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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他运足了气,用手扒着石头,两只脚屈在一起,缩着身子往上一蹿,终于翻上了大石崖。他觉得大石崖在旋转,腿直哆嗦头直晕,好像有好多小虫子在耳朵里嗡嗡地叫。他赶紧蹲下,闭上眼睛。

他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又置身在一片奇怪的草丛之中。地上长着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蘑菇,开着五颜六色的花朵。蘑菇足有一人来高,花也有水缸口那么大。草很高也很密,粗壮得像树林子。许许多多的大甲虫,像汽车一样在花草中爬来爬去。他在高大的草丛里摸索着走来走去,找不到路也看不见天。他没有办法,一屁股坐了下去,伸了伸胳膊,仰着躺在了地上。透过草叶的缝隙,他看见了那座红房子。

他高兴极了,赶忙跳了起来,朝那栋房子跑了过去。他曲折地绕过草丛,远远地看见有一块空地,红房子就在那片空地上。几个三角形和倒扣的萝卜头式的屋顶,高高地指向天空。房基建在一米多高的平台上,许多的柱子支着伸出平台外面的屋檐。房屋的周围是一圈儿回廊,很宽也很平。

他刚想走近前去,突然愣住了。一股臭味儿,从门窗的缝隙里飘了出来。那是一股臭脚丫子味儿,熏得他直打喷嚏……一于思醒过来,发现嘴被人堵住了,一股刺鼻的臭脚丫子味儿,冲得他直想吐他挥动着手拼命地挣扎,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翻身坐了起来。蒙眬之中,他看见李家伦正笑嘻嘻地站在自己的跟前,手里还拿着一卷脏袜子。

“干啥呀?!”于思推开他的手,喊了起来。

“请你吃点儿五香干豆腐卷。”李家伦嬉皮笑脸地说,他举起脏袜子,又朝于思的嘴伸过来。

“去你的。”于思笑着躲闪。“怎么样?!味道如何?”李家伦的笑声像是鸡下蛋之后的叫声:“和谁打架呢?梦里都在骂人。”于思跳起来朝李家伦扑过去,两只手伸到李家伦的胳肢窝里挠起来。李家伦痒痒得嘎嘎大笑,他趴在于思的身上,两个人扭作一团,在床上翻滚。于思没提防,脚心被李家伦挠了几下,他痒得又喊又叫,用力踢腾着两只脚。李家伦使足了劲儿,按着他的肩膀。他抓着李家伦的脖子,使劲儿推开他的头。李家伦仰着脖子,就是不松按着他的手。于思没办法只好抽出手,朝李家伦的裤裆里掏去。李家伦笑得喘不上气来,东躲西闪地松开了手,他护着自己的裆站了起来。

李家伦坐到椅子上,点着了一支烟。于思坐在床上背靠墙,支着两只脚喘粗气。他透过烟雾,看见李家伦轮廓分明的脸上带着孩子一样天真的笑容,迷迷瞪瞪的眼神就像是做梦撒癔症。于思懵懂了,闹不清楚自己咋会在这。他茫然地四处看了看,桌子上闹钟的时针指着两点,已经是半夜三更了。屋外漆黑一片,夜睡得死死的,连呼噜都不打。

他努力回忆,想起吃完晚半晌饭以后,和小秋到校部礼堂去看电影。是批判电影《刘少奇访问印尼》,还有《革命家庭》。他们去的时候,礼堂的门关得严严的。他们绕着礼堂转了一圈儿,把所有的门都推了一遍,没有一个门能推开,全都从里面插上了。每个门口都围着一堆人,大呼小叫推推搡搡地往里挤,费了半天劲儿,也挤不进去,就七嘴八舌地骂着。偶尔有一扇门开了,从里面出来一两个人。人群就蜂拥过去,门立刻又关上了。外面的人使劲儿往里挤,里面的人使劲儿往外推。彼此争执不下,里里外外骂声响成一片。于思挤在人堆里,被暖烘烘的肉味儿熏着,觉得自己失去了重量。他随着挤来拥去的人群,刚要挤进门缝又被推了出来。有一瞬间,他几乎忘记了是来看电影的,像是做一个好玩儿的游戏。

最后,还是小秋发现了一扇缺玻璃的窗户,外面的铁条也断了一根,他们决定从那里钻进去。窗台离地有五尺高,根本爬不上去。于思蹲在地上,小秋踩着他的肩膀抓着铁条,于思慢慢地站起来,小秋顺势爬上了窗台。小秋站稳了脚,又把于思拉了上去。窗台是倾斜的,俩人得抓紧铁条才能站稳当。

礼堂里也挤满了人,银幕上的王光美穿着旗袍戴着花环。于思从里面的窗台跳进人堆的时候,正好骑在了一个人的脖子上。那人吃了一惊,哎哟叫了一声,就哈下了腰。于思赶紧从他身上跳下来,他刚想钻进人群,后背就重重地挨了两拳。

一个粗哑的声音大声地骂:“我的脖子!×你妈的,从哪掉下来这么个王八犊子!于思顾不上理他,一心想去追赶小秋,脚下一绊,摔了下去。他听见小秋在喊:“咋这缺德呀?踢了我的背了!”于思这才看清,绊倒他的是蹲在地上的小秋,他不由笑了起来,赶忙说:“我,是我。你咋在这蹲着呢?我以为你早跑前头去了!”小秋笑着说:“我的鞋让人给踩掉了。”于思蹲下去,帮小秋在地上摸鞋时不时听见一两声叫骂,都是那些被摸着了脚的人。他们边骂边躲闪着,逐渐让开一条通道。小秋终于在一把椅子的底下,找到了自己的鞋。他穿上鞋,又和于思一起朝前挤。俩人一直挤到舞台下面,看见舞台的边上坐满了大大小小的孩子便一起爬了上去。于思和小秋挤着坐下来,斜着眼睛看银幕。银幕上的人又瘦又高像一条条晚半晌的影子。喇叭在他们的身后发出丝丝拉拉的杂音,所有的人说话都是哑嗓子。

一晚上的电影看得很尽兴。他们随着拥挤的人群走出礼堂的时候,满天都是星星,月亮圆圆地挂在天上,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儿,略微有点儿呛鼻子,可是挺好闻。这个城市,一到晚上就飘荡起这种气味。人们说着笑着,兴高采烈地模仿着电影里的对话。从礼堂通往四面八方的几条路上,黑压压的全是人。暗淡的路灯光,散散地洒在路面上。潮水一样的人流,被昏黄的光晕照得明明暗暗。

和小秋分手之后,他就朝家里走去。刚转过自家住的那排房子的房山,就看见一个人正把耳朵贴在李家伦的门上。他忍不住喊了一声:“谁!”那人忙退后了几步,见是于思就停住脚。从那张歪脸上,于思认出是王弦,便不再吱声。王弦走过来,带着一股闹不登的香味儿。他凑到于思跟前小声说:“李家伦屋里有一个人,肯定是医大的那个女的。”于思不知该说啥,只觉得被那股香味儿呛得鼻子发干。“你去看看,”王弦眨着小眼睛,似笑非笑地说:“看他们在干啥呢!”说完就干笑了起来。趁着月光,于思看见他的歪脸上,有一种很难看的表情。

他没有多想,就朝李家伦家里走去。门没有插,咧着挺大的一个缝子。于思推门进去,见是小金坐在李家伦的床上。他不咋想答理小金,扭身想出来。刚要迈出门槛,就听见李家伦在身后说:“小思,上你家给我整点儿吃的来,我饿得不行!”于思答应着走出门去。

他回到自己的家里。妈已经睡了,爸还坐在桌子边上看书。见他进来就抬起头问道:“咋这晚儿才回来呢?上哪疯去了!”

于思随口应道:“看电影去了。”就走到碗架柜前。他看见笸箩里有几个菜团子顺手拿了两个揣进兜里,拉开门就往外走。

“还出去?”爸在里屋说,“赶紧睡觉吧!”“我还有事呢!”于思忙忙活活地说。“你能有啥事?大不了是屎尿屁的事!”“我上李叔叔家去。”

“李叔叔是个念书的人,你别总去捣乱。再说他那么大岁数了,才处了个对象,你总去搅和啥?!你咋那么没深沉呢?”爸的声音像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

“那女的没在!”于思不耐烦地说着,走出了家门。他重新走进李家伦屋里的时候,小金正在和李家伦说话。于思把菜团子放在桌子上说:“没别的了,只有菜团子。”李家伦点点头连声说:“菜团子就挺好,有这个就行!”他说着把菜团子掰碎在碗里,从暖壶里倒出开水泡上,用勺子搅和着继续和小金说话。小金说得正来劲儿,鼻子眼一齐动。于思坐在床沿上,小金看了他一眼,又对李家伦说:“钱大夫是全省有名的儿科医生,他说我这不属于一般的发育不良,这的医院有的化验做不了,所以不能确诊,得到北京的大医院里去好好检查检查。”

“上次楚冰给你介绍的那个教授是怎么说的?”李家伦塞了一嘴东西,含含糊糊地说。菜团子是酸菜馅的,用水一泡飘起一股酸味儿。那是头年积下的酸菜,吃了一冬剩下来的。

“他用手撸我的小鸡儿,小鸡儿总也不硬,就说是有点儿问题。他说了几个词,都是外语,我听不懂,不知是什么意思。我妈都急哭了,我问她是什么病,她不说话光摇头。”小金啰里啰嗦地说。

“那你明天就走吗?”李家伦歪着头问道。

“是,明天下午的车。”“到北京住在哪?现在住旅馆都得要介绍信。”“住在刘仰青家,她爸是个老红军,没有受冲击,家里住得很宽敞。”“还需要什么吗?”

“什么也不需要,我妈让来告诉你一声,让你把自己的事情搞搞好。”小金说着站了起来,朝门口走去。临出门的时候,又回过头说了一句:“替我谢谢楚阿姨。”

门在小金的身后关上了,窗户纸窸窸窣窣地响了一阵。于思想着小金那张忧愁的丑脸,有点儿想笑,可又笑不出来。便转向李家伦:“小金得的啥病?”

“没啥病,就是不长个儿。”李家伦咽下一口饭,打了一个嗝说。“不长个儿也是病吗?”“当然,如果不是营养不良的话,就很可能是侏儒症。”

“啥叫侏儒症?”“就是小矮人。”李家伦说完,咕嘟一下咽下最后一口汤。他把碗放到窗台上又重新坐到椅子上,翻开一本外文书看了起来。于思站起来说:“我该走了。”

“别走了。”李家伦抬起头,看着于思说,“你父母肯定已经睡了,你就在我的床上睡吧。”

“那你睡哪?”“我不睡了。今天晚上有事,得干到天亮。”李家伦说着就拿起笔,低着头在纸上写起来。

于思不再说啥,倒头就睡。不想这一觉就睡到了两点钟,如果不是李家伦用臭袜子把他弄醒,他大概能一直睡到天亮。

“你一直没睡吗?”李家伦哼了一声,算是回答。

于思觉得肚子发胀,小鸡也发痒,就爬起来到院子里撒尿。凉风刮过来,他浑身一紧,打了一个冷战。远处,一列火车由远到近,又由近到远,轰轰隆隆地开了过去。大地在无声地抖动,天上的星星也哆哆嗦嗦的像是要掉下来。路灯照出大树黑黝黝的轮廓,高楼和房屋都像剪影一样没有立体感。一只狗发疯似的叫着,声音够着高地往上蹿。一股尿水从身体里淌了出来,于思觉得热乎乎的。

他回到屋里,重新躺下,随着远去的火车声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又醒过来。屋里的灯黑了,只有一点儿红光忽明忽暗,他知道那是李家伦在抽烟。于思揉揉眼睛,借着屋外射进来的一束亮光,他看见李家伦抱着膝盖坐在椅子上,夹着烟卷儿仰头看着窗外。嘴里叨咕着,自己在和自己说话:“好白的月亮,像一张大白脸!”

晌午饭吃的是生菜饭包。妈用一个鸡蛋炸了一碗酱,葱花呛的锅很香。于思一口气吃了四五个大饭包,觉得很过瘾。

“吃慢点儿,别噎着。像饿鬼投生的,这不还有的是嘛!”妈叨唠着,手里还不停地忙活着,为于思和爸包饭包。她把生菜的叶子一片一片地展开,放上苞米茬子饭和水葱,再抹上炸酱,然后把生菜叶子卷起来。她一边卷饭包,一边动着嘴唇,好像浑身都在使劲儿。于思刚吃完一个,妈就又递过来一个,直到他再也吃不动为止。“真好吃。”于思擦了一下嘴,拍着肚子说,“肚皮撑得精薄。”

“瞧你那点儿出息!”妈瞪了于思一眼,又叹息了一声说:“这年月,肚子里没有一点儿油水,见啥都是好的,吃不够。”

“可不。”爸也说,“一个月一人四两油,不够擦锅底的。”“小省在学校里不知吃啥?有半拉月没回家了,不知道在忙啥?”“能忙啥?一帮半大丫头、半大小子,在一块儿图个热闹呗。”“那也得回来拿几件换洗的衣裳呀。”“外面风声越来越紧,前几天思想兵儿和主义兵儿的两派学生在办公楼前,为了抢地方贴大字报就打起来了。思想兵儿的一个学生被主义兵儿的学生用糨糊桶砸得头破齿烂的。主义兵儿这两天一个劲儿地抗议,说血债要用血来还。听说军区是支持思想兵儿的,这阵又一再地宣传文攻武卫,真要是事情闹大了,非出人命不可。小思快把你哥叫回来,就说是拿换洗的衣裳,到真的打起来,就不好办了。”爸和于思说话的口气,就像是和大人说话一样郑重。

于思想起有好久没见着哥了,立即站起来说:“那我现在就去。”他见爸和妈都没有阻拦,就朝门外走去。外面很暖和,阳光软软地晒在脸上,使他觉出屋里的阴凉,不由伸了一个懒腰。

老范太太正和几个老太太在太阳地里纳着鞋底闲唠嗑,麻绳穿过鞋底发出哧哧啦啦的响声。收破烂的老郝头推着手推车从胡同口走过来,老染的铺子还关着门。胖老崔捧着一只大茶缸蹲在门口,打量着来来往往的行人。铁蛋儿家的自行车铺生意还很兴旺,老米正歪着脖子洗一条车链子,脖子上那条弯弯曲曲的伤疤,在阳光下像抹了油一样锃亮。

走到一中门口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已经被太阳晒透了,脑门子有点儿发潮。校门口的两排桧柏树沾满了灰尘,像舞台上放旧了的道具。门两边的山墙上贴满了红红绿绿的大标语,上面写满了油炸炮轰之类的话,盖住了从前一人高的“兴无灭资”的大字。一条老宽的红布挂在校门上的铁框上,上面写着“誓把无产阶级‘**********’进行到底!”,落款是一中红色野战军兵团宣传部。于思知道红色野战军就是哥他们的组织,哥是宣传部长,兴许这条标语就是哥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