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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月亮已经快圆了,还特别亮,白白的光线穿过云层泄下来,照得所有的树尖上都有银色的小斑点儿在跳。小坏儿家的羊咩咩地叫了两声,立刻有几只狗也跟着汪汪了起来。一辆汽车开了过去,喇叭发出破裂的金属声。成队的马车在街上走过,鞭子的脆响在夜空里传得很远。胡同口的路灯底下,有一伙半大小子在打扑克吵吵巴伙地喊个不停……“再过一个多月就是八月十五了吧?”老范太太说。“差不多。”小丹的妈有一答没一答地应承着。“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小丹的爸拽了一句文。“哎——”小旋的妈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所有的人都觉出这叹息的沉重。“小旋他爸咋样了?!”老范太太问道。“是死是活都不知道。”小旋的妈小声地答道,像是有病的人在哼哼。

一个月以前,武斗最激烈的时候,学生们都去打仗了,“老白毛”趁机跑了回来那天夜里,于思睡得迷迷糊糊的,就听见有很轻的敲门声。妈穿上衣服,走过去开了门。然后就是嘁嘁喳喳的说话声,再后来就是妈收拾药箱的声音。妈出去了好长时间才回来,脱了衣服躺在床上之后,跟爸说了老半天的话。于思蒙蒙眬眬地听见,妈说小旋的爸回来了,浑身都是伤,还吐血,肯定是有内伤。妈给他换洗了伤口,上了药,吃了点儿东西,就又走了。没说上哪去,先逃命再说吧。

第二天上午,主义兵儿来了一伙人,为首的就是“红屁股”。他们冲进小旋家把屋里翻了个底朝天,恶声恶气地问小旋的妈,小旋的爸上哪去了。小旋的妈搂着小旋不吱声,逼急了就说让你们抓走了,还来问我,我还想管你们要人呢!后来那伙人就骂骂咧咧地走了,临出门的时候,还拿起一个瓷茶壶摔在了地上。这些,于思都是趴在小旋家开着的窗户上看见的。

小旋一直躲在她妈的怀里,哭丧着脸看着“红屁股”他们。在于思的记忆里,小旋就从来没笑过。这个小人老有一种像大人一样的表情,愁眉苦脸的带着哭相。自从小凯死了以后,她就更蔫了,整天愁眉不展没精打采的。经常一个人蹲在门口玩儿炉灰,一玩儿就是半天。她妈一出门,就把她锁在屋里。她趴在窗玻璃上,眼睛直直地往外看,可怜巴巴的就像是关在笼子里的小兽。

妈从屋里出来,拿了两块西瓜,一块递给于思,一块递给小旋。于思接过来,吭哧就咬了一口。小旋犹豫着,往后缩着身子不肯接。她妈苦笑了一声说:“拿着吧,大姨是好人!”小旋接过西瓜,小口小口地咬着吃。她吃了还没几口,于思已经把一块西瓜啃得见了白皮。

小旋的妈流下了眼泪,眼睛看着地上说:“没了一个了,要是这个再没了,我们这家人还有啥活头了!大人东躲西藏,孩子死的死病的病,这种日子,啥时候才是个头呀?!”她仰起脸,望着满是星星的天空,压低了声音喊道,“老天爷,你咋不睁眼呢?!”于思觉得她的喊声是从肚子里传出来的,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造孽呀!”老范太太也喊了一声。“她姨!”小丹的妈把小马扎挪到小旋她妈的旁边,凑到她的跟前小声说,“想开点儿,别往窄路上想。孩子还小,你要是再愁出个好歹来,那可真就完了。千万注意身子,孩子全靠你呢!”

“是呀!”妈也说,“日子还长着呢,咋就会没有个出头的时候呢?!”“可不,没屁眼儿的孩子都生出来了,报应这不就开始了。那么多的冤魂到了地狱里还不得向阎王爷告状,早晚都得来索命。”老范太太一板一眼地说。小旋的妈不再吱声,仰着脸看着天上。月光下,于思看见两行泪水一直流到她的腮帮子上。小旋不知啥时候睡着了,她妈回家拿了一床毛巾被盖在她的身上。她睡得很沉,好像是在想啥高兴的事,嘴角上还挂着一丝微笑。于思忍不住摸了一下她的脸,手指肚上有一种很温和很细腻的感觉。“别碰她,把她整醒了!”妈说。

小坏儿家的羊又咩咩地叫了起来,招得远远近近的几只狗也汪汪个不停。大家都不再说话,只有大芭蕉扇呼扇的声音。

“冰糕——”胡同口的灯影里传来一声喊叫。

于思正觉得没意思,就磨着妈要买冰糕。妈瞪了他一眼说:“才刚吃完了西瓜咋又要吃冰糕呢?!”还是掏出五分钱给了他。

于思跳起来,一溜烟朝着胡同口跑去。路过小金家楼前的时候,他突然看见山墙的黑影里有一男一女两个人,站在那小声说话。他隐隐约约地觉着那个女的是罗伊洛,就放慢了脚步,轻轻地走过去,躲在一堆杂物的后面。那个女的果然是罗伊洛,站在她对面的是“大嘴岔子”赵卫东。他背对着罗伊洛,头仰得老高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

“咱们的事就这样完了?”罗伊洛低着头,细声细气地问道。“还能咋样呢?”赵卫东很冷淡地说,“阶级斗争这样激烈!我已经跟你说过了,革命是压倒一切的头等大事,我不能老是纠缠在儿女私情里,卿卿我我的那是小资产阶级的情调。”

“你是不是嫌我出身不好,怕我爸的问题影响了你的政治前途?”罗伊洛的声音很小,冤得哼哼的像要哭似的。

“那倒不是。”赵卫东啐了一口痰说,“咱们出身在不同的阶级,思想感情有很大的差距,彼此很难互相理解。”

“这还不是因为我的出身吗?!”罗伊洛憋憋屈屈地说。“跟你说不是,就是不是!”赵卫东显得很不耐烦,“你爱咋想就咋想,我也没啥招。”

“我知道你整天往夏舟家跑,就是来会刘仰青。她爸是高干,政治上可以给你当靠山。我是个高知子弟,现在不吃香了……”

“你别胡说!”赵卫东打断了她的话,“我会看得上她,瘦得一点儿线条都没有像根柴火棒子。我就是想在她这听点儿上层消息。”

“那咱们的孩子咋办?!”“啥?!你怀孕了?!”赵卫东吃惊地后退了一步,看着罗伊洛。罗伊洛没有吱声,低着头看着脚尖。“你该不是用虎妞对付祥子的办法来对付我吧?”赵卫东的话音里透着笑意。“你侮辱我!”罗伊洛哭了起来,“你说我是虎妞。”“不、不,不是那个意思。”赵卫东有些慌乱,“要是真有了,就打掉。现在这种情况下,怎么能考虑生孩子呢!”“我要生下来。用不着你管,我自己能把他带大。”罗伊洛的口气很坚决。“别傻了。”赵卫东的话软了下来,“别干傻事,将来后患无穷。对你的前途不利!”

“我反正是狗崽子,还有啥前途?有个孩子好赖也是个亲人。”罗伊洛好像哭了,声音哆哆嗦嗦的直打战。

“你就不替孩子的前途想想?!别费话,赶紧打了吧。”“就算是打掉又上哪打去呢?哪个医院里都要证明。”罗伊洛忍不住了,呜呜地哭起来。于思在黑暗中,想象着她的眼泪像水一样流出来,流成了一条小河。“别到医院去,我再想想办法。明天晚上,你再在这等我。”“那咱俩的事就算完了?”

“那你说还能咋样?”罗伊洛不再吭气。一条黑影嗖的一下,从于思的身边蹿了过去。他吓得跳了起来,踩翻了脚下的一块砖头。响声惊动了两个说话的人。“谁?”赵卫东低声地问了一句。于思屏住了呼吸,大气也不敢出。赵卫东听了听没有动静,便对罗伊洛说:“别害怕,没有人。”两个人又开始商量打掉孩子的事。

于思赶紧放慢了脚步,轻轻地退到街中间,然后装着啥也没看见的样子,朝卖冰糕的老太太跑了过去。

于思跑回来的时候,小丹家的人和小旋母女俩,都回自己的家里去了。爸也不知了去向,妈和几个老太太还坐在那闲聊。于思坐在小板凳上,专心地吃起了冰糕。

军宣队和工宣队进驻北方大学的那天,一早起来天就阴得很沉。东南风一个劲儿地刮,刮得满天的积雨云都往北飘,也把连续很多天的闷热给刮跑了。天凉了下来,得穿两件衣服。

头两三天,两派组织就在学校里刷满了大标语,红布横幅挂得可哪都是。办公大楼从最高一层的窗口上,垂下两条一米多宽的红布,上面贴着黄色的大字:“热烈欢迎军宣队!热烈欢迎工宣队!”校门口的檐子上,插满了各种颜色的小彩旗。两侧的围墙上也刷着半人高的小标语,石泛函后来对于思说,那都是我们贴的。

一大早,两派组织就各自集合好队伍,在校部大院门口的两侧,排好了长长的队列,等着欢迎军工宣队进校。为了队列的位置,两派发生了一点儿冲突。因为东风要压倒西风,两派都抢着要站在大门的东侧,互不相让地吵吵起来。最后还是思想兵儿的人表示了高姿态,站到了校门的西侧。

那天,老师又开会不用上课。于思吃过早饭跑出来看热闹的时候,两派的冲突已经平息,队伍已经站好。前头的事,他都是听小金说的。小金站在******身边大老远就跑过来说,站到我们这边来吧!于思一眼看见小坏儿和一伙孩子,爬在校部里面的一棵大杨树的树杈上,便冲小金摇了摇头朝小坏儿他们跑去。他爬上大杨树,坐在一根横杈上,从上往下俯视着人群,觉得很来劲儿。

几个骑自行车的人来来往往,不时向人们报告着军、工宣队的消息。每当有一个人骑车过来,人们立刻围上去,七嘴八舌地打听着:“来了吗?!”反复了许多次,人们仍然看不见军、工宣队的影子,便有些焦躁起来。前排的人都坐在了马路牙子上,后排的人就靠在围墙上,交头接耳地说着闲话,手里的小旗和标语也耷拉在地上。

于思看见石磊站在校部办公大楼的台阶上,招呼着出出进进的人。夏舟和刘仰青她们站在一起,比比画画地说个不停。“红屁股”撑着主义兵儿的大旗,嘴角叼着一根烟,正和那个翘鼻子的报幕员又说又笑。“黄毛”举着思想兵儿的大旗叉着腰四下里张望。麻子也举着小旗儿,站在人堆里东看看西看看……“军宣队来了!”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路东飞快地跑了过来,嘴里大声地喊着。于思看见他的太阳穴上,有一块红记,认出是“牛肉”。

人群开始躁动,所有的人都站起来,伸直了脖子往东边看。锣鼓声突然响了起来。主义兵儿的腰鼓一齐打响,穿着小红袄的女学生扭起了秧歌,齐声唱着《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思想兵也不示弱,开出一辆大汽车上面支着一面老大的鼓,四个大小伙子一起敲,声音震得周围的人都堵上了耳朵女学生们穿着少数民族的服装,拉起手唱着跳《大海航行靠舵手》。人群里爆发出一阵喊叫,他们说着、唱着、叫着、跳着,一派欢天喜地的气象。

两派的大喇叭都响了起来,口号声一阵高过一阵:“向解放军学习!向解放军致敬!”“向工人阶级学习!向工人阶级致敬!”军宣队和工宣队终于从路东排着四列纵队走了过来,军宣队在前面,工宣队在后面。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红脸壮汉,他举着一面印着黄字的大旗,背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小背包,斜挎着一个军用书包,书包的背带上还用白毛巾系着一个军绿色的茶缸子。跟在他后面的,尽是一些腮帮子刮得发青,头发都有些白了的半大老头子。也都背着背包,一人拿着一本语录。他们不时举起手喊着:“向革命师生学习!向革命师生致敬!”

“肯定都是大官!”小坏儿很有把握地说。

“也许都是师长旅长啥的!”于思也说。“那不能!”铁蛋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说,“一个师才一个师长,要是都上这来了,打仗找谁去呀?!”工宣队的人都穿着工作服,胸口印着机械厂的小字。他们都没有背背包,一人手里也拿着一本儿小红书,老的老少的少,算起来也有三四十号人。于思觉得走在前面的那个人面熟,刚要说话,铁蛋儿就喊了起来:“哥!那是我哥!”于思也认出那是铁蛋儿的哥铁柱,以前他去找铁蛋儿的时候在他家见过他。只是铁柱今天显得特别精神,衣服穿得整整齐齐,胸口还别着一个巴掌大的毛主席像章,他笑得满脸通红,嘴咧得合不上。

军宣队和工宣队一直走进办公大楼里面,欢迎的人群才慢慢散开,人们拎着锣鼓,扛着旗子,拖着标语,向四面八方走去。一伙儿孩子还不甘心,他们从大杨树上跳下来,跑到办公楼的大门口朝里张望。几个学生在门口把着,谁也不让进去。他们着急得没有招儿,在办公楼的台阶上挤来挤去。隔着人缝就看见石泛函和球球他们,正在给解放军和工宣队的人送水。小桑和鸣放他们也在里面,是跟着刘仰青进去的。

“凭啥他们能进去?”小坏儿不服。“就是!他们多了个啥?”于思也不服,便对铁蛋儿说,“铁蛋儿,快招呼你哥。”铁蛋儿很老成地摇了摇头说:“不成,我哥该说我了。”“那咋整?”于思很是遗憾。

“算了吧!”铁蛋儿无可奈何地说。“我该回家了。”小坏儿坚决地说,“我家的羊今天还没放呢!”说完扭头就走。于思和铁蛋儿他们也跟着小坏儿走了出来。他们一出校部大院,刚拐上回家的小街,远远地就看见“长脖子”背了一只背筐走过来。他穿了一件半新的军装,脑袋上还戴了一顶旧军帽。手里拿着半截竹劈子,一边走一边在地上戳着。

“上哪去?”铁蛋儿冲“长脖子”招着手问道。“上果窖,批点儿沙果去。”“长脖子”顺嘴答道。走到近前的时候,他突然停住脚步,眯起眼睛笑着说:“来呀!告诉你们一件事,可稀罕了。”“啥事呀?”几个人都来了情绪,一齐问道。“我带你们去看一件东西。”“长脖子”小声说道,满脸都是神秘的表情。“啥东西?”他们着急地问道。

“跟我来吧,到那你们就知道了。”几个人不再说啥,跟着“长脖子”穿过胡同,直插到小灰楼的后面,钻进了灌木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