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走到楼前的时候,于思看见大旅社二楼南面的窗口上,架了一块大长板子,直通到旁边二层楼的回民饭店的房顶上,有人正把沉甸甸的大笸箩和大铁筒,从板子上往大旅社里运。枪声从对面响了起来,子弹尖叫着划出一道道的光亮,紧接着是一片玻璃破碎的声音,子弹打入墙里发出小声闷响,大铁筒上有水流喷出来。长木板上有人“哎哟”地叫了一声,头朝下栽了下来。其余的人都爬回到回民饭店房顶的沙袋子后面,大笸箩翻倒下来,馒头滚得可地都是。一群人从大旅社的大门里猫着腰跑了出来,抬起摔下来的那个人,就往大旅社里跑。然后,就听见大旅社的方向也响起了枪声,子弹在天上飞来飞去,像过年放炮仗一样热闹。一颗手榴弹落在大旅社的门口,轰隆一声炸起了一片尘土,震得电线杆子直打晃,灯泡闪了闪就灭了。尘土落下来,碎石渣溅到脸上生疼。
三个人缩成一团,紧张得身体直发抖。“你们怕死吗?”铁蛋儿问道。
“不怕!”于思咬紧了牙关说。“怕不怕又能咋的?那是命里注定的!”小秋镇定地说。“我听我哥说,主义兵儿昨儿就攻了一次,都冲到大旅社门口了。思想兵儿的人从里面把门给堵上了,主义兵儿的人没进去。后来主义兵儿的人就绑了好多云梯,支在窗户上往里爬,结果都让思想兵儿的人用砖头给糊下来了,还有的是用刺刀给挑下来的。主义兵儿的人没办法,又撤到了对面的大楼里……”
铁蛋儿的话还没有说完,三发红色信号弹就升上了东面的天空。信号弹还没灭,就听得轰隆一声巨响,一道火光从东向西飞了过去,落在了大旅社的房顶上大旅社的房顶被掀起了一角,砖头瓦块和碎木头,纷纷飞起来又纷纷落下去。三个人都用手捂着耳朵,蹲在那一动不动。炮一声接着一声地响了起来,火光一道接着一道飞了出来。大旅社的窗框子被炸得满天飞。广场东侧的大楼早先是省合作总社,现在被主义兵儿占领着。从里面跑出来不少人,全都端着枪猫着腰,绕道从广场两头朝大旅社包围过来。大旅社里已经没有人开枪还击了,整座楼就像个巨大的靶子,阴沉沉地立在那任凭炮弹轰击。
“这是六零炮!”铁蛋儿大声说。于思借着燃烧的火光,看见铁蛋儿的脸上满是灰土,只有眼白是干净的。
“咱们赶紧走吧!”于思鼓足勇气说。“子弹壳还没有捡着呢!”小秋说。
铁蛋儿吃了一嘴被炮弹崩起来的泥,呸呸地啐着,连声骂道:“操******主义兵儿,火力还真猛!”
“可不!真的打仗大概就是这样。”小秋说。“咋也看不见思想兵儿的人反击呀!”铁蛋儿说。“兴许早就撤退了。”于思说。他的话音刚落,立刻就听见大旅社里也响起了炮声,火光一道一道地从里面喷出来,呼啸着飞向合作总社的大楼。思想兵儿的炮声没有主义兵儿的响,可听上去更脆生。“这是迫击炮!”铁蛋儿说。炮弹一颗接一颗地落在合作总社的四周炸塌了不少民房,哭叫声响成一片。正顺着广场两边向大旅社运动的人群,纷纷趴在了地上。
“敢死队的战友们,往这边走!”黑暗中有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在喊叫,“他们的供给已经完全被我们给切断了,没有几颗炮弹。别害怕,胜利属于我们!”
他的声音刚停止,就响起了一阵发动机的轰鸣。大地在发抖,房屋树木在颤动于思觉得连天上的星星也要被震落下来了。轰鸣声持续了十几分钟,便响起了履带嘎吱嘎吱地碾过地面的声音。铺天盖地的轰响和颤抖深入骨髓,于思觉得自己是一只小蚂蚁,被挤进了地缝里。
“好呀!坦克来了!”趴在广场上的人跳了起来,高兴得大喊大叫,立刻又被几发从大旅社里打出来的炮弹给压了下去。有人在哭喊,有人在叫骂。爆炸声持续不断,履带还在嘎吱作响。整个广场像一锅烧开的油沸腾着。
几辆土坦克绕过广场中心废弃的喷水池,并排朝大旅社开了过来。坦克上的机枪在哒哒哒地扫射,不时还放上一炮。趴在地上的人又都爬了起来,跟在土坦克后面往大旅社里冲,一边跑还一边喊着:“冲呀!”“杀呀!”喊叫声响成一片,像潮水一样起伏涨落。于思他们不由站了起来,眼看着包围圈儿越缩越小,许多人涌到了大旅社的跟前。
大旅社两侧的沙袋墙后面响起了机关枪,奔跑着的人群一片一片地倒了下去,有的人还来不及哼哼就瘫在了地上。广场上到处是横七竖八的尸体,土坦克从尸体上压过去,履带上沾满了血肉。刚还往前冲着的人群,又都退了下去。几个人从沙袋墙后面跳了出来,他们抱着成捆的手榴弹,朝土坦克跑了过去。火光映照着他们的身影,于思认出其中有一个是“黑大个儿”。有的跑了没几步,就头朝下摔了下去。“黑大个儿”一直跑到一辆土坦克跟前,扒着驾驶室的把手,一下就蹿了上去。他把手榴弹塞进土坦克的驾驶室里,挥舞着双手刚要从土坦克上往下跳的时候,爆炸声就响了起来,火光从驾驶室里冒出来,把“黑大个儿”一下炸起来有两丈多高。他连喊都来不及喊,就仰面朝天被柔软地抛到了地上。于思看见他动都没有动一下,就被另一辆土坦克从身上碾了过去。土坦克开始往后撤。大旅社里也冲出了一伙人,他们大声地叫喊着,追赶着撤退的土坦克和人群。有一辆土坦克倒退着开到万年青雕塑旁边的时候,履带突然断了,轰轰隆隆地冒着蓝烟,就是走不动。思想兵儿的人冲了过来,包围了那辆土坦克,他们往驾驶室里扔手榴弹,往车身上架木板。于思影影绰绰地看见,有一个人从驾驶室里往外爬。他的一条腿刚迈出来,立即就被一伙人拽了过去。另一个人探了探头,又缩了回去。人们用枪托打,用刺刀捅,用石头砸,那个人一开始还喊叫,很快就一声不出地躺在了地上。有人往土坦克屁股上的油箱里塞了一颗手榴弹,招呼着人们退下去。不大一会儿工夫,随着一声爆响,土坦克冒起了一股蓝烟,立刻燃烧了起来,一道火柱直冲天空,呛鼻的烧柴油味儿,在空气里飘荡开去……“咱们看看去!”他们跟在人群后面奔跑着,小秋弯下腰,顺着响声摸索着。“地上有子弹壳!”他兴奋得高声叫喊着。于思和铁蛋儿闻声,也在地上胡撸起来。子弹壳都被埋在砖瓦的碎块儿和泥土里,根本看不见。只能凭着手的触觉,在垃圾里连摸带刨。三个人一声不响,任凭广场上天翻地覆,一门心思地在地上乱抓于思一口气摸到了四个子弹壳和两个子弹头,高兴得直想蹦高。
枪声。炮声。履带声。喊叫声。爆炸声。子弹壳。子弹头。“哎哟——”铁蛋儿叫了起来。“咋着了?!”于思和小秋一齐问道。
“操******!”在火光中,于思看见铁蛋儿举起了右手,一股血从中指上像蚯蚓一样爬了下来。
“不知是啥玩意儿,把我的手指头给割破了。”铁蛋儿说。“肯定是玻璃碴子!”于思说。“兴许是炮弹皮子!”小秋说。“疼死我了!”铁蛋儿把手指伸进嘴里,吸着流出来的血。“别!洒上点儿土,血就不流了。”小秋说。
“不行!”于思抓住铁蛋儿的手说,“这的土不干净,洒上会感染的。”“咱们上那边去。”小秋指着广场的西南角说,“那有不少沙土。干净的沙子洒上,不能有啥事。”三个人站起来,一齐朝广场的西南角跑去。枪声。炮声。履带声。喊叫声。爆炸声。子弹壳。子弹头。血。
于思觉得脑袋里乱成了一锅粥,所有的建筑都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像蚯蚓一样蠕动着的血,在眼前爬来爬去。他突然发现天上、地下,到处都爬满了大大小小的蚯蚓。这使他没有注意那一瞬间发生的事,经过许多年的回忆,他仍然想不起来,那颗子弹是从哪个方向飞过来的。
小秋哎哟了一声,先是身子一挺,然后就直直地仰了下去。于思和铁蛋儿跑回来,赶到他身边的时候,他已经松开了手,子弹壳和子弹头都掉在了地上。“你咋着了?!”于思和铁蛋儿摇晃着小秋软软的身体,大声地哭喊着。小秋慢慢地睁开了眼睛,看着他们笑了笑说:“我困了!”他的眼神暗了下去,直直地看着天空月亮还像棉纸剪的一样,毛绒绒地贴在天上。血洇红了他白布衫的前胸,越洇越大像一束紫色的丁香花,疯狂地生长开放……一声巨大的轰响,大旅社的门面墙塌了下来。浓郁的丁香气味儿,充斥在天地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