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金捂着嘴笑了起来,凑到于思的耳朵边上说:“你看,他们俩多好呀。这就叫……叫什么来着?嗷!对!就叫恩恩爱爱。”于思也笑了起来,小声说:“和过家家儿差不多。”楚冰抬起头,看着他们说:“你们笑啥呢?”小金和于思笑得更响了。楚冰摸不着头脑,呆呆地看着他们,于思看见她眼睛里的水波更清澈了,他又听见了遥远的流水声,那声音叮叮咚咚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他的小鸡儿又翘了起来。他沉浸在莫名的喜悦里,傻傻地看着楚冰。突然他打了一个激灵,小金的手伸进了他的裤裆。他赶紧夹紧双腿,用力掰开小金的手楚冰已经擦干净了煤油炉子,正端着一个大瓶子往里面倒煤油。小金高兴地大叫着:“小思的小鸡儿可大了!”
七
于思逃学已经有一个多月了。他每天早起吃完饭就背着书包走出家门,绕到老范太太家的鸡窝跟前,把书包放在鸡下蛋的稻草下面,然后到处闲逛。估摸着快到中午的时候,就到邮电局里去看那只电表。时针指到十一点半的时候,他就紧忙往家走。那只电表是旧的,表盘都已经发黄了。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不由自主地想起“老绝户”的那只钟,想起那个光着屁股穿了件红兜肚露着小鸡儿的敲钟小孩儿。
自从军宣队和工宣队进校以后,爸每天都得按时到系里去参加政治学习,妈也得准点儿上班。他们都没有发现于思逃学的事,他便更加放心大胆地玩儿起来他走遍了这一片所有的商店、货场和废品站,走遍了所有的胡同和居民区,所有的剧院和电影院。他觉得腻味之后,就往更远的地方走。他逛了全市所有的公园所有的商业区,连医院也去过了。他还去了火车站和电影厂,去了他知道又从来没有去过的所有地方。起初,他是走着去的,后来因为怕回来晚了挨打,就坐汽车去。仅有的几个钱很快就用光了,他就把家里能卖的所有零碎东西,都卖了废品连没用完的牙膏也给卖了。再后来,他突然发现车上的售票员,收到手里的票顺手一撕就从窗口扔了出去,于是开始在地上捡各种各样的票,有汽车的,有电车的还有磨电的。他把捡来的车票,小心地对在一起,用薄纸粘起来,就和没用过的一样。从此,坐车不再成问题。
学校对于他逐渐成为遥远的回忆。他恍惚记得那天上课的时候,“胖头鱼”问大家,谁是思想兵儿那派的。于思看见石泛函举起了手,也就迷迷糊糊地把手举了起来。立即教室里响起了一片叫声,纸团、石块和砖头、木片都朝他和石泛函扔了过来。他还没有明白过来是咋回事,已经被许多的拳头打得浑身疼痛,腰上和屁股上还挨了几脚。他举起胳膊护住自己的头,招架着劈头盖脸的木棍和拳头。肩膀和后背上又被人打了几下,还有唾沫迎面吐来。混乱中,他听见许多的同学都在发了疯似的喊叫:“打呀!打这两个思想兵儿的小爬虫!”小金没有参加打人,但他幸灾乐祸地跑来跑去,拍着手叫喊着:“真好啊!真来劲儿!”
于思看了一眼坐在他前面的石泛函,他正举着书包,护着自己的脸,抵挡着四面八方飞来的纸团砖块儿和不停挥舞的拳头。嘴里还大声地叫喊着:“你们这群主义兵儿的暴徒,光天化日之下就动手打人。我抗议!我抗议!”
没有人理睬他的叫喊,拳头更加密集,纸团和砖块儿飞来得更多,一部分“火力”从于思这转移到了石泛函那。多数的女生都退到了教室的最后面。崔玉芬吓得都快哭了,她躲在墙角里浑身打战。只有张铃一个人,也从地上拾起一根小竹条,冲着于思和石泛函抽打起来。她是刚从别的学校转来的,长得又白又胖,像个刚出锅的大馒头,眯眯眼像是用篾割的。她一边抽打着,还一边叫喊着:“打死你们,打死你们!让你们思想兵儿抄我的家!还把我爸给抓走了!”喊着喊着,她突然哭了起来。先是抽抽搭搭的,后来干脆扔下小竹条,蹲在地上,把头伏在胳膊上呜呜地大哭起来。于思被她的哭声搞蒙了,忘记了头上和身上的疼痛。直到工宣队的队长“洪胡子”走了进来,这场混乱才被平息了下去。
“洪胡子”的腮帮子上长满了又粗又硬的胡子茬,连脸上都是,一直连着眉毛。两条浓黑的眉毛下面,一双小眼睛闪闪发光。他背着手在讲台上走来走去,很神气地用眼睛扫视着大家。他让人们都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去,然后训了一通话。他说大家不要揪着别人的错误不放,站错了队的同学只要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就要欢迎他们改正错误。只要认真地检查自己的问题,就要允许他们革命,这是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政策……他的话还没有说完,石泛函就鼻青脸肿地站起来说:“是你们错了!我们没有错!我们没啥可检查的,你们爱咋地就咋地吧!”
“洪胡子”被他的话给噎住了,他半晌没说话,看着石泛函发愣。他捋了捋直棱棱的头发,想了一会儿才说:“你一时想不通没关系,认识有一个过程。你先坐下,咱们以后再说。现在要上课了……”
不知为啥,那天铁蛋儿没有来上学。“要是铁蛋儿在,那事情会是咋样的呢?”于思事后想。
从那天下午开始,他就没有再登过学校的门。他到处闲逛,看见商店小铺就走进去,仔细地研究所有的商品。看见电影院就停住脚,认真地欣赏各种电影海报。虽然就那么几种,但也红红绿绿地看着很鲜艳。举着红灯的李铁梅,撩着衣襟的方海珍,还有沙奶奶、阿庆嫂、郭建光、胡传魁和刁德一。最神气的是杨子荣,他穿着虎皮的坎肩,大衣还敞着怀,有时是骑马蹲裆式,有时挥着鞭子大跳都精神抖擞、气概非凡。
在这种漫无目的的闲逛中,他被五光十色的景致所吸引,逐渐忘记了小秋也闻不见丁香花的气味儿。直到下了头场雪之后,于思已经逛够了所有他想逛的地方。天冷了下来,屋外已经不能待了,手和脚都冻得不行。商店里也待不住过不了多一会儿,手在炉子边上还没有烤暖和,就有人来赶。有一次,人家还把他当成了小偷儿,一个妖道的老娘们儿,追着问他在这转悠啥。
他决定不再出去可哪乱走。每天出来以后,藏好了书包,就在附近转一圈儿然后回到家里,翻来覆去地看那几本小人书。有一天,他刚把钥匙捅进锁眼儿里就听见有人喊:“看那!一家子人打起来了!”他赶紧把钥匙从锁眼儿里拔出来扭身朝街上跑去。人群在小灰楼周围越聚越多,里面传出吵骂的声音。他紧忙挤进人堆儿里,爬上院墙,骑在上面往里面看。
门敞开着,两个男人你一嘴我一嘴地在叫喊:“爹的财产,凭啥你一个人独吞?”“我们好歹也是你哥哥,看在死去的妈的分上,你也得分我们一份儿!”一个女人微弱的声音在争辩:“你们不是早就和家里划清界限了吗?咋这会儿又来要东西要钱?”于思听出这是罗伊洛的声音,可看不见她的影子。
院子里挤满了人,主义兵儿指挥部的牌子已经摘掉了。老朱站在台阶上,挥手打发着看热闹的人。几个穿工作服的人把在门口,挡着要往里进的人,看上去都是工宣队的人,铁蛋儿的哥铁柱也在里面。于思从墙头上跳下来,趁人不注意从铁柱的胳膊低下钻了进去。他紧忙跑到门后面,躲在那往外看。
罗伊洛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眼泪顺着白得没有一点儿血色的脸流下来。她死死地抱着一个书包,眼睛直直地看着地上。她的身前身后站着两男两女,都恶狠狠地盯着她手里的书包。罗老坐在楼梯上,脖子像被剔了骨头,脑袋软软地垂在膝盖上。
看热闹的人们议论纷纷:“这是为啥呀?”
“落实政策,老爷子退回来一万来块钱,都在姑娘手里,儿子们来要分钱。”“也是!按说应该哥儿几个分,哪能都落在姑娘手里?”“这是老爷子的意思。当初他挨斗的时候,俩儿子都划清了界限,就姑娘跟着老爷子过。”“那这老爷子是狠了心了。要说也是,有骨气当初能划清界限,这会儿就别来找后账。”
站在罗伊洛身边的两个男人都不高,长得很像罗老,除了没长胡子,简直就是罗老放大了一圈儿。大儿媳妇儿又瘦又高,眉毛往下耷拉着。二儿子的媳妇儿又白又胖,掐着腰站在那,一脸的横肉。
“爹!你说句公道话,这钱该不该分?”大儿子走到罗老跟前,大声地问道。罗老耷拉着脑袋不吱声。二儿子也走到罗老跟前说:“爹!咋着呀?你倒是说句话呀!到底咋分?”俩媳妇也一齐吵吵:“你当老人的,可不能偏心眼,一碗水要端平。都是一奶同胞的,不能有薄有厚。”“一奶同胞的?”罗老翻了翻浑浊的眼球,看了他们一眼,又垂下了头。“爹挨整的时候你们在哪?爹趴在大铁锅上让人打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你们在哪?”罗伊洛也愤愤然地说,尽管她使足了劲儿,可听上去还是有气无力的。两对男女都沉默了一会儿。大儿子满脸通红说不出话来,还是二儿子反应得快,他眼珠子一转说:“你不就这点儿功劳吗?你没在学校里贴和爹划清界限的大字报?你那点儿功劳,值那么多的钱吗?”
俩媳妇也明白了过来,齐声说道:“就是!你有功,就多分你些,也不能你一人独吞呀!”
罗伊洛想了想说:“我没贪功。这些钱都是爹的命换来的,谁也别要,都给爹留下。”
“说得多好听!”罗家老二一下就炸了,“说是给爹留下,你和爹一块过,还不就都成了你的了!”
“我没那意思!”罗伊洛怨得哼哼地说。“那你是啥意思!”俩媳妇紧紧逼上。罗伊洛气得满脸通红地说,“我是想给爹再找个老伴儿,好好照顾他的生活。”两对男女都愣住了,互相看了看,谁也说不出话来。大儿媳妇儿想了想走到罗老的跟前,俯下身去问道:“爹!您还要找老伴儿?这是真的吗?”罗老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头垂得更低了。“你倒挺有词的?!”二儿子冲着罗伊洛说,“爹都没说,你操的啥心?别在这转转摸摸地想占便宜。”俩媳妇儿也跟着说:“就是!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给爹找老伴儿?是想把钱留着给自己办嫁妆吧?!”罗伊洛的脸红一阵白一阵的,盯着那两张脸看了半天,才硬邦邦地挤出一句话来:“我这辈子不想结婚了。”大儿媳妇的嘴一下撇了起来,脑袋一扬,脸朝着天棚,鼻子重重地哼了一声“你蒙谁呢?”她满脸诡秘的笑容,走到罗伊洛的跟前说,“大妹妹,别人说不结婚我相信,你要是说不结婚我可不相信。”
罗伊洛的脸刷地红了起来,看热闹的人也哄笑起来。老朱走到那女人跟前说:“你就少说两句吧。”然后对着几个穿工作服的人说“还是组织上拿个意见吧,这得吵吵到啥时候是个头呀?”罗伊洛扭了一下脖子说:“谁拿主意也不行,这钱我就是不给他们!”“不给?!”四个人齐声喊了起来,“不给不行!”俩女人已经抢到了罗伊洛的跟前,眼看就要伸手拽她的书包了。铁柱急忙抢上一步,拉着她俩的胳膊说:“别动手,有话好好说。”
两对男女只好收住脚步,不敢再来横的。一直都没出声的罗老,突然扶着楼梯站了起来。他伸出像鸡爪子一样的手颤颤巍巍地对罗伊洛说:“把钱给我,我都烧了!”罗伊洛二意思思的,不肯把书包交给罗老,罗家老大赶紧对罗伊洛说:“妹妹千万别把书包给爹,爹糊涂了。”其他三个人也都放松下脸皮,满脸堆笑地对罗伊洛说:“好妹妹,你可千万别犯傻。”
罗老很坚决地说:“给我!”罗伊洛想了想对他爸说:“爹,您别生那么大的气,气坏了身子。有话慢慢说。罗老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坐回到楼梯上,又垂下已经没有几根头发的头。罗家老二的媳妇儿趴到他男人的耳朵边上,悄悄地说了几句话。老二立即瞪圆了眼睛说:“钱不给我们,我们就要家具。”他搬起一把枣红色发亮的太师椅就要往外走。老大也明白过来了,拉起他的媳妇儿,走到靠墙的条案前面,伸手就要搬着走。二儿媳妇已经从里间拎出了一件青铜器的方匣子,罗老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又耷拉下来,淡淡地说了一句:“那是假的,不值钱。”
罗伊洛木然地看着,眼神发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罗老浑身都抖动起来稀稀拉拉的几根山羊胡子一撅一撅地打颤。他伸出手指着他们,就是说不出话来老朱上前拉住罗家老大说:“慢着慢着,你好赖也是长子。你爸一大把年纪了别没让人斗死,再让你们气死。”罗家老大一把甩开老朱的胳膊,气哼哼地说:“你少管!这是我们家的事,用不着别人插嘴。这老头子从来就偏心眼儿。我结婚的时候,三百块钱就把我给打发了,还没他一个月的工资多。”
“可不!”老二也说,“有好吃的好穿的,他都给了伊洛,拿我们都不当是亲生的看。”
“就是!”大儿媳妇儿说,“我过门的时候,连件红绸小袄都没有。”“就没见过这么损的人家!”二儿媳妇儿也指着罗老说。穿工作服的人里面有一个一脑袋白头发的人,戴着像啤酒瓶底那么厚的眼镜。
他一直都站在边上没说话,这会儿突然说:“行了!都别说了,你们也闹腾够了。虽说这是你们的家事,可既然把我们给请来了,就是想让我们给主持个公道。一时半会的也争不明白,有理也不在声高。现在我代表北方大学工宣队,接管这些财产。”他对罗伊洛说:“把钱给我,我负责保管。”然后又对铁柱说,“所有的家具先都封了,谁也不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