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胖头鱼”来通知于思上学的时候,于思刚吃过晚饭。爸出去散步去了。妈在门口的小棚子里刷完了碗,用盆端进屋,一个一个地擦干放进碗架柜里。
敲门的声音响起来的时候,于思从椅子上跳起来,赶紧躲到门后面。白天他在街上碰见了小金,小金说晚上要到于思家来,看他爸新给他买的小人书。于思以为一定是小金来了,决定吓唬他一下。“谁呀?进来吧!”妈边收拾着碗筷边说。门刚一开,于思立即伸出一个拳头,嘴里喊道:“让你尝尝无产阶级的铁拳头!”“哎哟!”于思听见一声女人的尖叫。他赶紧从门后面跳出来,看见“胖头鱼”
和石泛函站在门外,他不知该咋办,不安地提了提裤子。“这孩子,抽啥风?!”妈在他的背上打了一下,把他推到身后,满脸堆笑地对“胖头鱼”说:“余老师来了?快到屋里坐。”“胖头鱼”脸上的红晕渐渐褪了下去,她愣了一会儿,和妈打着招呼走进屋里来。她四下打量着屋里的陈设,扭捏地坐在妈为她搬来的方凳上。自从搬到这排平房来之后,“胖头鱼”还没有来过于思家。
妈倒出开水,沏了一杯茶,端到“胖头鱼”跟前说:“余老师,难得到家里来,喝杯茶吧。”“胖头鱼”接过手里的茶杯,放到桌子上说:“别忙了,我一会儿就走,我是来通知于思下周一上学的。根据毛主席的指示,学校要复课闹革命了。工宣队已经进校了,让我们教师挨家挨户地动员学生上学。”
“上学好呀!”妈笑着说,“这些孩子大不大小不小的,整天在家待着混作,可哪疯跑,心都跑野了。请老师严加管教。”
“现在上学和以前也不一样了。”“胖头鱼”很谦虚地说,“过去是师道尊严,三娘教子。如今要教师向小将们学习,子教三娘了。”
“这成啥话了?”妈的脑袋摇得像个拨浪鼓,“他们除了混闹啥也不懂,向他们学啥呀?学校里要是没有师道尊严,还成个啥体统?不全乱套了吗?”
“您那是老脑筋。这回要贯彻毛主席的教育革命思想,不能再按过去的老章程了。”“胖头鱼”说着站起来,对妈点点头说,“我该回去了,还得到其他几个同学家去一趟。”然后,她又对石泛函说,“你要是有事,就先回去吧,我让于思带我到赵振华家去。”
石泛函答应了一声,冲于思点了一下头就跑了出去。于思垂着头小声说:“我陪您到赵振华家去。”妈把“胖头鱼”一直送到门外,“胖头鱼”一直走出去老远,还回过头来对妈招了招手说:“您快回去吧!”
赵振华是小坏儿的大号。于思领着“胖头鱼”一直朝小坏儿家走去。离着大老远,就听见一声羊叫。走近了,于思看见小坏儿家门口的树上拴着一只羊。那是一只奶羊,两条后腿之间当啷着一个大****。小坏儿家新买了这只奶羊,他每天牵着到树林子里去吃草。每天早起他妈挤出羊奶,就卖给附近有孩子的住家,一斤羊奶卖两毛五分钱。
于思在小坏儿家堆满杂物的门洞里站了一会儿,适应了黑暗之后,摸索着走过去敲门。屋里很热闹,小坏儿的一群弟弟妹妹又哭又闹,他妈那个胖女人正在唱着骂街:“你个王八蛋操的,有点儿钱全都让你灌了马尿了!”于思使劲儿敲了三次门,小坏儿妈才答应道:“谁呀?”一阵踢里沓拉的脚步声响过之后,门嘎嘎吱吱地开了。黄皮蜡面的胖女人,蓬头散发地站在门里。她看见于思先是一愣等看清了他身后的“胖头鱼”,脸上的肌肉蠕动了起来,勉强挤出了一点儿笑来说“嗷,是余老师来了,进屋里来坐吧。”
小坏儿也闻声从屋里走了出来,愣愣磕磕地看着“胖头鱼”。于思和“胖头鱼绕过坐在地上的一群孩子和乱放着的杂物,深一脚浅一脚地走进屋里。呛鼻子的尿骚味儿,混合着酒和发面的酸味儿,空气沉甸甸的。于思打了一个喷嚏,赶紧屏住了呼吸。屋里乱得不能再乱了,到处堆放着破被子烂棉絮。小坏儿的弟弟妹妹们一人拖着两筒鼻涕,看见有人进来就停住了哭声,一个个仰着小脏脸看于思他们。
“我是来通知赵振华学校里开学的,让他周一到学校去。除了笔和本之外,还得带一本毛主席语录。”“胖头鱼”很快地说着,好像随时要从小坏儿家逃走,于思看见她抽了一下鼻子。
“上啥学呀?!”小坏儿的爸舌头直发硬,“光念毛主席语录,又不能当饭吃!再说这些孩子谁看,羊也得有人放!”
“可不!”小坏儿的妈也说,“我们家孩子大了也不当臭知识分子,早晚也是工人阶级,念那些书干啥?”
“工人阶级也得有文化。”“胖头鱼”提高了嗓门说,“过去工人没文化,那是旧社会阶级压迫的结果,现在劳动人民翻身了,要当家做主就得学文化。而且这会儿,批判了修正主义的教育路线,以后学校里也不光教文化知识,还得学工学农,有劳动课……”
“胖头鱼”的话还没有说完,小坏儿的爸就咕嘟一声灌了一口酒说:“干活也没人给钱,扯那淡干啥?!不如在家放羊,还能赚点儿奶钱。”
“胖头鱼”被闪了一下,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半天想不出词来。她费了好大的劲儿,才憋出一句话来:“还是让孩子念几天书吧!”她几乎是在哀求。
“家里穷得叮当响,念啥书?”胖女人看了于思一眼说,“咱跟他们比不了孩子得帮衬着养家,顾上嘴再说。文化不能当饭吃!”
“胖头鱼”的嘴角牵动了一下,很镇静地说:“你们考虑考虑,还是克服一下困难,让孩子上学吧!”说完果断地扭头朝门外走去。于思跟在“胖头鱼”的身后走出了小坏儿家的家门。走过拥挤的楼道,直到看见星星和月亮,迎面扑来一阵凉风的时候,他才长长地舒了口气。他看见“胖头鱼”在用手绢扇鼻子。他们走出十几米了,小坏儿突然从楼门洞里蹿出来,大声地喊道:“余老师,赶明儿个您要是喝羊奶,就上我家来买。”于思忍不住笑了起来。
“瞧你这个混蛋小子,咋这不会说话呢?!”于思回过头,看见小坏儿的爸站在楼道口,大声地吆喝着小坏儿,“让老师到咱家来打就是了,还让老师来买?”
“胖头鱼”也扑哧一下笑了。她勉强忍住笑对于思说:“你带我到欧阳金家去吧。”于思答应着,领着“胖头鱼”朝小金家走去。
刚走进小金家的楼门洞,就听见他家男男女女的在高谈阔论。来开门的小桑看见“胖头鱼”高兴得蹦了起来,嘴里还连声喊着:“余老师来了,快进来!快进来吧!”一把拉起“胖头鱼”的手,就往屋里拽。小桑的爸和妈也闻声走了出来,热情地把“胖头鱼”让到小桑和小金住的屋里。走过小金他爸和他妈住的那间屋的时候,于思向里面瞟了一眼,他看见“大嘴岔子”赵卫东和刘仰青几个主义兵儿的学生头头,七仰八歪地靠在椅子和床上,正在一片烟雾里说说笑笑。
小金用一只瓷的小碟子,托着一只扁圆形的小茶杯走进来,白底上有一样的浅蓝花纹,毕恭毕敬地对“胖头鱼”说:“这是红茶,余老师您喝吧!”“胖头鱼”摆了摆手,有点儿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渴,不喝!”小金把茶杯放在桌子上,然后规规距距地坐在床沿上。小桑笑眉笑眼地看着“胖头鱼”,一脸亲热的样子。
“胖头鱼”笑眯眯地对小桑的爸和妈说:“我是通知小金上学的。学校下周一开学。”
“开学好哇!复课闹革命是毛主席的指示。”夏舟笑着对“胖头鱼”说,于思觉得她的笑容很灿烂,“省得这群孩子整天无所事事,无聊得要命。”她又扭头对小桑和小金说,“上学校,要听老师的话,要遵守纪律。
“这两个孩子在学校里一直表现都不错。”“胖头鱼”对夏舟说,“现在不能光听老师的了,讲究学生自己教育自己。”
夏舟点点头说:“是呀!毛主席发动‘**********’,就要让大家自己教育自己。我们是资产阶级出身,又多年读封资修的书,对孩子的教育,难免不打上阶级的烙印。孩子们在学校,请老师严格要求。”
“学校里进驻工宣队了。”“胖头鱼”淡淡地说,“老师也得向工农兵学习。”“那样最好了。”夏舟拍了一下手说,“我们都得向工农兵学习,小桑和小金要多向工农子弟学习。”“他们净骂人,还不讲卫生!”小桑撅着嘴说:“那些男生可坏了,简直和流氓差不多。”“那都是小节。”夏舟板起脸说,“他们的本质是好的,不要老是抓着别人的缺点不放。你们也有毛病,得注意改造思想。要努力学习******思想,活到老学到老嘛!”她的表情很严肃。
小金的爸一直坐在边上不吱声,他冲着“胖头鱼”细声慢语地问道:“现在学校里用什么教材?”
“暂时还没有。”“胖头鱼”想了想说,“听说要组织人重新编写教材。要突出政治,突出阶级斗争,原来的教材肯定都不能用了,那都是修正主义的。可目前还没有正式的教材。”
“突出政治是应该的。”小金的爸点着头说,“但孩子们到学校,还得学点文化知识,光学政治怕是不行吧……”
自从小金告诉于思,他爸不是亲的,于思就对他爸产生了好奇。他注意地打量着那张四四方方的脸,高高的鼻梁和大大的眼睛,脑门子很宽,下巴很方。再看小金那张没有长开的脸,抽抽巴巴的好像让谁用屁股坐了一下。他在心里嘀咕起来,兴许他真的不是小金的亲爸?小金长得黑,他爸长得白。小金个子小,他爸中等偏高。小金丑得不行,他爸可是很精神。
于思正在暗自寻思,突然听见小金说:“老师以后还有红卫兵吗?要是有,我也想参加!”
“胖头鱼”先是一愣,然后笑了笑说:“还不一定呢。少先队肯定是要取消了共青团也要取消。听说中学要成立红卫兵团,小学要成立红小兵团。要是成立红小兵团,入团也得有条件。”
“什么条件?”小金问道,“我爸和我妈都是党员,政治上没有问题,批资反路线的时候,还让我妈上台发过言呢!我应该够条件了吧?!”
“胖头鱼”没有说话。夏舟看了小金一眼说:“行了,先别说这些。到学校要好好地学习,只要努力,总是能入的。”
小桑冲着“胖头鱼”甜甜地笑着说:“余老师,咱们的宣传队,还能继续排练演出吗?”
“胖头鱼”想也不想地说:“应该能行,但是也说不准。不知道工宣队来了有啥新章程。”
“要是能继续演出就好了,您还带着我们上街演节目。我就是喜欢演节目,有那么多的人看着,特别带劲儿!”小桑眯着眼说。
“你应该说,宣传******思想的时候,特别幸福。”“胖头鱼”纠正她说。
小桑的爸突然笑了起来,笑得“胖头鱼”的脸都红了。她站起来说:“我该走了!”
夏舟瞪了小金他爸一眼,赶紧把茶杯端起来递给“胖头鱼”说:“喝完茶再走吧!”
“胖头鱼”这次没有推辞,接过小茶杯抿了一口,又放回到桌子上。然后站起来坚决地说:“我该走了。”小桑他爸和妈的屋子里还是烟气腾腾的,许多人在高声地说话。“胖头鱼”走过去的时候,斜着眼朝里面扫了一下,立即加快了脚步走了过去。小桑和小金,还有他们的爸妈,一直送到楼门口。
走到街口的时候,“胖头鱼”突然问于思:“欧阳金家是不是特别有钱?!”于思不知道该说啥,就没有吭气。“要不就是他父母特别有本事,不然,咋能招来那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呢?”于思莫名其妙,嘟囔着说:“我也不知道。老师我该回家了。”他说完就踩着一地月光朝自己家里走去。
四
王弦的老婆生孩子了,真生了一个没长****的孩子。这件事在北方大学的家属区很快就传开了。那天晚上,老范太太一下炒了三个鸡蛋,还用小碟子盛着,给于思家送来一半。她挪着小脚,一颠一颠地走进于思家,第一句话就是:“于嫂,有喜事。老天开眼了,缺德的遭了报应。”她那张没有牙的嘴一瘪一瘪的,乐得合不上。
“啥喜事呀?”妈把老范太太让到屋里坐下,看见她手里的盘子,就笑着说,“瞧您,总想着我们,有好的您自己留着吃吧。”
“我说啥来着?我说他生个孩子就得没屁眼儿,让我说着了吧!他真就生了一个没屁眼儿的孩子。”
“他家生孩子了?我咋不知道呢。前些日子,仗打得最邪乎的时候,他来找过我一趟。说是不敢去产院,让我去给检查检查胎位。”妈说。
“你去了?”“去了。当医生的咋能不去呢?”“你检查出是个有毛病的?”
“没有,那哪检查得出来呀?只能听听心音,摸摸胎位。心音是没毛病,胎位也正常。就是他老婆的身子骨虚得厉害。”
“也怪可怜的。那娘们儿也还算厚道,除了长得丑了点儿。可咋嫁了王弦这个缺了八辈子德的东西!”“那孩子是活了还是死了?”
“咋能活呢?没屁儿眼憋也憋死了。”老范太太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也命不好,咋就投生到这种人家来了。”
“要是治得及时,做个手术也许能活下来。”妈说。“这年月,病院里尽是些个二把刀。听说生下来没过半天就咽气了。”“哎哟——”妈说,“赶在这时候生孩子,不就容易出事嘛!”“这就叫报应。王弦他老缺德整人,他老婆孩子就得跟着倒霉。”那天晚上,所有的人家都出来乘凉了,大家伙的脸上都带着喜兴。连小丹也比往天精神得多,眉眼都舒展着坐在椅子上,教小旋翻绳玩儿。于思在一边看着她们,小丹先翻了一个切糕,又翻了一个茅坑。爸也不看书了,摇着芭蕉扇来来回回地溜达。“老白毛”的媳妇儿,一向皱得紧紧的眉毛,这会儿也稍微松快了点儿老孙太太、老钱太太们,也都高兴得说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