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脖子”指着一棵蔷薇树根说:“看!这是啥?”几个人一齐把头凑过去,于思看见一个像老树根一样的东西,扔在花根下的土坑里,上面爬满了绿豆蝇。人一走过去,那些绿豆蝇就轰的一下飞了起来。于思蹲下,仔细地看了起来。他的心咯噔一下沉了下来,胃里一阵翻腾,丁香花的气味儿浓烈得直呛鼻子。“真的看不明白吗?”“长脖子”看着他们,眼睛里全都是故事。铁蛋儿摇了摇头说:“看不咋明白。”“是人,是个不足月的孩子。”“长脖子”大声喊着说。“咋会是人呢?”小坏儿问道。“你看呀。”“长脖子”拿着半截竹劈子,扒拉着那个像树根一样的东西说:“这是脑袋,这是两胳膊,这是两条腿。还是个男的呢!你们看这还有个小鸡儿。”那确实是一个小孩儿,脑袋小得比洋柿子大不了多少。四肢细得像四根小树枝,手指和脚指都没有长齐。乍一看就像一截歪歪扭扭的木头上,长出了几个枝子隐约可以看见小脑袋上的那两条细缝,一个鼓起来的小包和一个乱七八糟的小缺口。于思想那就是鼻子、眼睛和嘴巴了。
“真埋汰!”小坏儿啐了一口唾沫。“埋汰啥?!”“长脖子”瞟了小坏儿一眼说,“你在你妈肚子里那会儿,不也是这副模样吗。”铁蛋儿早捂着鼻子,躲到一边去了。他连声说道:“真晦气!大早起来的,就碰上这么个死孩子!”丁香花的气味儿越来越浓,于思觉得气都出不匀乎了。他想象着自己在妈的肚子里,也是这副样子,浑身都不自在起来。他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头,伸了伸胳膊踢了踢腿,心里寻思着,人原来是这样的,比小狗小猫也强不到哪去如果自己在那么大的时候死了,也许就跟这个小孩子一样,被扔到了随便啥地方他又想起小秋胸前那束丁香花,胃里翻腾得更厉害了。
“这是谁家的孩子?”小坏儿说着,眼睛四下里看了看。“肯定是偷野汉子的娘们儿扔的。”铁蛋儿说。“啥叫野汉子?”于思问道。“这都不懂?真傻得不透气!”“长脖子”笑着说。“装蒜呢吧!”铁蛋儿说。
“我真的不知道!”于思的脸红了起来,他为自己的无知感到害臊,头垂了下去。
“野汉子吗……就是……”铁蛋儿边想边说,“就是偷的男人!”“男人咋偷呀?”于思又问。“当然!”“长脖子”笑得更响了,“没结婚就睡觉的男人,就是野汉子。”“那咋能生孩子呢?”于思又问道。“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睡觉还能没孩子吗?”“长脖子”满脸认真地说。“那有孩子咋又扔了呢?”于思还是不明白。“不扔了算谁的?姓谁的姓?咋报户口?”“长脖子”看着他。“那一条命就这么完了?”于思还想着小秋胸口的那束丁香花。“你们说这是谁扔的?”“长脖子”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小灰楼。铁蛋儿也看了一眼小灰楼说:“肯定是主义兵儿的人扔的。”“也不一定!”小坏儿卡巴着眼睛说,“小灰楼里住的尽是男的,咋能养活孩子呢?”
“也有一个女的。”于思刚说完就后悔了,他想起那天晚上罗伊洛和“大嘴岔子”说过的话,心里咚咚地跳了起来。
“罗家的姑娘?”小坏儿突然说,“不能吧?她不是跟许娘的儿子好吗?”“许娘的儿子早就跑了多少日子了!”铁蛋儿说。“那就不能跟别人了?”“长脖子”笑着说,“她家出出进进的尽是男人,就不能是跟别人了!”“你那嘴上积点儿德!”铁蛋儿一脸正经地说,“可别给人家胡说,这可是缺德的事。”
“这咋缺德了?”小坏儿不以为然地说,“敢干就得让人说!”“你有啥真凭实据?”铁蛋儿瞪着小坏儿。“这还要啥真凭实据?!”“长脖子”歪着脑袋看着铁蛋儿笑,“孩子都扔出来了,还不是凭据!”“你咋断定就打小灰楼里扔出来的呢?”铁蛋儿又问。
“不是打小灰楼里扔出来的,是打哪来的?”“长脖子”绷起脸说,“谁还大老远的把孩子送到这扔来。再说这孩子浑身精光,也不能拎着个一丝不挂的孩子串街走巷呀!”
“就是!”小坏儿也笑着说,“那不等于上大喇叭上广播一样吗?全市的人都得知道了!”
“长脖子”又用半截竹劈子,扒拉着那个像一截树根一样的死孩子。他仔细地琢磨了一会儿说:“这个孩子根本就不足月,不知是咋打下来的。”“报告派出所吧!找蹲坑的老朱。”小坏儿说。“得报告街道。”铁蛋儿说,“小坏儿你妈这会儿不是在街道管事吗?告你妈就行了!”“我妈才不管这事呢!”小坏儿撇了一下嘴说:“她最膈应(厌恶)搞破鞋的了。“这事得报告工宣队。”“长脖子”想了想说,“军、工宣队已经进校了,他们领导一切,街道和派出所都得听他们的。”“铁蛋儿,你哥不是在工宣队吗?咱们告诉他就行了。”于思看着铁蛋儿说。“我不去,要去你们去!”铁蛋儿脖子一梗说,“我哥最烦我老去找他!”他们正说着话,蹲坑的片警老朱从对面走来,一头花白的头发,在人堆里特别的显眼。“朱大爷!快来呀。”铁蛋儿冲他喊,“出事了!”
“有啥事?”老朱背着手边走边问,“你们这帮孩子能有啥正经事?”“你瞧瞧就知道了。”“长脖子”扯着嗓子喊。老朱加快了脚步走过来,见是个死孩子,扭身就走了。嘴里说道:“我当啥事呢一个不足月的孩子。这年头,哪条街上不扔出几个来?有啥稀罕的?埋了算了!他挥了挥手,于思觉得他挥手的姿势很带派。
“你不调查调查是谁扔的?”小坏儿冲着他的背影说。“这咋调查呀?”老朱回过头来说,“查出来又能咋着?赶紧埋了,省得招苍蝇!”说完一甩袖子就走了。于思看着他有点儿驼的背,很快地消失在人堆里。铁蛋儿接过“长脖子”手里的半截竹劈子,把原来放死孩子的坑又挑了挑然后,把死孩子扒拉进去。几个人用脚把土踢到坑里,很快就堆起了一个小坟头铁蛋儿顺手把那半截竹劈子插到小坟头上,扭身往回走。走到街口的时候,于思又回头看了一眼。一只黄狗正在扒那堆土,他想告诉铁蛋儿他们,犹豫了一下又回过头走自己的路。
六
小灰楼后面发现死孩子的事,沸沸扬扬地闹腾了半个多月,那死孩子是那条狗给刨出来的,一直拖到当街,小小的尸体上爬满了绿豆蝇。过路的人都捂着鼻子绕着走,一群街流子围在那又说又笑,乐和得不行,冲着小灰楼指指点点。思想兵的人也高兴了好几天,路过小灰楼的男男女女都笑眉笑眼的,冲着里面探头探脑。住在小灰楼里的人,连窗户也不敢开。这件事平息下去不久,李家伦从理化楼的实验室里搬了回来,是楚冰帮着他用小车把东西推回来的。于思放学从学校里回来的时候,正碰上李家伦和楚冰从车上往下卸东西。他穿了一身新的蓝制服,一看就是刚买回来的。楚冰穿着一件海蓝色的翻领褂子,天蓝色的衬衣领子翻在褂子外面,看上去又精神又漂亮。
“李叔!你回来了?”于思跑上去问道。李家伦的鼻子上蹭了一块****,看上去挺可笑。他把手里的纸盒子放在车架子上,看了于思一眼说:“是呀!军工宣队都进校了,不能再有抄家的事了。你来帮我一把。”
于思上前搬起纸箱子的底,和李家伦一起抬进了屋里。屋里满是灰土,犄角旮旯儿挂满了蜘蛛网。一只大红蜘蛛从桌子的下面爬出来,又很快地钻了进去。楚冰吓得尖叫了起来,李家伦赶紧拿起扫帚把红蜘蛛给打死了。
“真没用!”李家伦笑着瞟了楚冰一眼说,“一只蜘蛛就把你吓成这个样子。”“去你的!”楚冰头一歪也笑了起来,“人家没提防,才吓了一跳。”楚冰抢过他手里的扫帚,掉过扫帚把儿,轻轻地抽了李家伦一下,嘴里骂道:“讨厌讨厌!”李家伦缩起脖子,像个孩子似的做了一个鬼脸,不再说啥。他接过楚冰手里的扫帚开始扫地,把尘土掘得满屋飞扬,直呛鼻子。他用左手捂着鼻子,向后扭着身子,躲着迎面扑来的尘土,瓮声瓮气地对于思说:“去!上你家给我拿一瓶开水来。”
于思答应着跑回家,见妈在厨房里正蒸窝头。蒸气从锅里冒出来,嘘得妈睁不开眼睛。她一边吹着扑面的蒸气,一边团着苞米面团。
“妈,李叔要一壶开水。”他站在妈的身后说。“他回来了?!”妈头也不回地说,“给他送去吧。要是他没生火,就让他到咱家吃饭来。”于思答应着,拎起一个暖壶就往外跑。于思兴冲冲地跑进了李家伦的房门,见李家伦把扫帚绑在了竹竿上,上上下下地扫着四面的墙壁,楚冰的头上包了一块白毛巾,正用扫炕的笤帚打扫窗户。俩人全都灰头土脸的,眯缝着眼睛耸着鼻子。于思把暖壶放在桌子上,赶紧从灰尘中钻出来,跑到院子里站着。
“李叔!我妈让你们上我家去吃饭。”于思对着屋里的俩人说。“你家吃啥呀?”李家伦脸也不扭地问道。“吃苞米面窝窝头。”于思答道。
“苞米面窝头就不去吃了,等哪天你家包饺子,我们再去吃。”他说着看了楚冰一眼,楚冰也笑了起来。于思知道李家伦在逗,也就笑着说:“行!赶明儿我们家包人中黄的饺子,请你沾着人中白吃。”李家伦哈哈地大笑起来说:“我不吃,还是你们自己吃吧!”
小金从西边蹦蹦跶跶地跑过来,手里拿着一根冰棍儿,打老远就喊:“小思你干什么呢?”
“没干啥!”于思答应着,继续看李家伦和楚冰打扫房子。小金卡巴着眼睛对于思笑着说:“李叔叔回来了!这回该请咱们吃喜糖了吧!”说完又走到门口,扶着门框探进头去,嬉皮笑脸地说:“李叔叔!这次搬回来该结婚了吧!”
“去去去!别捣蛋!”李家伦扑哧一下笑了,斜着眼睛瞟了楚冰一眼,楚冰的脸刷的一下红了。俩人都低下头,顾自干手里的活。
“我不是捣乱!”小金分辩着,“我找你有正事!”李家伦停下手里的活,看了小金一眼说:“你能有啥正事?”“当然有正事!”小金绷起脸说,“我妈问你,这个月的酒票你用了吗?要是没用,就让你给我们。”“你们要酒票干什么?”李家伦又挥起了扫帚。
“我们家今天要请客,不能喝散打的酒,得买瓶装的好酒。我家的一张酒票已经买了一瓶原浆烧酒,还想再买一瓶麹香酒。”
“你家请谁吃饭,搞得这么排场?”李家伦拄着扫帚问道。
“有工宣队的,军宣队的,都是和我妈一派的战友。还有刘仰青和赵卫东呢!小金得意地仰着脸,自从他在北京住了几个月回来,就撇起了京腔。
“呵!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楚冰笑了一笑,于思觉得她的笑容很深奥。“吃什么好东西?请了这么多的贵客。”李家伦举着扫帚,仰着头问道。“有一只鸡,一条鲤鱼,还有一只肘子和一斤活虾。”“现在市场上啥也没有,你们是从哪搞到了这些好东西?”楚冰停下手,皱着眉头问道。于思觉得她好看的眼睛里有一汪清水,还闪动着云彩的影子。她的脸上落满了灰尘,衬得眼白更白眼珠更黑了。他不由呆呆地盯着她看了起来,直到李家伦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他才觉出不咋合适,赶紧低下头听小金说话。
“都是我妈托和我们一派的郊区菜农买来的,还特别便宜,总共才花了十几块钱,你们说合适不合适?”小金的脸笑得抽在一起,露出两个大板牙。
“你妈真有办法!”李家伦淡淡地说了一句。
他已经扫完了房间,又把地上扫干净。楚冰打来一盆水,涮了一块抹布,把桌子椅子和床架子都擦干净。李家伦解开行李卷儿,铺好了床,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点着了一根烟抽了起来。
“李叔叔!你到底有没有酒票呀?”小金突然想起来意,又问了一句。“噢——”李家伦好像刚明白过来,他站起来撩起褥子,在一堆纸片里找出一张绿色的纸头,递给小金说:“在这儿呢,给你,拿去买好酒吧!”小金接过酒票,小心地放进制服上衣的口袋里,他说了一声谢谢就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过头对李家伦说:“李叔叔,你和楚阿姨也上我家吃饭去吧。”楚冰正好端了一盆清水走进来,她苦笑了一下说:“你家请客,我们去了不方便。”
李家伦也笑着说:“你家请的都是要人,我们去了碍事。”“那碍什么事?”小金还在争辩。楚冰把水盆放在桌子上,摸了一下小金的头,很温和地笑着说:“你真是个孩子!我们真心地谢谢你了!”小金不再说话,扭捏着也不往外走。“咱们还是到外面小铺里吃一碗面吧?”李家伦对楚冰说。
“别了。”楚冰摇着头果断地说,“饭店里脏死了,你的肝不好,万一再吃出病来,不更麻烦了吗?”
“那咱们就吃饼干就开水。”李家伦一副好说好商量的样子,顺从地看着楚冰。“那哪行呀?!”楚冰又摇了摇头说,“你需要营养,早起就是吃的这个,晚上再吃这个,营养咋保证?”“那你说吃什么?”李家伦有点打蔫。
“你出去转转,看有没有小白菜啥的,买点儿回来。肉票还有没有?要是没有了,就买个午餐肉罐头。我把煤油炉子点上,咱们煮点儿挂面吧。”
“这太麻烦了。”李家伦的脑袋摇了几下,有点儿不耐烦。楚冰像吆喝孩子似的说:“你就知道图省事,结果才劳累过度营养不良,落下个肝病的。要是再不小心调养,万一转成肝癌,或者是肝硬化,人就完了。”李家伦点了点头,站起来说:“那好吧,我去买菜。”他从桌子的抽屉里找出一个网兜,卷起来塞进上衣兜里,朝门外面走去。临出门的时候,又回过头来对楚冰说:“不着急,等我回来再点煤油炉子。你先歇会儿,搬了半天家,你也累得够戗,别再累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