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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会场里一片混乱,人们站了起来,朝门口拥挤。石磊的脑门子上都是大汗珠子白净的脸一下变成粉红色,头上冒着热气,就好像是刚从澡堂子里出来。他顾不上擦汗,冲着麦克风使劲喊:“大家安静安静!都坐下……”他的声音从大喇叭里传出来,吱吱咛咛地走了调,听上去像是在哭。没有人理睬他,所有的人都踮起脚朝门口看。几个大门都堆满了人,出也出不去进也进不来,有不少人已经从窗户跳了出去。铁蛋儿拉了于思一把,也一前一后从窗口跳了出去。球球、建设他们也都往外挤,只有石泛函一个人坐在那不动。

外面的天很蓝很蓝,几缕白云稀稀拉拉地飘在天上。太阳火辣辣的,晒得人的皮肤生疼。戴志高已经被“黄毛”们拽着走出了很远,人们还站在那不肯散去“真是条汉子!”于思听见有一个人小声说。

小金是下完最大的那场雨的时候回来的。那天早起,妈让于思到合作社买一斤黄酱。于思拿起一个大海碗,就朝街口的合作社走去。雨后的空气特别的新鲜,有一股苦甜苦甜的泥土味。所有的树都绿得发老,夹杂着一些黄叶子。家雀儿们在树枝上唧唧喳喳地叫着跳来跳去。房屋楼群都被雨淋得像上了色,红的红黄的黄灰的灰。街面上的积水已经退净,潮乎乎地直沾鞋底。行人们都沉着脸,匆匆忙忙地走自己的路。于思觉得自己好像进入了一个动画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他走过小金家楼门口的时候,听见小金在招呼他:“小思,上来呀!”他抬起头,看见小金从窗户里探出头来。于思看见小金留起了分头,油光光的像是梳过。“你啥时候回来的?”于思仰着脸问道。“昨天晚上回来的。你上我家来吧!我有事告诉你。”小金满脸都是笑,看上去更丑了。

于思答应了一声,就钻进了小金家的楼门洞。还没有爬到小金家的门口,小金就从门里头迎了出来。他穿了一条笔挺的浅灰色的确良西裤,裤脚上还挽起来一截。雪白的衬衫也是的确良的,领子硬邦邦地支棱着。他把衬衫的下摆刹进裤腰里,袖口一直挽到胳膊肘。看上去,比早先更洋气了。

小金家里没有别人,地上放着几只敞开着口的提包,露出里面的瓶瓶罐罐。衣服扔得东一件西一件的,被子也没叠。用过的盘子碗、杯子和刀叉摆了一桌子,还有一小块吃剩下的黄油。烟灰碟子里满是烟头,地上像是好久没扫了,所有的家具上都落满了灰尘。

“你家人呢?”于思问道。“我爸上系里了,战斗队开会。我妈上工大了,和刘仰青一起去的,说是开主义兵儿的联络会议。小桑上街买菜去了,一会儿就回来。就我一个人在家,待着怪没意思的。”小金一边说,一边对着衣柜的穿衣镜,左一把右一把地抹匝着头发。

“你的病好了吗?”于思想起小金去北京是为了看病。“还那样。跑了好多医院,看了不少医生,拿了好多药让回来吃。其实我一点儿感觉也没有。”小金甩了一下头发。于思看了看他那张又黑又瘦的脸,皮糙得像树皮。脑门子上都是皱纹,就像小丹他爸用的五线谱似的。上嘴唇上已经长出了一层小绒毛,活活一个小老头儿。“你看,这个塑像好吗?”小金拿给于思看的,是一尊李铁梅举着红灯的塑像。

于思接过来,翻来覆去地看着。他还没有说话,小金又说:“这是从北京百货大楼买的。我们在北京还看了一场芭蕾舞剧《红色娘子军》呢!刘仰青的哥和芭蕾舞团的一个女演员搞对象,刘仰青通过他给我们搞来的票。”

“你们住在刘仰青家?”“嗯。她家的房子可大了!是一栋小楼,比郑一凡家的房子还大,上上下下足有几十间。她家的兄弟姐妹一人住一间,另外还有专门给客人住的客房。我们就住在她家的客房里,里面还有电视呢!她家的楼外面是一个大花园儿,花园里有十几栋红军楼。楼里住的都是老红军,全都是部长以上的大干部。”小金歪着头,兴致勃勃地说着。“她家咋有那些房子呀?”

“她爸是五级干部,按规定就得住那些房子。”“她爸咋没挨斗呢?”于思想起郑一凡挨斗的事。“她爸和毛主席是同学,周总理特别让人保护的。”小金满脸神秘地说。“你看见她爸了?”“没有。”小金摇了摇头,出了一口长气说,“她爸上北戴河疗养去了,没在家。“你叫我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不是。”小金诡秘地眨了眨眼睛,“你得保证不和任何人说,给我保密,我才告诉你。”“我保证。”于思急于想知道小金的事,就想也不想地说。

小金趴到于思的耳朵边上,刚要说又缩了回去。于思觉得小金的哈气吹到耳朵上直痒痒,就缩起了脖子。“快说呀,卖啥关子!”他抻了抻小金的衣服袖子。

“算了吧。”小金仰起脸,斜着眼睛看着于思说,“说了你该告诉别人了。”“我一准儿不告诉别人!”于思有点急了。

“你向毛主席保证。”“行!向毛主席保证。”

小金趴到于思的肩上,哈气又嘘到了于思的耳朵上。小金像蚊子一样哼哼着于思屏住气才听清他说:“我爸不是我亲爸。”

“是吗?!”于思一愣,“咋会呢?!他不是对你挺好的吗?”“好是好,可也不是亲的。”

“你咋知道的?”“我在北京的时候,有一天有一个我妈以前的朋友,是个部长夫人,来看我妈那个阿姨可漂亮了,虽然比不上我妈,也很高雅。以前我看过她的照片,穿着旗袍高跟鞋,还披着大纱巾,长得就像是画儿上的人。现在不兴那些了,她穿着一件灰衣服,还是很有风度。”

小金又把话头扯远了。于思刚想问,门上就传来钥匙开锁的声音,小金赶紧冲于思摆了摆手。进来的是小桑,她拎了一篮子菜,爱答不理地看了于思一眼冲小金说:“你不睡觉,瞎说什么?”

“我没有瞎说,我让于思看我从北京买回来的塑像。”“快把你衣服收拾好,过几天就要开学了。”小桑怨气哼哼地说。“你咋知道的?”于思问道。

“我在街上看见李秀老师了。她告诉我的。现在老师们正在集中学习,工宣队已经进校了。”

“工宣队是什么?”小金问道。“工宣队就是工人******思想宣传队,是来占领上层建筑的。”“上层建筑是啥呀?”于思摸着后脑勺问道。“你咋像个傻子似的,连上层建筑也不知道。”小桑瞪了于思一眼,“所有的学校、机关和不生产的单位都属于上层建筑。”“是来演出吗?”于思又问道。

“宣传队就是来演出呀?”小桑很不屑地看了于思一眼说,“叫个宣传队,其实就是来领导学校的。”

“那校长和教导主任干啥?”“他们不是早就靠边站了吗?”小桑说,“咱们学校的工宣队,都是灯泡厂的。”“吹灯泡的来干什么?”小金问道。“人家是工人阶级。”小桑说,“没看见报纸上整天都是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口号吗?!”“领导咱们吹灯泡?!”小金笑嘻嘻地说。

“你又胡说八道,妈不是不让你这么说吗!妈说应该向工人阶级学习。虽然他们脚上有牛屎,但思想是干净的。这是毛主席说的吧。”

“就你明白!”小金丧了小桑一句,拉着于思走进了他和小桑的卧室说,“咱们在这屋说话。”

于思以为他要告诉他他亲爸的事,小金却笑嘻嘻地说:“你知道天津人管老屯叫什么吗?”

于思摇了摇头。小金笑了起来说:“叫老坦儿。有一个老屯进城,违反了交通规则,警察说老坦儿你靠边点儿。那个老屯很生气,就说警察骂他。警察说,我没骂你,老坦儿就是老实坦率的意思。”

于思笑得在小金的床上打了一个滚儿。门又响了。小金的爸和妈边说边笑着从外面走了进来。他爸随手关上门,搂着他妈就亲。他妈一眼看见于思站在那,赶紧把他爸推开。他爸笑着冲于思点了点头,然后对他妈说:“你刚才说的消息可靠吗?”“当然可靠。”他妈笑得像个小孩儿似的说,“军宣队是独立师的,工宣队是机械厂的,都是和咱们观点相同的人。独立师的政委原来和刘仰青的爸是老战友。”

她妈突然打住话头,看了于思他们一眼,然后拉着小金他爸走进了他们的卧室。小桑端了一盆洋柿子从厨房里走出来,把洋柿子放在桌子上,她拿起一个吃起来,又对于思和小金说了一句:“吃吧!”小金给于思拿了一个,自己也拿了一个咬了一口。红色的汁液顺着他的嘴角流了下来,看上去像是在流血。于思突然觉得恶心,把手里的洋柿子又放回了桌子上。

小桑一边吃着洋柿子一边说:“你哥回来了吗?”于思摇着头说:“没有。”“我听说他是红野的宣传部长。”于思点了点头,心里觉得很舒服。

“我们和红野是一派的。”小桑很得意地说,“那次我们联合演出,你哥是总指挥,当舞台监督。”于思没有吱声。“你干吗老和石泛函他们在一块儿?”小桑又问,“你是不是参加思想兵儿了?就是石泛函他们的小闯将战斗队。”

“没有啊!我就是有时和他们一块儿玩儿。”于思嗫嚅着说。“参加了就说参加了。”小桑很大度地说,“肯定是受了石泛函的蒙蔽,那没有关系。受蒙蔽无罪,反戈一击有功。我们欢迎你回到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上来。”“你代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吗?”于思在心里暗自寻思。“没有关系,为了坚持真理嘛!”小桑又说,她捋了捋自己的头发。“真理只有一个,要是大家都去抢不就打起来了吗?!”于思想起小秋说过的话。不知咋回事,他老是想起小秋说过的话“别说了。”小金冲小桑说,“好像你多有水平似的。”“本来就是嘛!”小桑也急了,“就应该坚持真理,修正错误。”“她的水平是不洼。”于思看着小桑一脸傲气,不由恶毒地说。“你少讽刺人。”小桑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我没讽刺你。我听你说话一套一套的。”于思笑嘻嘻地说。“你老跟石泛函他们来往,早晚有一天要倒霉。”“为啥?”于思摸了一下后脑勺。

“你知道石泛函他爸是谁?”“不就是石磊吗!”“你知道石磊是什么人吗?”“他是思想兵的勤务员。”“他是个漏网****。”“啥是漏网****呀?”于思有些懵懂。

“漏网****就是……就是……”小桑吭吭哧哧地半天也说不明白,憋得脸都红了才憋出一句话来,“反正不是好人。”“你咋知道的?”

“我听刘仰青和我妈说的,当年他没成****就是让周樵给保下来的。”“刘仰青咋知道的?”“他们冲了档案室,所有人的档案都看过。石磊的档案里有好多别人检举揭发的材料。”“档案室是咋回事?”于思又问道。

“就是搁所有人的出身经历材料的地方。”小桑好像啥都知道。“那也有咱们的?”“没有!”小桑翘起下巴说,“都得是十八岁以上的人才有呢!”“这就叫漏网****?”“当然。当年没有打成****,心怀不满。现在就借着‘**********’来翻天,这是刘仰青说的。”“他咋翻天了?”

“他死保周樵,就是因为当年要开除他的党籍,周樵不肯签字,结果他才没有成****。”

“你咋啥都知道呢?又是刘仰青说的。”小桑点点头说:“刘仰青和我妈特好,过两三天就要来我家一趟,和我妈通通消息。”

“她咋啥都知道呢?!”“她是高干子弟,和中央好多领导干部的孩子都是八一中学的同学。八一中学是干部子弟学校,是从延安搬过来的。上面一有动向,很快就传到他们这来了。”“那思想兵儿也和上面有联系,他们的电台直接和北京联络,这是石泛函说的。”

“那有什么用?!”小桑很不屑地把头一扭说,“他们联络的都是学生组织,那些学生组织还不都得听中央‘****’的吗?刘仰青认识的人,尽是中央一级干部的子弟,消息比他们快。”

“又说这些事!”小金已经吃完了两个洋柿子,一边擦着嘴一边说,“说点儿别的。”

小桑瞪了他一眼,不再说话。“我在刘仰青家住的时候,认识了不少他们院的小孩,都是一群初中的学生,一人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军装,扎着皮的武装带。你们猜,他们在一块儿尽干什么?”

“干啥?”于思好奇地问。“他们成立了一个组织。他们接头的时候有暗号,还说一种密语,就像地下党似的。”

“啥叫密语?”“就是不说咱们平常说的话,把每个字的读音都缩减一下。”“那咋说呀?”

“我也不知道,学了半天也没学会。”“真笨!”小桑骂了一句。“他们都有情人,互相写情书。男的都‘拍婆儿’。”“咋拍呀?”于思兴奋起来,着急地问。

“就是走在街上,看见哪个女的长得好,就上去拍拍她的肩膀,然后就当情人。“这不是流氓吗?”小桑耸着肩膀说,“再说,哪那么好拍呀?”“有的好拍,有的不好拍。”小金咧着嘴笑着说,“拍上就当情人,拍不上的就算他们还给女人打分。”“咋打呀?”于思和小桑一起问道。

“总分是一百分。可没有哪个女的能得一百分,能得八十分就不错了。”他看了看小桑说,“你这么丑,连八十分也得不了,最多能及格。”

“去你的!”小桑生气了,冲着小金骂了起来,“你最丑,你只能得零分。她抓起一把毛刷子朝小金扔了过去,眼泪顺着脸流了下来。刷子扔歪了,没有打着小金,一下打在李铁梅的塑像上。”李铁梅“掉在了地上,立刻齐腰摔成了两截灯也从手里掉了出去。小金哇的一声哭了起来,追着小桑又打又喊:“你赔我,你赔我!”哭声惊动了他妈,夏舟从她的卧室走出来,她一边系着衣服扣子,一边大声地说:“你们这是干什么?又吵又叫的,一点教养都没有!”于思赶紧站了起来,拿起买大酱的碗,走出了小金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