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于思和石泛函一起去看热闹。他们爬上解放广场的一棵大杨树上,远远地看着又高又瘦的周樵和一群“黑帮”都站在一溜铁架子上,低着头哈着腰。临时搭起来的台子上,坐着一排全市各群众组织的头头。正中间的是赵卫东。他一项一项地主持着会议的程序,嘴显得更大了,两个嘴角照例堆着唾沫。
“瞧他那德行!”石泛函骂了一句。“你恨他?”于思问道。
“恨!”石泛函很愤怒地说,“我爸说他是一个野心家,是个狂热的虚无主义者。”
“啥叫虚无主义者?”“我也说不清楚。”石泛函支吾着说,“就是……就是以‘左’派的面目出现。对了,我爸说他的破坏性极强。”
“你觉得主义兵儿对,还是思想兵儿对?”石泛函眨了眨结着霜的眼毛说:“当然是思想兵儿对!”“为啥?”
“我也不知道,是我爸说的。我爸是思想兵儿的勤务员。”他有些得意地说小眼睛也像他爸的那么亮。
“啥叫勤务员?”“就是负责人。”石泛函很在行地说,“我爸根本就不让我出来看这个热闹,是我自己跑出来的。我想经经风雨,见见世面。”口号声铺天盖地地响了起来,站立的人群不停地跺着脚。于思觉得广场的地面在下陷,白杨树的枝干在晃动。拿着语录本的手不停地举起来又放下,就像红色的潮水在起伏。他被潮水冲击着,一会儿被抛到天上,一会儿又落了下来,人好像坐在云端,头晕得厉害。
“大嘴岔子”赵卫东宣布大会结束的时候,太阳刚从云缝里钻出来。人群分散着朝各条道路走去,广场像退了潮的沙滩,剩下一片破纸头。于思和石泛函跳下树杈,往看台前面跑。“黑帮们”已经从台上下来了,他们排着队,被一群穿军装扎武装带的红卫兵押着,朝小灰楼方向走去。刚拐过路口,就看见迎面走来一群戴思想兵袖箍儿的人,除了北方大学的人之外,还有不少中学生,“黄毛”和“黑大个儿”都在里面。两拨人马碰到了一起,瞪着眼睛互相对视着。
赵卫东走到人群的前面,叉着腰问道:“你们想干啥?”“我们要保护党的好干部!”“黄毛”看着他的眼睛说。“谁是党的好干部?!”赵卫东咧着大嘴问道。“周樵!”思想兵儿的人齐声答道。“他算啥好干部?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赵卫东吼了起来,跟在他身后的主义兵儿的学生也都吼了起来。“你有啥根据?!”思想兵儿的学生也不示弱。“他任用坏人,压制贫下中农、工人和青年教师,吹捧资产阶级反动学术权威扶持白专学生……”赵卫东喷着唾沫星子说。“这最多只能算是错误,不能定性。你们抓其一点,不及其余,这是破坏无产阶级‘**********’的阴谋。”“黄毛”指着赵卫东的鼻子说。“你们保护坏干部,你们才是破坏‘**********’。”“你们……”
“你们……”
……两拨学生谁也不让步,互相指着鼻子戗戗了起来。“黑大个儿”和“黄毛”拉起周樵就要走,几个主义兵儿的学生冲上来,拽住周樵的棉袄领子。周樵像截木头一样,被两边的学生拉过来拽过去,他青黄的脸上满是细密的汗珠,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嘶哑着嗓子大声地喊着:“小将们,同学们,不要再打了!有话慢慢说。我的事小,‘**********’事大。我相信党,也相信你们,能够正确地执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他的声音淹没在众人的喊叫声中,他嘴里吐出的哈气,也和学生们的哈气会在了一起。不少学生摘下了帽子,头上冒起了热气,形成一片雾气,飘飘摇摇的就像野地里的地气,在人群头上蒸腾。
于思和石泛函拉着手,跟着来回移动的人群转着圈儿地跑。赵卫东一边指挥着主义兵儿的学生冲开思想兵儿学生的包围,一边扯着嗓子喊叫:“你们包庇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一定没有好下场!主义兵儿的同志们!造反派的战友们!我们绝不能允许他们的阴谋得逞……”他的嗓子已经劈了,但远远地超出众人的声音,他完全沉浸在慷慨激昂的境界里。长着翘鼻子的女讲解员,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悄悄绕到他的背后,举起一根小棍儿,朝他的后脑勺狠狠地敲了一下。他没有防备,扭过头愤怒地骂了起来:“哪个王八犊子,背后下手!”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翘鼻子已经挤进了人群,连个影子也没有了。于思笑了起来,心里的郁闷都随着哈气冒了出去。石泛函也笑得直淌鼻涕水,他连声说道:“活该,活该!打得好,打得好!”
主义兵儿的红卫兵,终于推开了“黑大个儿”“黄毛”他们。两个又高又壮的男学生架住周樵的胳膊,其他的男男女女都挽起了手臂,背冲里脸朝外,围成一个圆圈儿,一齐高声大喊:
“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保皇有罪,罪该万死!”
“黑大个儿”和“黄毛”他们拼命地往里冲,眼看要抢出周樵了,又被主义兵的红卫兵给推了出来。来来回回,反复了好几次,都没有得手。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道路被阻塞了,过往的行人要么绕道插胡同走,要么往人缝里钻。许多人都在叫喊,可听不清喊的是啥。
“长脖子”也来了,他的脖子上挂了一个沉甸甸的军绿书包,手里拿着个小茶碗,嘴里喊着:“卖瓜子了——一毛钱一碗!”没有人理睬他,只有几个街流子凑上去说:“给咱点儿。”“长脖子”躲闪着不给,那几个街流子就追着喊:“给不给?不给就捶你!”“长脖子”没招儿,只好抓了几把瓜子给了他们,赶紧转身跑了。人群还在聚集。有一个女人哭着喊:“哪个王八蛋挨千刀的,偷了我的钱包?!那是我们全家买粮的钱!天杀的王八崽子!”几个警察围着人群跑来跑去,大声地喊叫着:“注意秩序,别踩了孩子!”一辆卡车飞快地开了过来,呼的一下在人群外面刹住了车。一伙儿人从车上跳了下来,横冲直撞地分开众人,他们脸对脸地挽起胳膊,站成一个夹道,逐渐深入到人群中心。两个架着周樵的人,顺着夹道挤到了卡车的旁边。他们抬起周樵就往车上扔,车上的几个壮汉顺势接住。周樵像一扇猪肉一样,被扔进了车厢里他的脚在车栏杆上剐了一下,一只军棉鞋掉了下来,露出灰色的尼龙袜子。那只鞋砸在赵卫东的头上,又掉在了地上,很快就被一只脚给踢跑了。
思想兵儿的人拥到汽车的前面,不让车开走,冲着车上的人大喊大叫,车上的人也冲着他们大喊大叫。汽车猛地开动了起来,上面的人东倒西歪,下面的人急忙躲闪。汽车开走了,思想兵儿的学生一齐追着汽车骂。
石泛函早不知道被挤到哪去了,于思左看右看都看不见他的影子,就一个人往家里走。路被车碾人踩得梆硬,一走一打滑,他只好缩着脚心,顺着滑劲儿往前出溜。他走到家门口的时候,看见小丹的爸扶着小丹,从对面的胡同里走了过来小丹穿着红条绒棉衣,在雪景中显得特别的鲜亮。她歪歪斜斜地靠在她爸的身上两只脚蹭着街面,一步一滑地挪着。于思想起她是跟她爸到北京去看病,走了已经一个多月了,估摸是看完病回来,刚下的火车。于思乐不颠地迎着他们跑了过去,嘴里喊着:“小丹,你可算回来了,病治得咋样了?!”小丹咧开惨白的嘴唇露出洁白的小牙,好像是笑,又好像是要哭。于思被她的表情吓住了,不再说话站在路边,看着她和她爸慢腾腾地朝家里走去。
七
小秋来找于思的时候,于思正躺在床上想心事。小丹自打从北京回来之后,就再也没有拉过手风琴。于思觉得心好像被人掏空了,一天到晚没着没落的。小丹很少出门,只有一天中午,太阳很暖的时候她穿着棉衣出来了,坐在一个小马扎子上晒太阳。看见于思她笑了笑,眼睛像星星似的闪了一下又黯了下去。于思很想和她说点儿啥,可又说不出啥来。就蹲在她的旁边,一直到她妈出来,把她扶起来走进屋里。一股淡淡的丁香气包围着他,一直渗进他的空荡荡的胸腔里。他觉得浑身一点儿劲儿也没有,只想在床上躺着睡觉。
小秋来是给于思看他的冰嘎儿a 的。他把柳木橛子削成圆锥形,在截面上涂上一圈儿一圈儿的各种颜色。他管铁蛋儿要了一个钢珠,砸进冰嘎儿的尖头中,再把麻绳系在小棍儿上,做成一根鞭子,就可以玩儿了。
于思从床上跳了起来,接过鞭子和冰嘎儿。他把麻绳缠在冰嘎儿上,放在地上用左手扶住,右手使劲儿一拉鞭子,冰嘎儿就飞快地转了以来。涂了颜色的截面,在旋转时一会儿变大一会儿变小,又好玩儿又好看。等到冰嘎儿的转动速度变慢的时候,再用鞭子抽几下,冰嘎儿就又转得飞快,截面上的彩圈儿大大小小地变化着。屋里的地面太小,转不了多一会儿,不是碰了桌子腿,就是碰了板凳腿。
“咱们上外面玩儿去吧!”小秋说。于思立即答应着站起来,穿上棉袄戴上帽子手套,跟着小秋走出了家门。院子里撒满了炉灰,是化雪的时候垫脚的。地面坑坑洼洼的,冰嘎儿转不了多一会儿就倒了,用鞭子咋抽也不行。他们商量了一下,决定到解放广场的洋灰地上去玩儿。
路上几乎看不见人,太阳明晃晃地照在蓝盈盈的雪地上。大街上的雪都被人铲了,露出湿漉漉的地面。
他们在解放广场的边上碰上了二黑,他戴了一顶黄色的毛线帽子,两只手揣在黑棉袄的袖子里,一边走一边哼着语录歌。看见他俩,二黑问道:“你俩干啥去?”
“抽冰嘎儿去。”小秋扬了扬手里的鞭子说。“带着我吧!”二黑用棉袄袖子在鼻子上擦了一下。“来吧!”小秋答应着,继续往前走。他们刚走到解放广场的边上,就看见小坏儿迎面走来。他背了一个筐,装了满满一筐的白菜帮子。“肯定是从学校的伙房捡来的,背回家剁鸡食去。”于思心里暗想。小坏儿在对襟的棉袄外面系了一根麻绳,脖子上围着一条旧的线围巾,左边的胳膊上,还戴着思想兵的袖箍儿。
二黑笑了:“瞧这个彪子!嘿!还戴思想兵儿的袖箍儿呢!真他娘的猪鼻子插大葱——装象!”
a 陀螺东北民间亦称冰猴。
小坏儿气得满脸通红:“我×你妈!”“你骂谁呢?”二黑从袖子里抽出拳头,冲小坏儿晃动着,“我捶扁了你!”“骂的就是你!”小坏儿放下背筐,梗着脖子说,“我就是思想兵儿的,咋的吧?!”“思想兵儿没有一个好人,都是一群臭大粪!”
“你们主义兵儿才没有好人呢?!尽是一些地痞无赖!”小坏儿气哼哼地说。于思问小秋:“二黑是主义兵儿的?”小秋满有把握地说:“他爸的战斗队是向着主义兵儿的。有一回,我看见他爸领着一伙人,举着大旗子到小灰楼前头开会去了。”“你爸才不是好人呢,贪污!”
“你爸呢?!吃黑。”小坏儿的话碴子也挺硬。“我×你姥姥!”二黑急了。
“我×你家八辈子祖宗!”小坏儿也急了,从路边捡起来一块半头砖,朝二黑的脑袋扔了过去。
二黑一猫腰,砖头从他的背上飞了过去。他直起腰,朝小坏儿冲过去,小坏儿没提防,四脚朝天地躺了下去。他爬起来,对着二黑的脸就是一个大电炮。二黑捂着脸,嘴里不停地哎哟着。他一把抓住小坏儿的脖领子,前前后后地搡着又抬脚踢二黑的裆。小坏儿被二黑搡得站不稳,他也狂抓二黑的脖领子,可胳膊不太够长,只能抓着二黑的衣服,两个人支巴起来,互相骂着,在地上转来转去小秋和于思忘了去抽冰嘎儿,拉架又插不上手,只好在旁边看着。过了一会儿,小坏儿松开手,朝着二黑的胸口狠狠地打了一拳,二黑没站稳,仰面朝天地倒了下去,他的手还紧紧地抓着小秋的脖领子,小坏儿被他拽着也倒了下去。俩人搂在一起,在地上滚过来滚过去。二黑个大,但动作不灵活,小坏儿个小机灵可力气不如二黑,一会儿二黑在上面,把小坏儿压得严严实实的,一会儿小坏儿在上面,用头猛撞二黑的胸口,翻来覆去,不分胜负。小坏儿终于又翻到了上面他刚腾出右手,想要扇二黑的嘴巴,又被二黑抓住肩膀按到了地上。二黑用左膝顶住他的胸口,右脚冲着他的小肚子踹了起来。小坏儿被他踹得“哇哇”直叫终于疼得放声大哭起来。
小秋和于思赶忙跑上去,把二黑拉了起来。二黑已经是满头大汗,他摘下帽子甩着头上的汗,嘴里继续骂着:“让你再骂思想兵儿,我打死你这个主义兵儿的小爬虫!”小坏儿从地上爬起来,还想冲上来继续打,被小秋拉住了。小坏儿不服气地跺着脚,嘴里喊叫着:“我的嘴,我想骂谁就骂谁!”声音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力气。他背起筐,骂骂咧咧地朝家里跑去,跑出老远,于思还听到他的骂声:“思想兵儿里没好人,尽是一群狗崽子……”二黑也冲着小坏儿的背影骂起来:“有种你别跑,看我不打服了你个主义兵儿的狗杂种!”他不再提抽冰嘎儿,扭身走出了广场。
于思看着他走远,心里说不出的闹腾。小秋拉了他一把说:“赶紧着,一会儿天该黑了。”两个人走到阳灰地上,拿出冰嘎儿抽起来。只有一根鞭子,轮流抽不过瘾,于思撅了一根树枝子,到垃圾箱里找了一截麻绳,又做了一根鞭子。俩个人你一下我一下,轮流抽得冰嘎儿一刻不停地团团转。他们又喊又叫,没过多一会儿,就玩得满头大汗。直到路灯亮了,他们才想起该回家吃饭去了。小秋把冰嘎儿揣进兜里,对于思说:“明天咱们再到这玩儿来。”于思答应着,捡起扔在雪地里的帽子,和小秋一起朝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