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童话
19584400000048

第48章

“那就好。光干活出不了啥大事,出力气长力气。”爸说。妈靠在被卧垛上,浑身像瘫了一样。于思觉得自己迅速地长大了。心里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松软得像刚晒过的被子。他走到妈的跟前,俯下身去,在妈的额头上轻轻地亲了一下。

电场的工人在办学习班,城市里三天两头停电。就是不停电,那电灯光也总是黄黄的,明一阵暗一阵。后屁股上有一个小尖儿的再生灯泡,禁不住电流忽强忽弱的变化,动不动就憋了。那段时间,家家户户都缺灯泡,谁要是能弄到几个灯泡,大家都觉得他是个有本事的大能人。那天早起,妈听说合作社来了灯泡碗也不洗就赶紧跑去排队。老范太太也在那排队,她告诉妈,市革委会的筹备小组给全市的居民发了一个毛主席像章,是按人头来的。这一片居委会的像章都在小坏儿他妈那,得拿户口本去领。她买完灯泡回到家里,从抽屉里翻出户口本交给于思,让他到小坏儿家去领像章。

天上下着雪霰,于思把棉帽子的护耳放了下来,朝小坏儿家走去。刚拐过墙山,就看见大老王走在他的前面,他戴着一顶破旧的狗皮帽子,背突然驼了好多,个子好像矮了,看上去又孤单又疲劳,每走一步都很吃力,像一个老头子。自从小秋死了以后,于思就没有再进过那间小土房,也尽量不往那边走,他打心眼儿里怕看见大老王。这会儿,他很想走上前去,叫一声“王大爷”,可想了想,还是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看着大老王弯腰驼背地走远了。

他跺了跺脚上的雪霰,加快了脚步朝小坏儿家走去。还没有走到小坏儿家的楼门口,就看见不少人别着像章,乐呵呵地从里面走了出来。他兴冲冲地跑上台阶,小坏儿家的门半敞着,惯常的尿骚味儿和酒味儿又混合着酸菜味儿,从里面飘出来。领像章的人排着队,一直站到门外。于思等在后面,数着前面的人头。

队伍一点儿一点儿地往前挪,他终于迈进了小坏儿家的门坎。小坏儿的弟弟妹妹们都坐在地上,又哭又闹地吵成一团。小坏儿的爸坐在炕上,好像又喝醉了,直着眼睛看出出进进的人。小坏儿捧着一只二大碗,正在喝着高粱米粥。小坏儿的妈嘟噜着一脸的胖肉,站在桌子前面,查看着户口本儿,一个一个地发着像章,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站在于思前头的老钱太太,看了看小坏儿******脸色,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来,塞在满脸鼻涕的小五手里,赔着笑脸说:“他大婶呀,可辛苦你了。这么重大的任务都交给你了,你可为咱们这片的居民做了大好事了。”

鸣放她妈撇着嘴用鼻子哼了一声说:“啥好玩意儿呀?武大郎坐飞机,一步登天了。不知道自己姓啥了吧?”小坏儿的妈只顾得一本正经地查看户口本儿发像章,没有听见鸣放她妈的话。每发完一家,就大声说:“有了,要保护好,千万不要丢失损坏。这是对毛主席的感情问题。”

于思挨到了桌子跟前,刚把户口本儿递过去,就被小坏儿的妈扔了回来。她盯着于思的脸,恶狠狠地说:“你爸有问题,你们家属于黑五类。市里的像章是给贫下中农工人阶级和革命群众的,没有你们的份儿。”

于思觉着她的话冷冰冰硬邦邦的,像一块石头砸了过来。拿起户口本儿,走出小坏儿家的门,把门嘭的一下撞上了。走出楼道,路过小坏儿家临街的窗户的时候,他听见胖大老娘们儿气哼哼地说:“还不服?纯粹是阶级本性!”

雪还在下,雪霰变成了雪花,像鹅毛一样,一片一片地飘落在脸上,于思第一次觉出雪是温暖的。他想大声地喊叫,四周一片白茫茫的。行人都披着雪,模模糊糊的。他突然发现,这个世界好像是假的。

一连几天,于思都觉得头晕脑涨的。好在妈没有追问那天领像章的事,她忙里忙外的,掏换好酒好烟,找人送礼托人情,为哥的事四处奔走。直到礼拜天的晚上,小坏儿的妈来了,她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虎着脸恶声恶气地通知:从礼拜一开始,每天早起六点半和下晚儿七点的时候,所有住户每家至少出一个人,集合在前楼的前头,集体做早请示晚汇报,跳忠字舞。每个人都得戴像章,拿毛主席语录本儿。她说完就把门哐的一下带上,噔噔噔地走了。

妈突然想了起来:“小思,你领回的像章呢?放在哪了?!”于思小声告诉妈领像章的经过,妈的脸沉了下来,不再说啥。

那天早上,于思起得特别早。他看雪停了,就在红砖房的前面扫出了一条通道。扫到小丹家的时候,还得意地把她家门口的雪也扫净了。他正要回家,突然听见有人敲响了窗玻璃。他抬头一看,见是小丹用哈气哈开窗玻璃上的霜花,白白的小脸贴在上面,冲着于思傻笑。于思也笑了,朝小丹招了招手,让她出来玩儿。小丹摇了摇头,只是一个劲儿地笑。于思来了劲儿,立即头朝下拿了个大顶他用双手撑着地,头冲下朝小丹做鬼脸。直到小丹不见了,他的两只胳膊再也撑不住了,才咕咚一下坐在了地上。

小坏儿的妈从山墙边上绕过来,站在红砖房前大声吆喝:“都出来呀!该做早请示了。都出来吧!”

“老白毛”的媳妇出来得最早,然后是小丹的爸和妈。妈捂得严严实实的,出来得晚了一点儿。最后出来的是李家伦,他还戴了一个口罩子。人们陆陆续续地朝前楼走去,于思跟在大人们后面,一蹦一跳。隔着老远,就看见老范太太和一群小脚老太太,还有王弦、小金他们全家和这一片住的其他人,都已经等在那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跺着脚,哈出一片哈气。一门洞的二楼晒台上,立起了一幅毛主席穿军装戴领章的大画像,足有一人多高。

于思觉得那画像很好看,就想上去看个仔细。他顺着一楼窗户上的铁栏杆爬上二楼的晒台,探出身子去摸那幅画像,手上沾了许多血红的广告粉。小金和小坏儿前后跟着爬了上来。过了一会,石泛函、宪法和其他几个孩子,也都爬了上来。大家又说又笑,晒台上一下显得很拥挤。

“这是谁画的?”于思问道。石泛函说:“我知道,是‘黄毛’画的。”“你咋知道的呢?”小坏儿问。

“我当然知道。”石泛函挺神气地说,“他早先是思想兵儿宣传部的,画画得特好。思想兵儿的宣传画,差不多都是他画的。这会儿,他和其他几个人,都集中在校部的图书馆里,天天赶着画毛主席像。那天,我和我爸去还书,看见他们正在那画呢。”

所有的人都对石泛函投去尊敬的眼光。楼下的人已经排好了横队,前前后后有五六排。小坏儿的妈站在第一排的左边,举着语录本儿大声说:“首先,让我们敬祝我们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她不是本地人,说话像唱戏,曲里拐弯的。所有的人都高高矮矮地挥动着语录本儿喊:“万寿无疆!万寿无疆!!万寿无疆!!!”声音参差不齐,粗的粗细的细,有尖嗓的,有哑嗓的,有高声的,有低声的,而且哪的口音都有。

“祝敬爱的林副统帅身体健康!”她的声音尖得像是要劈了,难听得不行。众人仰着脸齐声喊道:“永远健康!永远健康!!永远健康!!!”

“他们是向咱们致敬呢!”宪法突然说。晒台上的人全都笑了起来。他们趴在栏杆上,笑嘻嘻地朝楼下的人招手。仪式还在进行,各种嗓音混合在一起,高声地唱起了《东方红》。调子东跑西蹿,声音七拧八歪的,直割耳鼓。“真来劲嘿!”小坏儿笑着说,“像嚎丧似的。”“就是!难听死了!”石泛函也说。于思也笑起来说:“这歌唱得像拔河!”

宪法冲着楼下打起了拍子,大声喊道:“使劲点儿!再使劲儿点!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晒台上的孩子笑了起来,楼下的人也绷不住了,全都笑得前仰后合的。连小坏儿的妈也咧开了嘴,歌也唱不下去了。她生气了,冲着晒台上大声吼了起来:“这都是谁家的孩子,在这胡闹!你们对毛主席,有没有一点儿阶级感情?跑到这么严肃的场合来捣乱!”于思看见妈在下面冲他招手,让他下来。他脑袋一扭,装着没看见。小坏儿的妈停止了叫喊,一眼看见了小坏儿,指着他大声骂道:“你这个混蛋小子,看我不打折你的腿!”小坏儿赶紧蹲下,其他的人也都跟他学蹲了下去。

歌总算唱完了。小坏儿妈宣布由欧阳桑教大家跳忠字舞。于思他们紧忙站起来,伸出头去,看下面的人咋跳舞。小桑挺胸撅腚地走到人群跟前,轻轻地咳嗽了一声说:“今天,咱们先学个《祝毛主席万寿无疆》。我先给大家跳一遍,挺好学的。”说完就跳起来,跳得很卖劲儿。她跳完了,又教大家跳,一个动作一个动作地讲解示范。众人都跟着她比画,多数人都能将就着把动作做完。只有老范太太那几个小脚老太太,因为站不稳当,晃晃悠悠地总好像是要摔倒。

晒台上的人笑得更厉害了。“这群老太太立场不稳。”宪法说。

鸣放往后退的时候,踩了老范太太的脚。老范太太哎哟了一声,往边上一挪倒在了大老王的怀里,臊得她脸都红了,疼得大声叫:“我的脚!疼死我了!”

“老范太太和大老王拥抱呢!”小金笑着说。连最正经的石泛函也乐得合不上嘴,他指着楼下说:“这才真是群魔乱舞呢!“瞧你妈那******,扭得还挺来劲儿的。”于思对小坏儿说。“你妈的屁股才大呢!”小坏儿捅了于思一拳,不好意思地笑了。小坏儿的妈急了,冲着他们跳着脚骂了起来:“你们这群兔崽子!都给我麻溜下来!再不下来,我上工宣队告你们去,给你们办学习班。这是对毛主席不忠都当现行反革命送公安局里蹲笆篱子去。”

晒台上的人都不敢再吱声,嬉皮笑脸地顺着栏杆爬了下来,然后跑了。就听见胖大老娘儿们对众人说:“今儿个就到这吧,全让这帮兔崽子给搅了。明儿咱们再接着学,大家都准点儿到。老于家的,回家好好管教管教你们家的小子。你男人是****,他还跑到这来撒野,这是啥问题?查查阶级出身,是不是家庭的影响?再这么胡闹,就告他们学校去,让学校斗争他……”于思的心里又是咯噔一下一股火冲上了头。他停住脚步,弯腰拾起半截砖头,想朝小坏儿他妈扔过去。犹豫了一下,又扔在了地上。

他走进家门的时候,看见爸正在搅和锅里的苞米茬子粥,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

“咋啦?”爸问道。他不想说啥,一屁股坐在了床上。

粥熬好了的时候,妈回来了。她推开门就骂:“小思,你这个不长心眼儿的东西,说你多少次了,让你别出去惹事,你就是不听。这回好了吧?要告到你们学校里去了。”

“她敢?吓唬人哩!”于思梗起脖子。“咋不敢呢?!那娘儿们歹毒得很,啥事都干得出来。”妈说着又哭了起来,“你哥的事还没了,你又出去找事,你咋这欠呢?!”“出啥事了?”爸问道。

妈哭哭啼啼地把刚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爸低着头听着,等妈说完了,他把手里的饭勺嘭的一下摔到桌上说:“这是欺负人呢!”他坐到椅子上,看着于思说“祸从口出!让你出去别胡说八道,你就是不听,早晚得吃大亏!”

“她咋光说我呀,咋不说他儿子呢?我根本就没咋吱声,都是宪法和小金他们说的!”于思说着呜呜地哭起来。

“这年头有啥理可讲?”爸说,“她要拣软柿子捏,你有啥法子?”“斗争就斗争,我不怕!”于思歪着头说。“还犟!还犟!”妈抄起扫炕的笤帚疙瘩走过来,照着于思的后背就没命地打起来,嘴里还不停地唠叨着:“让你不知道怕!让你不听话!三天不打,你就上房揭瓦!”于思的后背火辣辣地疼起来,所有的委屈一齐涌上心头。他不顾一切地大哭了起来,哭得伤心极了。于思觉得心被人掏空了,反而觉不到皮肉的痛苦。他听着妈咬牙切齿的骂声,任凭笤帚疙瘩一下一下地落在他背上,不躲不闪不求饶。“行了,行了!打两下就得了。”爸上前拉住妈的手,又对于思说,“以后长点儿心眼儿,没事在家待着,别上外面惹事去。”终于,妈扔掉手里的笤帚疙瘩,哇地大哭起来,一边哭还一边喊着:“主呀!你睁开眼吧,看看我们过的是啥日子!遭的是啥罪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