我去看看你哥。”说着就拉开门走了出去。

于思靠在被卧垛上,听着妈的脚步声渐渐远去。他的心里立即长出了茅草乱乱糟糟得刺弄。爸回来的时候,他正看着天棚,想象着哥被关在小黑屋里的情景爸招呼了他一声,他懒懒地坐起来。告诉爸哥被隔离的事,妈已经去看哥了。爸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愤愤地骂了一句:“又******整人!”然后出了口长气说,“叫他别出去瞎闹腾,偏要出去作死,这回倒霉了吧?这就叫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妈回来的时候,眼睛红红的。“咋的了?见着小省了?”爸问道。妈还没说话,眼泪就流了下来。

爸扶着妈坐到椅子上,倒了一杯白开水,放在她的面前说:“齐家呀!你别太着急,喝点儿水再说。”

妈趴在桌子上呜呜地哭起来,嘴里断断续续地说:“主呀!你看见我们遭的是啥罪吗……你拯救我们吧……我的儿子……我的小省呀……你咋这么不听话呢……”

“到底咋的了?别哭了!”爸有点儿不耐烦了。妈仍然哭个不停,眼泪像河水一样滔滔地流淌着。于思觉得自己整个被泪水给淹没了,连个抓挠都没有,泪水呛进他的气管和肺里,他憋得喘不上气来。他陷入一片没顶的混沌之中,看不见任何东西。

已经过了吃晌午饭的时候了,可全家没有一个人说饿。妈不停地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爸坐在那看着妈哭,一声也不吱。妈哭得背了过去,爸扶着她走到床边躺下。又涮了一条湿手巾,敷在她的脑门子上。妈浑身哆嗦着,像怕冷似的她抻开一条被子,盖在自己的身上,她哽咽着,上牙磕着下牙,连话也说不出来爸用大拇指掐她的人中。过了好一会儿,妈才清醒过来,浑身颤抖着出了一口长气爸把水送到妈的嘴边上,扶着妈喝了一口。然后慢慢地把她的脑袋放到枕头上说“别着急,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反正咱们已经这样了,天大的事也能扛住。”

妈安静下来,淡淡地说:“小省挨打了。”

爸愣了一下问:“打得厉害不厉害?”“咋不厉害?浑身都是伤。他先还不让我看,我愣撩起衣服来,才看见肩上背上,都是青一道紫一道的伤。还有血嘎巴,一片一片的。说是用铁锹把打的。有的地方还连脓带血的,肯定是感染了。”

“上药了吗?”爸看着妈的眼睛问道。“学校的大夫不敢给治,我出去到街上的药店里,买了些个药棉花和酒精、红药水啥的,给他清洗了涂上。”“除了挨打,还咋的了?”“工宣队让他每天写半天检查,再干半天活。”“能不能送笆篱子里去?”

“谁知道呢,说是要看表现。认罪态度好,就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要是顽抗到底,就扭送公安局。”

“你没告诉他别硬抗,省得当现行反革命。”“告诉了。他们学校有一个学生已经抓进去了,说是偷越国境。”“他答应了?”“当时是答应了,说已经做了检查。谁知道以后能咋样呢?他从小就犟!”“干啥活呢?”

“在学校的铸铁厂里抬砂包,倒是冻不着。”“关进去多长时间了?”

“一个多星期了。”“是谁揭发的?”

“不知道呢。小省这二年没少得罪人,他们学校里第一张给党支部书记的大字报,就是他写的。这会儿,工宣队把那个书记给解放了,还要结合进领导班子。他能不记仇报复吗?”

“唉!小省这孩子脑袋后头生了反骨,脾气倔得不行,从小就不服软,好抗上。他给书记贴大字报,也是因为那个书记‘**********’以前,在全校大会上点名批判过他,说他思想不健康。”

“这都随根。”妈瞪了爸一眼,“你当年要是不和总支书记顶牛,咋能当****呢?”“那是我要和他顶牛?”爸笑了笑说,“我和罗老说话的时候他趴窗根,让我给撞上了,罗老告到系主任赵圆镜那。反右开始以后,让我召集人开会动员大家给党提意见,罗老就提了这条意见。后来就说我们秘密串联,阴谋****。”

于思知道赵圆镜是早先历史系的系主任,是一个全国著名的外国史专家。他从来不知道爸是咋当的****,这是第一次听他们说起,就支棱着耳朵听起来。妈撇了一下嘴说:“可人家罗老转得可倒快呀!一看赵圆镜不行了,赶紧跑到刘清河那去解释。”刘清河就是刘建设的爸,他是历史系的党总支书记。于思在斗鬼日那天,看见他走在爸的前头,也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赵圆镜自己也没啥事。”爸对妈说,“就是因为他写文章考证中苏边界的历史和苏联的一个历史学家观点不一致,就说他破坏中苏友好。刚从印度访问回来才下了飞机,住进北大招待所里,看见报纸上的批判文章,听说划了****,当天晚上就跳了未名湖。”

“罗老自己可没事呢!”“能和他比吗?旧社会是一个大军阀的幕僚,吹牛拍马见风使舵样样精通,要不咋能当上天津税捐局的局长呢?民国十几年,税就收到民国三十多年了,要不咋说他有大洋呢!”

“这个挨千刀的,长得像个耗子似的。”妈有了一点儿力气,气哼哼地骂起来“他还跑到家里来,逼着让咱们承认,有一个****集团。说要是不承认就要来硬的了,许是要打人是咋的!”

“别说了,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爸摸着头顶说,“不管咋的他也是我的先生全世界知名的考古学家,国宝一级人物。再说他这二年也没少遭罪,比我吃的苦多。”

“这就叫报应。耍了一辈子滑头,这回算是躲不过去了。”妈的嘴角略微有点儿往上翘,看上去像是在笑。

“可不!”爸也说,“这回全都一锅烩了,刘清河的胳膊都让学生给打折了罗老能活过来也就算是不容易。”

“可小省咋办呢?”妈又想起了哥,说话声里带着哭腔,“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可咋的是好呀?”

爸低着头,过了半天才说:“既然说了检查得好就按人民内部矛盾处理,只要他服软就行了。毛主席不是让咱们相信党相信群众吗?工宣队也得听毛主席的不能乱治罪。”

“可这总打哪行呀,万一打折了一条肋巴骨,不就残废了吗?”妈的脸上布满了愁容。

“这是个事。”爸的脸上一片阴气,想了好久才说,“他们学校的书记和我早先是同事。要不我去找他一趟,说点子好话,兴许他能管住那些打人的学生。”

“他说话能好使吗?再说他能管这事儿吗?”

“试试吧。除了他,咱们也不认识谁了。”于思的心里咯噔了一下,他突然想起,铁蛋儿的哥铁柱是机械厂的,和一中的工宣队都是一个厂子的,要是铁柱能给说几句话,哥也许会少挨些打。他的眼前一亮,站起来就往外走,也不理睬爸和妈的询问,直奔铁蛋儿家跑去。

风很硬,直往小棉袄里钻,于思夹紧胳膊,用头顶着纷纷飘落的树叶子,加着小心在人流里像鱼一样捌来捌去。收破烂的老郝头儿迎面走过来,他推着的手推车上堆满了破铺衬。老范太太拎着一篮子菜,也一颠一颠地走过来,王弦正在倒垃圾桶。老染的洋白铁铺子又开张了,里面传出叮叮当当的响声。他的傻媳妇儿系着花格头巾,坐在门口的马扎上嗑瓜子,一片血水顺着马扎流下来,洇红了一大块地面。独眼老李的修鞋铺子也开张了,一个穿得特别流行的女人,提溜着一双皮鞋从里面走出来。胖老崔家的小铺,热气腾腾的尽是人,透过窗玻璃,于思看见他正在给一个肥头大耳的人刮脸……走到铁蛋儿家的自行车铺前的时候,于思突然收住了脚步。他觉得心在打鼓,怦怦地跳个不停。他在便道上,来来回回地走着。还是鼓起勇气,朝铁蛋儿家走去。老米歪着脖子,正在往一个轴碗儿里抹黄油。铁蛋儿他妈端端正正地坐在桌子后面,看着街上来往的行人。于思想象着哥的身上被铁锹把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样子,就果断地迈进了门槛儿。他的前脚刚着地,就看见铁蛋儿从里间屋里走出来,他的手里拿着一个车的前叉,脸上黑一道白一道的,蹭得全是自行车上的油泥。

铁蛋儿看见于思就乐了,他大声问道:“你咋也没去上学呢?”“我烦上学。”于思小声说。“我也是!”铁蛋儿说,“我一看见‘胖头鱼’,就恨不能踹她两脚才解恨。”“说啥呢?”老米瞪着铁蛋儿说,“那是你的老师。再不待见她,也不能说那话。”

他看见了于思又说:“这会儿,学校里也没个正事,上那喊口号去,还不如在家帮衬着干点活呢!”

“找我有事吗?”铁蛋儿问于思。于思点了点头。

“可不兴出去玩儿去呀!”老米的声音沉了下去,“见天介在外面疯跑,不学点真本事,赶明儿长大了连媳妇儿也娶不上。”

“我不出去玩儿。”铁蛋儿答应着,又冲于思问道,“啥事?是不是要滚珠?”于思摇了摇头,冲铁蛋儿招了招手,从他家屋里退了出来。铁蛋儿跟着他走了出来说:“到底是啥事呀?痛痛快快地说吧!”

于思把铁蛋儿拉到路边的椴蔫子底下,趴在他的耳朵根上小声说:“我哥犯事了。”

铁蛋儿一愣说:“犯的啥事呀?”于思原原本本地把哥的事说了一遍。铁蛋儿听得很仔细,两只眼睛一眨一眨的,等到于思说到能不能让他哥和一中工宣队说一声的时候,铁蛋儿果断地说:“没问题。”他看着于思的眼睛又说,“等我哥晚上回家吃饭的时候,我就跟他说。”

“求你了!”于思又叮嘱了一句,“得快点儿,等我哥让人给打残了,到那会儿就晚了。”他觉得眼睛里发潮,模模糊糊地看见铁蛋儿认真地点了点头。

“放心吧!你的事我能不尽心吗?”铁蛋儿像大人那样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家的路上,于思看见老染的傻媳妇儿靠在门框上,两只手都揣在袖筒子里老染正在用撮子盛了炉灰,盖在那片被血洇红了的地面上。于思走进家门的时候,爸正在往锅里下面条。“上哪去了?”爸歪着头躲着锅里的热气问道。“没上哪去。”于思不想告诉爸他的事。“洗手吃饭吧。”爸不再问。

第二天下午,妈又去看哥了,回来以后对爸说:“看管小省的学生给调走了换上了工宣队的人在站岗。不那么恶声恶气的了,也没再打小省,光让他写检查和干活。小省说就是粮票不够吃,赶明儿让小思给他送点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