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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二天的下午,小秋又来找于思,他告诉于思,二黑全家都中毒了。只有他哥那天晚上没回家吃饭,没有啥事。其他的都半死不活的,全到医院里洗了肠子。好在中毒不深,灌了点儿肥皂水,吐了些埋汰东西,就都活了过来。

“咋中的毒?”于思觉得奇怪。小秋挺神秘地说:“是小坏儿干的。昨天小坏儿和二黑打完了架,就把他家夏天喷蚊子的敌敌畏,倒进了二黑家熬茬子粥的锅里。”“你咋知道的?”于思看着小秋。小秋眨巴着眼睛,凑到于思跟前小声说:“我昨天晚上回家的时候,走到半路上,看见小坏儿的手里拿了一个药瓶子往家走。我问他干啥去?他告诉我的。他从后窗户看二黑家没人,就撩起棉门帘进去了。地炉子上熬着一锅苞米茬子粥,他就往里倒了多半瓶子敌敌畏。小坏儿说,他骂思想兵儿就让他们全家都不得好死。今儿个上午,我爸让我去买盐,在合作社里碰见了崔玉芬,她告诉我二黑家人都中毒了的事。”

“后来咋样了?”“到医院就看出是食物中毒,把他们吐的东西一化验,发现就是敌敌畏。”“报告派出所了吗?”“报告了又能咋样?大黑领着蹲坑的老朱来了,屋里屋外看了一个遍儿,也没查出啥来就走了。”“那就没事了?”

“二黑的爸在院子里跳着脚骂了半天,说肯定是有人搞阶级报复!后来他哥说算了吧,以后门户严点儿就是了。”

“要是抓住小坏儿,能不能治他的罪?”“上哪抓去?!谁也没看见。小坏儿不说,谁也不知道。就算抓住了他,不到十八岁也不能判刑!”“他不是告诉你了吗?”

“他跟我说,是信得着我,我哪能给他说出去呢!”小秋像大人似的皱着眉头说。他想了一会儿,又对于思说:“你可千万别说出去,说出去,事就闹大了。”

“那当然。”于思对小秋说,“小坏儿也真下得去手。”“可也是,真下得去手。不过话说回来,也得这么个人治治他们!二黑家也不是啥好人家,那一条街上的人都恨他爸。”“为啥?”

“整人呗!说斗谁就斗谁,说抄谁家就抄谁家。许娘那么本分的人,也让二黑他爸斗得半死,欺负人家寡妇失业的,真是坟头上插烟卷儿,缺德带冒烟。那些抄来的东西,都放在居民组,全让他家给昧下了。动不动就把人家赶到乡下去老绝户被赶到乡下,死在野地里都没人知道。过了好几天,别人看见的时候,他身上都爬满了蚂蚁。好多人家为了不被赶走,就给他爸磕头说好话,还得送礼他家可搂足了。崔玉芬他爸说,干了缺德的事,就得遭报应,人不报天也得报。”

“啥叫报应?”于思想起小秋那天说麻子的时候,也说了这句话。“报应……”小秋歪着头想了想说,“干了缺德的事,早晚就得倒霉,这就叫报应。”小秋很肯定地说,两只耳朵又不停地动了起来。于思听得半懂不懂,不由得点了点头。那天,他们说了好多话,连到解放广场抽冰嘎儿的事都给忘了。他们俩一直躺在于思的床上,靠着被卧垛说小话。天不知啥时候黑了,屋子里暗了下来。对面的楼里亮起了灯火,每个窗口都挂着不同的花布,灯光照得积雪也五颜六色的妈从外面推门走了进来,于思闻到一股熟悉的来苏水味儿。她冲小秋点了点头说“啥时候来的?”然后把手里拎的包放在桌子上,解下开司米的灰围巾,脱下棉大袄。“来了半天了,于娘。”小秋坐起来对妈说。妈把坐在炉子上的大铁锅端了下来,捅开炉子,屋里一下亮起了柔和的黄光。几个人影被炉火打到墙上,摇摇晃晃的,一会儿大一会儿小。妈经常不开灯,喜欢在黑暗里摸摸索索地干活,她说这样又省电又踏实。苞米茬子粥已经熬好了,妈从小坛子里夹出几根蒜茄子。

她看了看钟说:“你爸咋到这时候还不回来呢?咱们先吃吧!”小秋站起来说:“我该走了。”妈拉住他说:“就在这吃吧!没啥好的。”

小秋连声说着“不啦!”拉开门走了出去。于思送他到门口,小秋回头拉住他的手,又对他说了一句:“我说的事别告诉别人!”

于思觉得手心里热乎乎的。

好久不下雪了,风却连续不断地刮了起来,刮得杨柳树长出了黄嫩的小芽,刮得丝丝缕缕的杨花柳絮可天可地都是。啥都变得模模糊糊的,像是被毛玻璃罩着看不清楚轮廓。白绒毛刮进鼻子眼睛里,又痒又刺弄,走在街上的人不停地用手挥赶着白毛毛,女人们干脆用纱巾把脑袋蒙了起来。房檐挂了一冬天的冰溜子开始融化,先是一滴一滴地落下来,把地面砸出一排排小坑。然后,嘎巴嘎巴地响着断裂开,一截一截地掉在地上。房上树上流下来的水,和地面融化的雪水汇在一起,缓缓地流进地沟里,四面八方的地沟都通往下水道,哗哗啦啦的流水声响成一片。街面上到处都是一片一片的积水,弄得过往的行人绕来绕去,不时还得跳两步。

每天吃过早饭,于思就到小丹家,和她一起玩儿。等到中午小丹她妈下班回来的时候,他就回家吃饭。吃过晌午饭,他等一会儿,估计小丹睡醒了中午觉,他再过去和她玩儿,这是妈告诉他的。有一天晚上,小丹的妈过来和妈说了一晚上的话,她一边说还一边流眼泪,说的都是小丹的病。电灯光照在她本来就没有啥血色的脸上,显得蜡黄蜡黄的。眼泪顺着她的颧骨流过嘴角,挂在尖尖的下颏上。妈看着她哭,妈也拿手绢捂着鼻子跟着哭。于思听见妈劝她:“没啥办法,反正已经是这样了,伤心也没用,还是趁着年轻再要一个吧!”等到小丹的妈走了,于思问妈:“小丹是要死了吗?”妈瞪了他一眼说:“别胡说!现在你们学校不上学,你没事就去陪陪小丹。”于思不再说啥,他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就看见小丹白得像雪一样的脸。丁香花的气味儿,远远近近地包围着他。

有一天,于思又到小丹家去玩儿。他爸那天没出去,举着一把钝斧子,噼噼啪啪地劈点炉子用的木头柈子。小丹靠在被卧垛上,于思坐在小板凳上,俩人你一张我一张地出着扑克牌,高高兴兴地玩儿着憋七。门嘭嘭地响了起来,震得门框直呼扇。小丹吓得缩成一团,躲在被子垛的后面。

小丹的爸连声问道:“谁呀?谁呀?”站起来走到门口去开门。门几乎是被人踢开的,一个又黑又瘦的人闯了进来,于思一眼认出他是“红屁股”。头年夏天,他和铁蛋儿、小秋他们到小龙河游泳,钻进苞米地里换衣服的时候,一群大学生也在里面,其中就有这个人。是小秋最早看见他的屁股眼周围,长了一圈儿红记他告诉了大家伙儿,他们就一起冲着他喊:“红屁股!红屁股!”他气得没办法追着他们跑了一阵,骂了好一会儿。

没等小丹的爸说话“,红屁股”就虎着个脸,粗声粗气地问道:“你是汪歌吧?!小丹的爸点了点略微有些谢顶的头,”红屁股“的眼睛里露出冷森森的光说:“写黄歌,毒害人民?!”小丹的爸不吭气,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好像没听见。“红屁股”拍了一下胸脯说:“我是******主义红卫兵的宣传部长,给你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他从军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递到小丹她爸的跟前恶声恶气地说:“这是我们******主义红卫兵的战歌,限令你在三天之内,把它谱上曲子。曲调必须用进行曲速度,要能够振奋人心,鼓舞人们的斗志。”

小丹的爸呆呆地站着,垂着头好像啥也没听见。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轻声说“这个我怕是不行,我过去一直都是写抒情歌曲的。”

“红屁股”啪地拍了一下桌子,一只白瓷蓝花的茶碗被震了起来,掉到地上摔碎了,发出破裂的声音。那声音破破擦擦的,于思觉得耳朵里好像塞进了一把铁末子。“汪歌!你还不老实!还敢和革命人民唱对台戏!”“红屁股”吼了起来“到现在还抱住你那资产阶级的靡靡之音不放。你还不老实?知道不知道你是啥人?!”没等小丹的爸开口,“红屁股”又拍了一下桌子,他指着小丹她爸的鼻子说:“让你为主义兵的战歌谱曲,是革命群众对你的信任。你别狗坐花轿不识抬举!你想谱也得谱,不想谱也得谱!谱得不好还不行!如果一意孤行,一切后果由你自己负责。”他说完把手里的纸拍到桌子上,扭身走了出去。

门嘭的一下关上了,门框又呼扇了半天。小丹的爸扔掉手里的斧子,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他的头一直垂到胸口,脖子上好像绑了一块石头。于思看见他那有些秃的头顶上,渗出了很大的汗珠。屋子里很静,火苗在炉子里呼呼地燃烧着过了好一会儿,小丹轻轻地叫了一声“爸”,声音哆哆嗦嗦地带着哭腔。他爸才慢慢地抬起头,呆呆地看着她。他扶着椅背站了起来,好像费了好大的劲儿才走到小丹跟前,摸着小丹的头说:“孩子,别怕!”

一个星期之后,主义兵儿的喇叭里就放起了他们的战歌,是放完造反歌之后一男一女两个广播员宣布公社广播站开始广播的时候。显然是主义兵儿宣传队演唱录的音,和唱片播出来的不一样。

在主义兵儿播出战歌的第二天,吃过早饭,于思又到小丹家去玩儿。他拿着几本小人书,连蹦带跳地走到小丹家门口,刚要敲门就听见屋里有好多人说话他没有多想,就推开门走了进去。屋里挤满了人,都是大学生,有的坐在桌子上,有的站在地上,男男女女全戴着思想兵儿的袖箍儿。于思认出为首的是“黄毛”,他穿了一身旧军装,扎着武装带,军大衣不穿披在肩上,一只脚蹬在椅子上。小丹脸冲墙躺在床上,肩膀在不停地抖动。小丹的爸站在地当间,苦着个脸看着地。

“快说!主义兵儿的战歌是不是你作的曲?!”“黄毛”指着小丹她爸的脑门子,狠叨叨地问道。小丹的爸往后挪了一步,躲开“黄毛”的手指。众人齐声喝道:“快说!快说!不许抵赖!”小丹的爸不吱声,“黄毛”冷冷一笑说:“你为啥不站在毛主席的革命路线一边?为啥给伪组织作曲?!”众人又是一阵大吼:“快说!快说!居心何在?!”

小丹的爸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嘴唇动了一下,又合上了,头垂得更低了。“黄毛”放下支在椅子上的脚说:“现在,我们给你一个立功赎罪的机会,为我们******思想红卫兵的战歌谱一支曲子。只能比给他们谱得好,不能比给他们谱得次,否则,就是有意破坏**********,是和革命群众对着干。”他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张纸放在桌子上。小丹的爸用眼角扫了一眼那张纸,又耷拉下了眼皮。那是一张浅绿色的大字报纸,于思看见上面有一滴发暗的红点儿,像是干枯了的血迹。“黄毛”咳嗽了一声说:“你必须老老实实的,不要耍滑头!你的老底子,我们都知道。你参加过三青团,十八九岁就写********。在修正主义黑线统治时期,你为多部毒草电影作过不健康的插曲,都是情郎妹妹之类的。你一贯传播资产阶级腐朽思想,毒害人民,为资本主义复辟服务。现在是你痛改前非的时候了,不要辜负革命群众对你的信任,务必把我们的战歌写好。明天,我就来取。”他说完朝众人挥了挥手,拉开门走了出去。

小丹哇的一声哭了,声音里满是冰霜雨雪。于思想起半句含含糊糊的诗词:“周天寒彻。”小丹的爸好像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刚才的事情里明白过来。他关上门,走到小丹跟前,把她抱了起来。他用脸贴着小丹的额头,轻轻地说:“好孩子,别害怕!”小丹浑身哆嗦着靠在她爸的怀里,好不容易止住了哭声。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问道:“爸,你真是坏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