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那样。整天帮她爸张罗剃头铺子里那点儿事,出来进去地打水泼水。他爸整天跟在二黑他爸的屁股后面打溜须……”
“是吗?不会吧。”于思想起崔玉芬和他说过的话,不由糊涂起来。“咋不会呢?!”铁蛋儿肯定地说,“他三天两头地往二黑家跑,跟个狗腿子似的!”铁蛋儿说着啐了一口唾沫。于思不再说话,石泛函说:“我见他戴的是主义兵儿的袖箍儿。”“他有好几个袖箍儿呢!有的时候戴主义兵儿的,有的时候就戴思想兵儿的。”
铁蛋儿笑眉笑眼地说。“那你爸是哪派的?”石泛函问道。
“我爸是响当当的思想兵儿。他早先是军区复员下来的,军区支持思想兵儿,我爸当然得站在思想兵儿一边。”铁蛋儿挺了挺胸脯。“我爸是思想兵儿的勤务员。”石泛函的脸仰得多高。“我知道。你爸就是石磊吧?!”“对!我爸就是石磊。”石泛函得意地笑了。于思被他的笑容刺疼了,就低下头走自己的路。“于思你家人呢?”铁蛋儿问道。
“我爸……”于思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说啥是好。爸是思想兵儿的观点,当然是思想兵的。可哥是主义兵儿的。他正在琢磨,看见小桑和鸣放前挺后撅地走了过来。她俩一人穿了一身军装,腰里扎着武装带,还有一顶带五星的军帽,头发全都塞进军帽里。胳膊上还戴了一个主义兵儿的袖箍儿。看见于思他们,她俩就把脸扭到一边,假装没看见。小桑还斜了石泛函一眼,鸣放抿着嘴似笑非笑的“瞧这俩码子嘿,也人五人六地抖起来了,真她娘的臭美赖酸梨!”铁蛋嘎乎乎地笑着说。
“呸!”鸣放冲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臭流氓!”小桑拉了鸣放一把说:“别理他们,看他们那个德行。”俩人加快脚步走了过去。
“你们的德行好?!”铁蛋儿冲着她们的背影喊,“你们主义兵儿除了地痞无赖,就是流氓破鞋!没有一个好东西!”
小桑回过头瞪了铁蛋儿一眼。“长脖子”背着一筐五月鲜桃,从马路对面走过来。他的左胳膊上也戴了一个主义兵儿的袖箍儿。他听见铁蛋儿的话,就迎上前去骂:“你骂谁呢?我扇你个兔崽子!”
铁蛋看着他,半晌说了一句话:“谁捡骂骂的就是谁!”“嘿!”“长脖子”乐了,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铁蛋,然后怪声怪气地说:“谁的裤裆破了,把你露出来了?”
“我×你妈!”铁蛋骂了起来。
“我×你妈!”“长脖子”也不示弱。他放下肩上的背筐,抬起手冲着铁蛋儿的胸口就是一拳。铁蛋儿一闪身子,手一打颤,酱碗掉到了地上,立刻摔成两半大酱流了一地。他急了,冲上前去,照着“长脖子”的脸就是一个电炮。“长脖子哎哟叫了一声后退了两步,捂着脸站稳了脚,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半头砖,冲着铁蛋儿的脑袋就拍了过去。铁蛋儿一歪头,砖头蹭着他的肩膀掉在地上,裂成了两半。他猫下腰低着头,冲着”长脖子“的胸口就撞。”长脖子“没提防,坐了一个******蹲,把背筐都给撞翻了,筐里的桃叽里咕噜滚得满地都是。一帮看热闹的孩子一拥而上,疯抢着撒落在地上的桃。
“长脖子”顾不得捡桃,双手攥住铁蛋儿的衣领,抬脚朝铁蛋儿的裆上踢去。铁蛋儿跳来跳去,躲闪着“长脖子”的脚。“长脖子”踢了几脚没踢着,就把铁蛋儿的脖领子使劲儿往下一拽,想把他的脑袋按到地上。铁蛋儿猛地一抬头,只听得刺啦一声,他的新布衫扯开了一个大口子,他的头正好顶住了“长脖子”的下巴,两只手抓住“长脖子”的两只手使劲儿掰。“长脖子”被顶得龇牙咧嘴,脖子上的青筋都蹦起来了。
于思和石泛函跑上去,连声喊着:“别打了!别打了!”一个搂着铁蛋儿的腰,一个搂着“长脖子”的腰,想使劲儿把他们分开。可他们俩像粘在一起的糖瓜儿难解难分,咋拉也拉不开。
正在难解难分的时候,小坏儿抱着他最小的妹妹小五凑了上来。他笑嘻嘻地说:“真好!‘长脖子’使劲儿呀!打他个思想兵儿的兔崽子!”他又对于思和石泛函说:“不许拉偏架!”
“长脖子”正和铁蛋儿撕巴在一块,他听见小坏儿说话,一歪头看见小坏儿的妹妹手里拿了一个桃,就松开铁蛋儿笑着骂道:“好你个兔崽子,趁火打劫呀?!干啥拿我的桃?”
小坏儿也笑了,抱着孩子就跑到了便道上。铁蛋儿、于思和石泛函也笑了起来。“长脖子”赶紧拎起筐,追赶那些抢了他桃的孩子。他东跑西颠,只追回来半筐桃。他又跑到小坏儿跟前,一把抢过他妹妹手里的那个桃。小五“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两只羊角辫在头上乱颤悠。
“我×你妈!”小坏儿急了:“你敢打我们家小五子!”“谁打你家孩子了?!”“长脖子”背起筐,顶嘴说道。“别哭了,别哭了!”小坏儿颠着小五:“咱不吃他的臭桃,回头哥给你买好的。”铁蛋儿“扑哧”一声笑了:“抱孩子,干女人的事,像个大老娘们似的!”于思他们跟着笑了,小坏儿也憋不住笑了起来,“×你妈!你才是老娘们呢!”
四
北方大学的两派发生正面冲突,是在这一年六月的中下旬。起因是为了纪念“5·16”通知发表一周年,两派都要召开庆祝大会,先是为了抢幕布,两派的学生撕巴在了一起。上午思想兵儿开会的时候,主义兵儿的学生往会场里扔砖头。
下午主义兵儿开会的时候,电被思想兵儿给断了。主义兵儿的人气不过,一群二不愣小子砸坏了思想兵儿所有的高音喇叭。一群草原上的红卫兵,正兴高采烈地随着马铃铛的响声唱着,突然被一阵金属的破裂声打断了,很像一群马被人砍断了蹄子,扑愣愣地摔倒在地上。然后主义兵儿又抢夺被思想兵把守的电工室,来回反复了几次,都没有得手,两派又都伤了几个人。电工室也在这次争夺中,被破坏得够戗,整个北方大学停电三天,所有的高音喇叭也都喑哑了三天。
合作社里的蜡烛被一抢而空,妈去晚了没有买着,只好把一只二大碗扣过来在碗底里倒上一点儿豆油,再把一截粗线绳盘在里面当灯芯,抻出一个线头点着就是一盏小油灯。指头大的一点火苗,照出一小片光亮,把挺大的人影模模糊糊地打在墙上,凑合着看清屋里的摆设。为了省油,妈只在脱衣服上床的时候才点一会儿,等大家都躺下了就把灯吹灭。李家伦也没有买到蜡烛,妈也给他做了一盏土油灯。他就着昏黄的一点儿光亮看书,把脑门子上的头发都给燎黄了。看不了多一会儿,油就烧干了。他吃集体食堂,自己没有粮证不能买油,吃的油都是因为得肝炎,大夫开的保健油,再到伙食科开了证明,才能从粮店里买出来。他点了一宿油灯,就把一个月的油烧得差不多了,再也不敢点油灯,破例两晚上没看书。
在这三天里,于思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安静,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失眠的滋味。他摸黑躺在床上,听着来来往往的脚步声,高一声低一声的叫喊,汽车喇叭的鸣响,孩子哇哇的哭声,马蹄嘚嘚地踩在洋灰地上,远远近近狗的叫声,空气里震荡着一种危险的气氛。每天早起天一亮,他就跑到街上,看新刷出来的大标语知道了夜里发生的事情,谁又打了谁,谁又抢了谁。两派都指责对方先挑起了武斗双方都声称要抓黑手。街上扩散着令人兴奋的混乱,比以前高音喇叭响着的时候更喧闹。
在这三天里,凡是参加了组织又跑得慢了一点儿的,都被对立面抓了起来。“老白毛”又被主义兵儿抓走了,是在买菜回来的路上被抓住的。几个人用棍子把他抡倒,拖起来就跑。黄瓜和洋柿子撒了一地,菜篮子是老范太太给拾回来的。连“洋和尚”吴老头儿,也被抓了起来。李家伦的家被主义兵儿的人给抄了,所有像样点儿的衣物都被抢走了。他只好穿着楚冰的衬衫,紧紧巴巴地绷在身上,一抬胳膊裤带就露出来。他其实哪派也没有参加,只是因为和石磊有来往,主义兵儿的人就把他算成是思想兵儿的。小丹家被抄了两次,先是主义兵儿抄了一次,思想兵儿又来抄了一次,都是因为小丹的爸给他们对立面的战歌谱了曲子。
于思庆幸自己家里没有被抄,因为爸哪派都没有参加。妈却忙了起来。“老白毛”的老婆,那个大眼睛的漂亮女人病了发着高烧。小旋来找妈,让妈去看看妈回来说是精神震荡,每天给她打针送药。小丹的病也不见好,脸比以前更白了。她从上海回来带了一大摞的针药,妈每天都得按时给她去打针。
思想兵儿控制了校部大院,封锁了校门口,不许主义兵儿的人进入校部。早先住在校部里的单身汉都被赶了出来,搬到了小灰楼一带的主义兵指挥部儿附近。小灰楼周围也拉起了铁丝网,就在于思家以前住的那栋楼的后面,住在这一带的思想兵的人全都惶惶不可终日,纷纷往校部里面搬。李家伦是第四天的晚半晌才打定主意搬的,他本来不想搬,“老白毛”被抓以后,石磊来看了他一次,说住在这有危险,还是搬到校部大院里安全,他只好决定搬到理化楼的教研室里去住。
李家伦来找于思帮他搬家的时候,于思刚吃了半碗苞米茬子水饭。他拎了一只旧皮箱,脸上沾满了灰尘。
“于师母,我这只箱子在您这放几天,还得让小思帮我搬搬家。”他说着放下箱子,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于思站起来就要往外走,李家伦朝他摆了摆手说:“不忙,不忙,你先吃饭。”他点起一支烟,抽了起来。
“有啥贵重东西吗?万一让人抄走了,可咋赔你呀?”妈放下手里的碗说。“没什么贵重东西,就是几本外文书呗!像样点儿的衣服都给抄走了,这不,我穿的都是小楚的衣裳。”他抻了抻衣服的下摆,那是一件白的确良的衬衫,将将盖住他的腰,看上去很滑稽,于思忍不住笑了起来。
“吃饭了吗?在这吃点儿吧。”爸说。“不了,吃过了。”他摇着头说。“吃的啥?”“能吃啥?用煤油炉子下挂面呗。”
“整天吃挂面咋行呢?”妈说,“你还是结婚吧,也好有个人照应着点儿。”李家伦的脸红了,他腼腆地笑着,支支吾吾地说:“这种时候,哪还顾得上结婚呀?!”“啥时候不都得男婚女嫁吗?该过日子就过日子。”爸笑着说,“这会儿也不让念书了,不正好居家过日子吗?”“我们结婚的时候,还是抗战呢!”妈也说。“那不一样。万一哪天我挨整,还得连累了她。”李家伦小声说。“你就是为了那一句话,不到四十岁不结婚?”爸笑着说。“有点儿关系。”李家伦弹了弹烟灰说。“你今年多大岁数了?”妈问道。
“三十八周岁了。”李家伦摸着后脑勺说。“行了,别熬自己了,赶紧结了得了。”爸说。“我这也没法住了,总不能在教研室里结婚吧?”“就住在这也没啥大事吧?”爸说道,“你历史清白,又没有参加哪派组织谁都知道你是个书呆子。”“我也是这么想的,可家已经被抄了一次了,我怕他们再来抄。衣服抄走几件就抄走几件,要是把我那几本外文书抄走了,我就什么也干不成了。”李家伦很丧气地说。
“可也是。”爸咽了一口饭说。“于先生,您说说,这叫怎么回子事呀?革命革到哪个年头才算完呢?!几亿人口的大国,大家都不干事,将来可怎么办呢?!您是搞历史考古的,或许能看得明白点儿。”
“啥明白?更糊涂!”爸放下碗和筷子说,“这种年头,历史上就没有记载过要不咋说是史无前例呢?!”
“唉!”李家伦轻轻地叹息了一声说,“走一步说一步吧!”于思已经吃完了手里的半碗饭,他又吃了两口拌黄瓜,站起来对李家伦说“我吃饱了,咱们走吧!”李家伦扔掉手里的烟头,也站起来,和他一起走出门去妈在身后喊道:“早点儿回来,外面乱得不行!”
李家伦把所有的书都收拾在一个大纸箱子里,被卧打成了一个行李卷儿,脸盆、暖壶、煤油炉和锅碗都装在一个大网兜里。俩人合计着光用手搬,一趟是咋也搬不走的,就决定到大老王那去借车。
于思绕过大煤堆和锅炉房,朝小秋家走去。他家的小土屋跟前,已经堆了一堆新的半头砖,马粪堆也又大了不少。烟筒里冒出淡蓝色的柴火烟,散发着一股好闻的苦涩味儿。门虚掩着没有上锁,一股蒸汽从门缝里飘出来。
于思招呼了一声小秋,大老王从屋里走了出来。“小秋不在。你有啥事?”“王大爷,我借车使使。”于思答道。大老王拍打着手上的苞米面问道:“借车干啥呀?”“帮李叔叔搬家。”于思刚说完就后悔了,他看见大老王的胳膊上也戴着主义兵儿的袖箍儿。大老王看了于思一会儿,对他说:“你看我的屁股上有啥?”大老王说着转过身去。于思凑上前去,想看个仔细。大老王突然放了一个屁,哈哈地笑了起来于思这才明白上了他的当,赶紧捂住鼻子推上车走了。
李家伦已经把东西全都搬到了门口。俩人把所有的东西都搬到车上,推起车朝校部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