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树墙没有人修剪,蹿出很长的新芽,好像在绿墙上又长出一片野草。于思不想走大道,就拐进路旁的花园。方的、圆的、三角形的花坛,规则地排列在花树之中。黄蔷薇、野玫瑰的枝条铺展着匍匐在荒草上。一排铁丝网隔开了密集生长的花草树木,铁丝网的一侧还堆满了鼓鼓囊囊的大草袋子,像电影里看到的防御工事。他记得从前没有这排铁丝网,更不明白修筑工事为了啥。心里嘀咕着绕过一棵冷杉树,突然看见两个身影,隔着铁丝网站在一棵桧柏树的后面。透过树枝的缝隙,于思一眼看出是“黑大个儿”和罗伊洛。他急忙停住脚步,不由自主地蹲了下来。
“你咋不吱声呢?”“黑大个儿”吭吭哧哧地说,“我就要你一句明白的话。”“啥话?”罗伊洛淡淡地说。“你知道。”“黑大个儿”一只手摆弄着桧柏的针叶,另一只手很不自然地揣在裤兜里。他的眼神躲躲闪闪,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像是有点儿发愁又像是在笑“我没啥可说的。”罗伊洛的脸上毫无表情,耷拉着眼皮,没精打采的。“你别和于省他们混在一起,他们和北方大学的主义兵儿站在一边,绝没有好下场。军区支持的是我们这一派,他们反军迟早是要被清算的!”“黑大个儿这几句话说得干脆利落,眼神也变得很坚定。”
“我们也有人支持。”罗伊洛抬起眼皮,漂亮的眼睛里重又泛起了水波。“谁支持你们?”“黑大个儿”睁大了本来不大的眼睛。“独立师。”罗伊洛轻声说。
“独立师管不了军分区。”“可独立师直属军区。”
“……”“黑大个儿”半晌说不出话来,憋哧了半天才说:“不管谁支持,你们都是保皇派,是保黑省委的,兔子尾巴长不了!”
“你们联合思想兵儿,保的都是修正主义分子,肯定不会有好下场。”“算了,算了。”“黑大个儿”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擦了一下脑门子上的汗珠说“咱们不谈这些。眼下形势这么严峻,咱们别吵了,还是说说咱俩的事吧。”“咱俩有啥事?”罗伊洛冷冷地说。“我和你同学了三年,难道我的心事你真不知道吗?!”“黑大个儿”流露出挺可怜的眼神。“……”罗伊洛又垂下了眼皮。“我知道,你心里还想着许亦哲……”
“不许你提他!”罗伊洛的脸红了起来,眼睛里露出阴冷的光。“好吧。”“黑大个儿”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心里一直想着他,可他到现在连点儿音信都没有。就算是回来了,也没好果子吃……”“行了,别说了。”罗伊洛急躁地说,“我不是为了这个。你还有事没有,要是没啥事我就走了。”
“别,别!”“黑大个儿”慌忙把手伸过铁丝网,要拉罗伊洛,不留神被铁刺剐了一下,他吃了一惊,哎哟地叫了一声,又赶忙把手缩了回去。
于思看着他的狼狈样,忍不住笑了起来。罗伊洛一惊,喊了一声:“谁?!”于思捂住嘴钻进一丛灌木丛,左拐右拐朝教学楼跑去。一直跑到楼门口,他才喘上气来。楼门口围着一群人,有男也有女,都戴着红色野战军的袖箍儿。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指指点点地看着铁丝网对面的学生宿舍楼。楼顶的四周都堆满了草袋子,草袋子上插了一面红旗,上面写着“拼到底”战斗队。几个穿军装的学生扛着木棍儿,在楼上走来走去,像是在放哨巡逻。于思认出一个娃娃脸梳撅撅辫的女学生是哥的同学,从前常到陆大兴家,俩人说说笑笑出出进进。他鼓起勇气,朝她走过去问:“看见我哥了吗?他在哪?”那个女生先是一愣,然后明白过来说:“噢,是找于省吧?你哥在四楼的宣传部里写大标语呢。”
于思扭头走进了教学楼。楼道里很黑,早先的教室和办公室现在都住满了人。房顶上挂满了裤衩背心,墨汁味、糨糊味儿、汗味儿和臭脚丫子味儿混合在一起,熏得他直捂鼻子。于思在四楼找到了那间窗户上贴着宣传部的教室,他没有敲门就推门走了进去。所有的桌椅板凳都堆放在一头,占去了少半个教室。几张桌子放在教室中间,拼成一个大案子,上面放满了墨汁和纸张。讲台上铺了一个体操垫,于思认出上面铺的是哥的铺盖。墙角还放着几支汽枪和一堆教练弹。哥正和几个男生在写大标语,身上穿的蓝线衣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蹭得可哪都是墨。
“哥!”于思笑着叫了一声。哥抬起头,脸上也蹭得净是墨,黑一块红一块。“你咋来了?”他惊讶地问。“妈让你回家一趟,取点儿换季的衣裳。”
“我回不去,眼下忙得不行。”“天热了,你穿啥呀?”“这不是有穿的吗?”哥抖落了一下身上的线衣。“反正妈让你回去。”
“你回去吧。”哥耸了耸肩膀说,“别在这待着,这两天拼到底的人总往这边扔石头酒瓶啥的,昨天还砍伤了一个女学生,说不定啥时候就打起来了,挺危险的!”
“就是因为危险,妈才让你回去呢!”“那咋行?危险来了我就溜,还不得让战友们把我笑死!”“那我也不回去,在这跟你玩儿。回家没意思,这多好玩儿呀!”
“不行!”哥挥了一下手说,“这是大事,你小孩别掺和。再说你在这是个累赘还得分心照应你。”
“不,我就不走!”于思扭着腰说。突然嘭的一声,一块石头从窗户外面飞了进来,窗玻璃稀里哗啦地裂成碎片掉到地上。几个人赶紧跑到窗口,朝对面的楼顶上张望。哥拉住于思要把他推到桌子底下,于思一甩手就朝窗口跑去。他看见对面的楼顶上支着一个大树杈子两头系着几条自行车的内胎,内胎上连着三条铁链子。四个小子正把一块大石头裹在铁链子上,使劲儿拉长了车内胎。他们喊着号子一松手,那块大石头慢慢悠悠地飞了出来,就好像在轨道上运行似的。这个弹弓比铁蛋儿的弹弓,要大几百倍“快蹲下!”有人喊了一声。于思刚刚蹲下,就听见叭的一声,石头打在了窗户上,咚的一下掉进了屋里,整个窗框子都碎了,木头屑和玻璃碴稀里哗啦地往下掉。“看见了吧?!”哥拉住于思,严厉地说,“多危险!要是打在窗玻璃上万一有个玻璃碴子崩在眼睛上,非得瞎了不可!”
“这群王八蛋,又来挑衅!”“真他娘的犊子!”“咱们得以牙还牙,以血还血!”“没啥好说的,给他们点儿颜色看看!”
几个人说着话,抄起墙角的汽枪就朝外跑。于思也跟着往外跑,被哥拽住拧着胳膊拉到桌子跟前说:“你在这等着,我们一会儿就回来。”于思想挣脱哥的手但费了半天劲儿也抽不出手来。哥不容分说把于思拉到讲台边上,推到铺盖卷上然后,捡起一条枪,朝门外跑去,门在他的身后嘭的一下撞上了。于思从体操垫上爬起来,拎起一颗教练弹,拉开门跑了出去。
楼道里挤满了人,全都顺着楼梯朝楼顶上跑。于思被人拥挤着,跑上了楼顶楼顶上有一个大铁架子,上面安着几个大喇叭,已经被石头瓦块儿砸得坑坑洼洼的。顺着楼沿堆满了装满土的草袋子,筑成一道防御工事。一堆一堆的砖头石块散乱地堆放得可哪都是。上到楼顶的人,全都猫着腰跑到草袋子后面,抄起砖头石块朝对面楼顶上扔过去。
对面的楼没有这边的楼高,只有三层。但那架大弹弓的威力大,虽然两座楼隔着几十米,还是可以把所有的石头,准确地打到这边的平台上来。高音喇叭响了起来,震得于思赶紧捂起耳朵。
“强烈抗议,拼到底的一小撮别有用心的暴徒,袭击我红色野战军的指挥部这是蓄意破坏无产阶级‘**********’的阴谋!谁反对毛主席的革命路线,我们就砸烂他的狗头……”嘭的一声,半截砖头打到了大喇叭上,又崩了出来,砸到了那个娃娃脸的女学生肩上。她哎哟哎哟地叫着趴了下去,立即有人拎着卫生箱跑了过来,架起她往楼梯口跑。
高音喇叭还在继续喊:“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红色野战军的全体战友们,革命造反派的同志们,拼到底又开始向我们进攻了,快拿起武器,血债要用血来还!誓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
宿舍楼上也聚满了人,砖头石块噼噼啪啪地扔了过来。红野又有一个人受了伤,一块石头打中了他的额头,他捂着头呜呜地哭,血顺着他的手指缝滴下来,像小豆冰糕化的汤。男男女女都愤怒了,叫骂声响成一片,他们捡起各种各样的东西,朝对面楼上扔了过去。
于思觉得血往头上冲,他举起教练弹扔了出去,可惜没扔出多远,就落在了楼底下。这使他很扫兴,也觉得很惭愧。只好跑来跑去,为蹲在草袋子后面的人运送“弹药”。哥早就顾不上管他了,用汽枪瞄准对面的弹弓架,噗噗地打了起来。原来拉弹弓的几个小子,都猫下腰蹲到大草包的后面,再也不敢伸出脑袋来。
宿舍楼的大喇叭正在放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时不时地传来一两声尖叫,两边都有被打中的人。砖头石块就像下雨前的的蜻蜓一样,来来往往地飞着。
不知过了多久,天突然暗了下来,太阳膨胀着在西边的楼群后面慢慢地沉了下去。霞光把树颠染上金红的轮廓,一句诗词在于思的脑子里闪过:“残阳如血。”
三
遇见铁蛋儿的时候,于思正和石泛函随着散场的人流从礼堂往家走。他们一边走一边议论着刚看完的演出,这次是全市思想兵儿派的联合演出,各行各业的人都有。还有军区的人,台上坐了不少解放军。这次演出是为了庆祝全市******思想红卫兵总司令部的成立。
几天以前,全市支持主义兵儿的人也都联合了起来,组织了一个更大的******主义红卫兵。他们的总部设在省委大院里,在工人文化宫开了大会,演出了节目。那次演出于思也去了,是跟哥去的。哥他们的红色野战军参加了主义兵儿,红野的宣传队出了两个节目,一个是民乐合奏,摆了一台子的乐器,罗伊洛坐在正中间弹筝。另一个节目是蒙古族舞蹈《草原上的红卫兵见到了毛主席》,男男女女的演员全都穿着蒙古族的大袍子,领舞就是那个娃娃脸的女学生。于思是跟着哥从后台进去的,他从来没有进过后台,这次可大开了眼界。他根本顾不上看演出一会儿跳进乐池,一会儿走进化妆室,在一层一层的幕布之间钻来钻去。他看着舞台顶上的一排排灯出神,觉得像是进了水晶宫。
思想兵儿的演出显然没有主义兵的排场。单说礼堂就不行,北方大学的礼堂连个乐池也没有,乐队都挤在舞台的边上。节目倒是挺丰富,省歌舞团、电影厂和京剧团都来了。唱歌、跳舞、数来宝、三句半,还有京剧清唱。于思最感兴趣的是曲艺团那个男的说的数来宝,那嘴那叫利索,听着就像吃新下来的水萝卜嘎巴脆。可石泛函觉得那首《赞歌》唱得好,声音震得礼堂的天棚都打颤。于思说那是麦克风的作用,石泛函说没有麦克风也一样,反正透着金属的声响。俩人都说那个舞蹈没啥劲儿,跳来跳去就是那么几个动作太单调。
俩人一路聊着走到了街口的合作社,迎面碰上铁蛋儿端了一碗黄酱从里面出来。他嘬了一口大拇指上的黄酱,冲着于思和石泛函笑了笑。他穿了一件白的新布衫,扣子还没有钉上,露出黑黑的小胸脯。
“上哪去了?”铁蛋儿问道。“看演出去了。”于思和石泛函一齐答道。“看哪的演出?”“思想兵的演出。”石泛函说。“好看吗?”
“绝对!啥节目都有,吹拉弹唱,跳舞唱戏,外带快板和鼓书。可带劲儿了!于思说完又问铁蛋儿,”你咋不去呢?““我想去来着。”铁蛋儿眨巴着眼睛,像大人一样点了点头说,“我有点儿事没去成。”说完擤了一把鼻涕甩到地上,手在裤子上抹了抹。
于思觉得他一本正经的样子很可笑:“别装蒜了,你能有啥事?”铁蛋儿也乐了:“是没啥事,你别问了。”于思越发想知道他的事,就骂道:“少整景,你还拿一把?!”铁蛋儿绷起脸想了想说:“告诉你们,你们可不能传出去。”“当然!”于思和石泛函一齐说。“我给许娘家拆地炉子去了,是我爸让我去的。”于思和石泛函一齐笑了起来说:“这有啥可保密的?!”铁蛋儿挤着眼睛说:“我怕你们告诉二黑,二黑他爸这会儿厉害得邪乎,可遭人恨了,一条街上的人都防着他。”“为啥?”
“缺德呗!”铁蛋儿的眉毛拧在一起说,“牛得不行,说把谁骂一顿就把谁骂一顿。前几天,许娘家半夜有人扒窗户,许娘在屋里骂了半宿,惊动得左邻右舍全都出来了。和许娘接壁的霍家,放出了大狼狗追着那人咬。那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只让狗咬掉了一只鞋。”
“那人是二黑的爸吧?”于思猜道。“说不准。天太黑看不清,可那只鞋谁都认出是二黑他爸的。是家做的千层底布鞋,几个老娘们一看就是二黑******活计。人家都骂他踹寡妇的门,不得好死!这不,连着好几天,街上都看不见二黑他爸的影儿。”
“二黑知道这些事吗?”“兴许知道,也兴许不知道。”铁蛋小声说,“他上他姥姥家去了。”“许娘咋样了?”于思问道。“没咋样,惊着了点儿。刚才我帮她拆地炉子,还和我唠了一会儿嗑呢!”“她儿子有消息了吗?”于思想起了许亦哲。“我没问,我爸也不让我问,问她她也不会说。”
“许娘没报告派出所?”“没有。第二天早起,蹲坑的老朱来看了看问了问,也没找着啥证据。能把他咋着?”铁蛋儿很老道地说。“那咋办呢?”于思有点愤愤不平。“能咋样呀?一条街上的人都怕他。”铁蛋儿撇着嘴说。“崔玉芬呢?”于思想起她那次也和他说过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