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声像一列火车一样,在头顶上疾驶而过,哐哐当当的响声和远远近近的爆炸声混在一起。整座房子都在摇晃,所有的窗玻璃都发出吱吱嘎嘎的响声。
他站在平台上,随着红房子颤动。地在震动中下陷,随时有灭顶之灾。他觉得不是站在房檐下,而是置身于一个庞大的机器里,马上就会被飞快转动的齿轮挤瘪搅碎。
他很想知道房子里有啥,就沿着回廊往前走,希望能找到一扇门,进到房子里面去。可他战战兢兢地走了好久,转了好几个弯,仍然看不见一扇门。这莫非是一座死个膛的房子?他暗自寻思着。
所有的窗户都关闭得严严的,好像从来没有打开过。他伸手摸了摸窗玻璃,手指肚上有一种滑滑溜溜的感觉。摸着不像是玻璃,倒像是一种石头。也许是水晶吧?他想着就踮起了脚,顺着窗户往里看,眼前一片模糊。玻璃不透明,又像是冻得很结实的冰,里面除了气泡啥也没有。一串一串的水泡连成串,像刚从鱼嘴里吐出来的。
墙的缝隙里生满了绿苔,却看不见一只虫子,甚至连一只蚂蚁也没有。伸出回廊外面的红色屋檐上,搭着绿色的松枝,松枝上没有鸟。房子和松枝都像是画的,完全没有活气。尘土和硝烟从平台下面,像雾一样升起来散开,逐渐遮住了视线。他咋也看不清平台下面的景物,也找不到来路。他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死地,听不见一点儿活的声响。只有雷声和爆炸的声音,接连不断地持续着。
他有些沮丧,也有些恍惚,不知身在何处,身体随着巨大的声响晃动。
一
铁蛋儿来找于思的时候,妈刚把于思招呼起来吃早饭。一碗高粱米粥刚喝了一半儿,铁蛋儿就在门口喊:“小思,出来呀!”“小思正吃饭呢!”妈答道,“你进屋里来吧。”于思恍惚记起,自己已经在床上躺了有半拉月了。那天晚上,小秋倒下去之后于思觉得自己的脑袋也被人打了一闷棍,一下子就蒙了。他看着小秋软绵绵地躺在那,好像很累的样子,安详地合上了眼睛。忍不住拼命地摇着他的肩膀,像野兽一样嚎叫着:“小秋,你醒醒呀!你咋不说话呢?!”还是铁蛋儿反应得快,赶紧跑去找人。后来跑来了几个大人,把小秋抬到了铁路医院里。一个戴眼镜的大夫摸了摸小秋的鼻子,翻开眼皮看了看,就摇了摇头走开了。子弹不偏不斜,正打中了小秋的心脏。于思不知道他是咋走回来的,周围的枪声炮声爆炸声和履带碾过地面的轰响,还有冲天的火光,都好像是电影里的场面,不但隔得很远,而且像是很久以前发生的故事。城市像死了一般的寂静,只有一束丁香花在他眼前晃动。浓郁的香气铺天盖地,像洪水一样淹没了一切……“你们这些孩子,也不知道个深浅,那种地方是你们去的吗?枪子又没长眼。妈絮絮叨叨地说着,”小秋多好个孩子,就这么没了,真可惜呀!“于思觉得胸口发紧,好像有一块铅压在上面。”大老王就这么一个相依为命的亲人,这不跟剜心头肉一样吗?一个大老爷们儿,哭得像个泪人似的。“妈边说边擦眼泪。丁香花的气味儿像雾一样,又从天上地下包围过来。于思忍不住喊了起来:“别说了!”
妈不再吱声,于思赶紧吃完碗里的粥,放下筷子对铁蛋儿说:“咱们走吧!”外面很热,太阳明晃晃的,晒得树叶子都打了蔫,鸟都不叫了。老范太太连鞋底都不纳了,坐在大柳树底下,摇着一把芭蕉扇不停地扇着。于思和铁蛋儿一齐朝小秋家的小土屋走去。走出老远了,还听见妈在身后喊“小思,你的病刚好,可千万别跑得太远,再累着!”走过锅炉房,才绕过大煤堆,离着老远就看见小秋家的门上挂着一把大铁锁于思觉得那把锁是挂在自己心上,沉甸甸的直往下坠。他一屁股坐在一块红砖上浑身一点儿劲儿也没有。小秋家的砖堆已经高得快超过他家的小土房了,马粪堆也像一个大坟头,可小秋没有了。于思不愿意想这件事,老觉得这不是真的。“咱们走吧。”他蒙蒙眬眬听见铁蛋儿的声音,可就是不想动,他老觉着小秋一会儿就会回来。
铁蛋儿拉起他,朝街上走去。老染的铺子还关着门,上面贴了封条。老李家的小屋也锁着门,窗户上蒙着塑料布。胖老崔搭着一块油黑发亮的毛巾,出来进去地招呼着客人。贾爱民家的修锁铺子又开张了,他爸坐在台子后面,低头锉着一把钥匙。老米歪着脖子蹲在屋里的地当间儿,正在拆一辆自行车的后轴。老孙的眼镜店里安静得好像没人,只有他的秃脑瓜蛋子露在柜台上面。合作社的红字招牌,在太阳光下鲜艳得像是要淌血。许多抢购东西的人拥挤在门口,无数张嘴在大声地叫喊,就像机关枪在扫射,声音听上去既空洞又遥远……“小秋真的没了吗?”于思一路上都在寻思着这个问题。好几次铁蛋儿和他说话,他都没有听见。
走近校部门口的时候,突然传出一声叫喊声,几个壮汉连推带搡地把陆大兴从里面赶了出来。陆大兴肯定又犯病了,身上还穿着冬天的大棉袄,脚上却趿拉着一双塑料凉鞋。他手里挥舞着一根小树棍儿,没头没脑地抽打着那些推搡他的人,嘴里还尖声尖气地喊叫着:“革命了!造反了!我也要革命……”于思认出壮汉中有一个是“黄毛”,他冲着陆大兴就是一个电炮,血立刻从陆大兴的鼻子里流了出来。几个人不由分说,把陆大兴从校部大门里赶了出来。陆大兴还要往大门里跑,“黄毛”冲着他的屁股上就是一脚。陆大兴一头栽到了马路牙子上,立即就是一个满脸花。他没有哭,他已经不会哭了,只是哼哼唧唧地嘟囔着:“革命了——造反了——”
于思和铁蛋儿跑过去,把陆大兴了起来。陆大兴眼神散乱地打量着他们,突然直起腰朝他们鞠了一个躬。然后,又挥舞着小树棍儿,叫喊着朝街上跑去。
过路的人有的停下脚步看着陆大兴,有的赶紧躲开,有的连看也不看低头走自己的路。他们看着陆大兴跑出老远,铁蛋儿说:“这么活着还不如死了的好!”大喇叭响了起来。一个女人尖细的声音,通知思想兵的革命战友到体育馆集合开会。
“咱们也去看看吧!”铁蛋儿说。于思觉得没啥事可干,就跟着铁蛋儿去了。校部大院里很荒,到处都长着半人多高的野草。大字报破破烂烂地从墙上垂落下来,字迹已经模糊不清。被水淋透了的席棚七倒八歪,上面长满了黑色的霉斑。破桌子和板凳腿扔得可哪都是,满地都是垃圾。临街的窗户没有一块玻璃是完整的,有的窗框子都给拆了下来。于思觉得光秃秃的窗口,像一张张巨大的嘴,随时都可能吞吃掉点儿啥;又像一只只睁着的眼睛,黑洞洞地俯视着过往的行人。
体育馆在办公楼的后面,是一栋红砖的建筑。人们从四面八方三三两两沉默着往那里走。于思在人堆里看见了石泛函和球球、建设,他们也站在门口的台阶上,一个个满脸严肃没有一点儿笑模样。于思和铁蛋儿冲他们招了招手,被石泛函看见了。他立刻一本正经地说:“来了,上这边来,站到小闯将的队伍里来。”
于思和铁蛋儿跟着“小闯将”的队伍,走进了体育馆。体育馆里的人不少多数都坐在地上,黑糊糊地坐了半下子。连排球裁判坐的铁制高椅子、乒乓球案子和窗台上都坐满了。篮圈上的网子已经破了,当啷着。体操垫一摞一摞地堆在墙角,多数都开了挺大的缝子,露出里面的棕榈树皮。跳箱、木马、山羊,乱七八糟地堆放在西头,落满了灰尘还结着蜘蛛网,没有一个是好的。天棚上的灯十有八九是坏的,只剩下灯罩还挂在上面。男男女女的教师学生都没精打采地坐在那,没有一个人大声说话,也很少有人交头接耳。整个体育馆里的气氛显得挺沉重,于思觉得心里塞满了泥沙。“小闯将”们都坐在西头的体操垫子上,于思和铁蛋儿干脆爬到了一个山羊上。
许家骏走到篮球场中间,登上一个只有两层的跳箱,向人们宣布开会,由勤务员石磊讲话。他没有了以前的精神,略微显得有点儿垂头丧气的。石泛函的爸石磊稳稳当当地走了上来,他穿着一件后来被叫作“老头衫”的圆领带袖的汗衫下面是一件深灰色的薄的确良制服裤衩。胡子刮得干干净净,脑门子上直发亮一双细眼睛里闪着光。他曲起右手的食指敲了敲麦克风,喂喂地试了试音,大喇叭里立即传出噗噗的爆破声。于思又想起了那天晚上,在站前广场的情景,浑身凉了下来。
石磊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话:“同志们、同学们、战友们:
“革命现在面临低潮。主义兵儿的暴徒两周以前,用武力摧毁了我******思想红卫兵的总部。我们有不少战友为了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而献出了宝贵的生命。现在,让我们起立,默哀三分钟,向他们表示深切的哀悼。”
坐在地上的人都站了起来,爬到高处的人都跳了下来,所有人都低下头垂着手,眼睛看着地上一声不吱。整座体育馆里安静得像没有人一样,一张纸掉在地上都能听见动静。
“大裤衩子!”铁蛋突然说了一句,还哧哧地笑着。于思先是一愣,不明白他笑啥。他顺着铁蛋的眼光看过去,见石磊的裤衩下面露出两条毛绒绒的细腿。夏天穿裤衩,在大学里没啥新鲜的,可街上的人再热也捂着长裤子,只小孩儿穿裤衩铁蛋自然觉得石磊的打扮稀罕:“干脆光腚眼子算了,还省了那二尺布。”一群孩子都笑起来,“嘻嘻哈哈”地引来不少严厉的目光。只有石泛函不笑,脸红得像擦了粉,回过头没好气地说:“严肃点!不然就出去。”大家只好憋住,把笑声收回肚子里。
“……在我们的队伍里,现在弥漫着一股悲观失望的情绪。你们大致可以分成三派。一派是坚定派,坚信我们的事业是正义的,胜利终将属于我们。我相信绝大多数的人,都是这一派的。”他停了一下,镇静地扫视了一下会场,又接着说,“第二派是逍遥派。一些同志对前途发生怀疑,革命意志消退,斗争的信念动摇,对‘**********’运动采取一种消极的态度,游山玩水,吃吃喝喝,溜溜达达,甚至还打牌。这些同志应该好好地学一学毛主席的《星星之火,可以燎原》那篇文章,想一想伟大领袖在大革命失败的低潮时期,是怎样以坚定的信念力挽狂澜,终于领导革命走向了胜利……”
“黄毛”凑到石磊的耳朵边上小声地说了几句话,石磊轻轻地点了点头,又继续说:“第三派,是鸳鸯蝴蝶派……”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人群里立即爆发出一阵不小的笑声。人们开始交头接耳,嘁嘁嚓嚓地议论起来。
“啥叫鸳鸯蝴蝶派?”于思问球球,他摇了摇头。于思又问铁蛋儿,铁蛋歪着头想了想说:“鸳鸯是鸟,蝴蝶是虫。鸳鸯蝴蝶派大概就是捉鸟逮虫子吧!”挨着他们坐着的那些大人,听见的都笑了起来。一群孩子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他们笑啥。有一个女学生赶紧挪了挪身子,离她旁边的那个男学生远了一点儿。
“……卿卿我我,谈情说爱,在这个年龄也是正常的。革命加恋爱是很浪漫的,年轻人多数都向往这种境界。但是恋爱不应该影响革命,希望大家能克制一点儿。革命意志低沉,在恋爱里寻找寄托,甚至寻求刺激,也不可能获得真正的爱情,而且容易走向堕落……”
那一对学生低下了头,脸涨得通红,像胳膊上的红袖箍儿。石磊又说:“总之,由于革命事业暂时失利,我们的军心比较涣散,许多人对前途发生了怀疑,对革命没有热情,对形势的估计过于悲观……”“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石磊来训话!”于思听见那个男学生小声说。他想笑,又忍住了。“现在,我报告大家一个好消息。”石磊提高了嗓门说完这句话就停住了,会场立即安静了下来,所有的人都伸直了脖子,支棱着耳朵,等着石磊的下文。石磊从裤兜里掏出手绢儿,不紧不慢地擦了擦汗,慢条斯理地说:“我们刚接到消息,中央对‘**********’有了新的决策,马上要派军、工宣队,进驻各级学校,支持无产阶级革命派,把‘**********’进行到底!”
人群骚动起来,体育馆里的空气一下活跃了起来,温度也好像增高了,于思觉得前胸后背都湿漉漉的。
突然,有一个戴眼镜的人站了起来,大声地说:“这是一个大阴谋!”所有的人都愣住了,重新安静下来。那个人跑到前面,抢过石磊手里的话筒,大声喊了起来:“这是镇压革命群众运动的大阴谋!是和工作组进校一样的大阴谋!”他激动得满脸赤红,黑粗框的眼镜差点儿掉了下来。
“他是谁?”许多人互相打听着。“是哲学系的,叫戴志高。”有人小声说,“他爸是中央马列学院的。”石磊不等戴志高把话说完,就走到他的跟前说:“你先下去,有话咱们以后再说,现在继续开会。”戴志高还要再说啥,“黄毛”领着一伙人一拥而上,架起他的胳膊,就往门口拽他拼命地挣扎着,屁股使劲儿往后坐,两只脚在地上打着出溜,白衬衫都抽到了肩膀上,露出腰和背。于思看见他扎在绿军裤上的腰带是皮的,而且肯定是好皮子的,看上去很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