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自打那天喝醉了酒,于思就不愿意出门,怕碰见宪法他们。他在家玩了几天电动机,把能改进的地方都改进了。又去过一趟小丹家,她还是不在,她妈说跟着她爸上北京看病去了。于思只好又闷闷不乐地回到家里,一个人摆弄电动机。
妈每天上班,中午回来做顿饭,吃完了就又走了。爸不咋出门,也不见谁来找他,整天一个人坐着看书,看不了两页就发呆。于思有时招呼他也听不见哥在学校里也参加了一个战斗队,忙着搞革命,天黑了才兴冲冲地跑回家,吃了饭倒头就睡,睡醒了,吃点儿饭拔脚就走。妈抱怨他啥事不干,就像是住店似的。
于思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一直到小金来找他。小金在大棉衣里穿了一件新的黄毛衣,故意不系扣敞着怀。他的前脚刚迈进门槛,立即大喊了起来:“李叔叔搞对象呢!”他的身上头上都是雪,像是刚从雪窝里爬出来的。
于思也来了精神,他立刻从床上蹦了起来问道:“你咋知道的?”“我当然知道。是我亲眼看见的。”小金想了想又说:“你也见过。就咱们秋天在街上,玩儿大变活人的时候,和李叔叔一起走的那个女的。”于思恍惚记起那个白白净净,剪着短发,长着两只又黑又亮的大眼睛的女人。“她是医大的教师叫楚冰。是校医院的陈大夫给李叔叔介绍的,她三天两头地来给李叔叔摸肝。”小金很诡秘地说。
“真的?”于思也乐了起来。“不信,你看看去!”于思紧忙穿上鞋,跟着小金就往外跑。
“上哪去,像丢了魂似的!”爸从书上抬起头来说。“上李叔叔家,看他搞对象去。”于思忙忙活活地说。“人家搞对象你看啥?小孩子家别去捣乱!”于思怏怏地坐在床沿上。小金眨巴着眼睛想了想:“我们去给李叔叔送点儿开水,下这么大的雪,他肯定不能到锅炉房打水去了。”“对!”于思也跳起来说,“把咱家的水给他送一壶去。”爸乐了说:“你们这俩孩崽子,鬼得邪乎。送水就快去快回,别在人家耗着。于思拎起一个暖壶,和小金一起兴冲冲地走出门去。雪下得很大,铺天盖地疯疯张张地落下来。迷得眼睛都睁不开,隔着几步就看不清人影。地上积了足有半尺厚的雪,踩在上面暄暄腾腾的。俩人蹚着雪,走到李家伦家门口停下来。互相看了看,又都捂着嘴笑了起来。于思刚想伸手去敲门,被小金拉住了。他凑到于思耳朵上说:“听听他们在说什么。”他们都不出大气,侧着头把耳朵贴在门缝上。屋里说话的声音很轻,但仔细听还能听清楚:
“搞数学这是魔鬼干的事,和下地狱差不多。”这是李家伦的声音。“医学也一样,了无诗意,看所有的人都是用解剖学的眼光。”这是楚冰的声音。“是吗?那很犀利呀!”李家伦笑着说,“但愿你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把我看成一具尸首或者一副骷髅。”楚冰哈哈哈地笑了起来,声音又清又脆。她好像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忍住了笑说:“我最多只能观察到你的肝脏和肠胃。”“这已经很厉害了。”李家伦笑得很响,“我不是狼心狗肺吧?”楚冰乐得更响了:“不是,不是。狼心狗肺不会这样柔软。”李家伦笑得直喘气,过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来说:“看不出你长得这么斯文,嘴居然这么厉害。我算是领教了!”“遇见你之前,我也不这么厉害。看见你之后,才变得厉害了。”“原来如此,但愿你不要继续厉害下去,变成河东狮吼,我可吃不消。”“真讨厌,说的叫啥话呀?!”楚冰好像生气了。“别生气,别生气!我是逗你玩儿呢。”“你再这么逗,我以后不来了。”
“我向你道歉。”于思实在憋不住了,哧哧地笑了起来。小金捏着鼻子说:“不用道歉了,亲我一下就成了。”“谁?谁在那!”楚冰惊慌地叫了一声。
于思和小金刚想转身跑,门从里面开了。李家伦满脸通红地站在屋里,冲着他俩大声地说:“是你们俩个捣乱鬼,干什么来了?!”
“我们来给你送开水。”小金挤眉弄眼地说,“让我们进去吧!外面冷着呢!”“那好吧!”李家伦犹豫了一下,退后一步让开门口。雪片随着他们刮进屋里,李家伦赶紧把门关上。于思和小金跺着脚,门口的地上留下一小片湿乎乎的水迹。楚冰坐在椅子上,脸上略有些红,大大方方地看着他们,弄得他们倒不好意思起来。小金一屁股坐在李家伦的床上,抬起脚躺在被垛上。于思局促不安地站了一会儿,欠起屁股坐在床沿上。
“阿姨姓什么?”小金装不知道。“我姓楚。”楚冰笑眯眯地说。“楚阿姨,啥时候请我们吃喜糖呀?”小金觍着脸问。
楚冰笑了笑没说啥,倒是李家伦的脸红了起来。他吭吭哧哧地说:“想吃糖让你妈给你买去。”“我妈买的不是喜糖。”小金眨巴着眼睛说,“我要吃喜糖。”于思偷偷地打量着楚冰。她长得真白呀,皮肤又细又嫩,好像一掐就会出水从脑门一直到下巴,都放着柔和的光。她的眼睛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神情,老好像是受了惊吓。她只穿了一件天蓝色毛衣,身材细细溜溜的。
小金还在磨着李家伦要糖吃,李家伦拍了拍他的脑袋说:“去去去,别讨厌。有人急慌慌地敲响了门。李家伦走过去开了门,一股凉风卷着雪花刮进来,”老白毛“披了一身雪走了进来,他好像走了好远的路,眉毛胡子上全结着霜花,脚上的大头鞋都结了冰。他大口大口地吐着哈气,一边跺脚一边搓手。过了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他的眼睛里透出一股可怜的神情,眼泪在眼睛里打着转。”
“有钱吗?借我一百。小凯病了,要住院。我手头一点儿钱也没有。”“老白毛苦着脸对李家伦说。”
“啥病呀?”楚冰露出焦急的神情。“还没有确诊。烧了好几天了,一直都不退。从校医院转到儿童医院,住院要押金。他妈抱着他在那等着呢,我赶回来拿钱。”李家伦把小金拉下来,揭开褥子,从底下拿出一沓钱。于思看得很清楚,那都是十块的“大团结”。李家伦从里面抽出一张,塞进自己的兜里,把其余的都递给“老白毛”说:“都拿去吧。过两天就发薪了,剩下这几天用的钱我都留足了。”
“老白毛”接过钱揣进怀里,扭身刚要走,楚冰走上去说:“我和你一起去儿童医院我有同学,我可以请他们帮忙。”
“老白毛”犹豫着,还没有开口,李家伦就抢着说:“我也去,人多点儿有个商量。”
“不要,不要。有我和他妈就行了。”“老白毛”摆着两只手推辞着说,“这已经很打扰了,实在不能再麻烦你们了。”
“别说得这么客气。”李家伦说,“我们也没有什么事,说不上麻烦。”他拿起椅子背上的棉大衣和毛线围脖,手忙脚乱地穿戴起来。楚冰也穿上黑呢子大衣用红毛线的大头巾把头和脸都包严实。“老白毛”不再说话,沉默地等着他们。
于思对小金说:“咱们走吧!”
李家伦拦住他们说:“你们别走,在这等石磊,说好了他待会儿给我送书来。也帮忙看着点儿炉子,加点儿煤,别让火灭了。”
“我不行。”小金扭捏着说,“我爸说好了,让我一会儿就回去,带我上街理发洗澡去。”
“我没事。”于思说,“我在这等着。”“那好吧!”李家伦冲他点了点头说,“一定得等着我们回来你再走。”于思答应了一声。他看着几个人前后脚走了出去,门咣当一声关上了,门上的天窗掉了阵尘土。他身子一软,一屁股坐在李家伦的床上。褥子很硬,好像直接坐在光板上。他挪了挪身子,想坐得更舒服点儿,仍然觉得硌得慌。干脆一仰身,躺在李家伦的被垛上。他闻见一股浓浓的烟油味儿。他想干点啥,可又想不出能干点儿啥,就看着天棚发起呆来。
天棚是石灰抹的,已经不白了,上面有一圈儿一圈儿弯弯曲曲的黄印,形状就像小坏儿家被子上的尿印子。天暖的时候,小坏儿家几乎每天都得晒被子,大老远就能闻见一股尿臊味儿。哥说那是带味儿的地图,于思觉得哥的比方很生动。屋角里有一张蜘蛛网,上面没有蜘蛛,接满了灰尘,还有一只大白蛾子被粘在上面。他想起小秋说过的话,凡物都有自己的克星,要是蝎子、蜈蚣、毒蛇、蜘蛛和癞蛤蟆放在一块儿,谁也吃不了谁。因为蜈蚣怕蜘蛛,蜘蛛怕癞蛤蟆,癞蛤蟆怕毒蛇,毒蛇怕蝎子,蝎子又怕蜈蚣。它们就会互相盯着,谁也不敢动……他正想得出神,有人敲响了门。于思跳起来跑去开门,石磊披了一身雪站在外面。戴着黑毛线手套的手里拎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本书。石磊的眼睛不大,却总是显得很有神,好像能把人的五脏六腑都看穿似的。他看见于思先是一愣,然后问道:“你咋在这?李家伦呢?”
于思有点儿不自在,扭捏着说:“他有急事出门了,让我在这等你,书给我吧!”石磊皱了一下眉头,不再说啥,从网兜里拿出几本硬壳的外文书说:“只好这样了,那你就把书交给他吧。”石磊把书递到于思手里,转身踩着雪走了。于思添上一些新的煤坯,又在里面捅了几个眼。他盖好炉盖,重新躺下,继续看墙角的蜘蛛网,想小秋讲过的故事。他觉得屋里很热,浑身暖得懒洋洋的。他听见遥远的流水声,清清亮亮地响着,丁香的气味儿又远远近近地包围了过来……他不知道自己是啥时候睡过去的,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屋里亮着灯。李家伦背靠在椅子上,一缕青烟从他的身前飘到脑后。他垂着头耷着肩,整个人都显得很疲惫。于思站起来走到他的跟前,李家伦才抬起头,看着于思的眼神直直的。
“你啥时候回来的?我咋一点儿也不知道?”于思晃了一下他的肩膀。“有一会儿了,我看你睡得挺香的,就没有叫醒你。”李家伦的烟卷儿上有一寸长的烟灰。“小凯咋样了?”
“死了。”李家伦好像是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吐出这两个字。“死了?!啥病呀?!”于思吃了一惊。他想起三天以前,还看见他活蹦乱跳地和小旋在院子里玩儿,他们一人手里拿着一把小铲,跑来跑去地堆雪人。“急性肺炎。”李家伦出了一口长气说,“我们到的时候都翻白眼了!”“那咋整呀?”“能想到的办法都想到了,一针强心剂打下去人就断气了。”
于思不再问啥,他想起小凯那张小脸,两只像葡萄一样水灵灵的大眼睛,眼神老好像是在提问。屋子里很静,只有炉火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
六
冬天还没有过完的时候,北方大学的红卫兵总司令部分裂成了两派。有一伙儿人拉了出来,成立了******主义红卫兵,人们都管他们叫“主义兵儿”。主义兵儿的袖箍儿上,绣着草体黄字。早先的那伙人,仍然叫******思想红卫兵,人们都叫他们“思想兵儿”,袖箍儿上印的是印刷体字。主义兵儿的负责人是赵斌、赵卫东,思想兵的总指挥是钱家骏。主义兵儿的人认为高荪是好干部,周樵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要打倒周樵解放高荪。思想兵儿的人就说高荪是坏人,周樵是好干部,要打倒高荪解放周樵。两派吵来吵去,打得不可开交。街上刷满了大标语所有的楼房够得着的地方都贴上了,到处都是打倒周樵,或者油炸高荪的口号。
两派学生组织都热情地欢迎老师参加自己的队伍,原来大学里数不清的战斗队,现在都归入这两大派之中。于思在街上看见王弦戴着主义兵儿的袖箍儿,石泛函的爸戴着思想兵儿的袖箍儿。小金的妈和爸都是主义兵儿的,妈参加了思想兵儿,连爸都是思想兵儿的观点。只有李家伦哪派也不参加,早先贴在他家天窗上的那张写着“从头越”战斗队的破纸,也不知道啥时候让风给刮跑了。社会上的各种组织,也都纷纷来表示支持不同的派别,革命群众之间加强了联络。全市好像都以这两个组织为中心,分成了两大派。哥在一中参加了“红色野战军”,支持主义兵儿的观点,回了家就和爸辩论,吵得多了,哥把铺盖一卷,搬到学校里住去了。
主义兵儿的指挥部设在小灰楼,高音喇叭占据了学校的制高点,支在教学楼顶上的大铁架子上。思想兵儿的指挥部设在校部楼里,高音喇叭支在校部楼的顶上。两派的喇叭整天响个不停,除了放语录歌就念批判稿,从早到晚,只有中午的时候略微停一会儿。于思习惯了这种强刺激,每天听到高音喇叭就起床。主义兵儿的广播以放造反歌开始一天的宣传,思想兵儿是放《东方红》开始。两派的广播员嗓音都好听,思想兵儿的那个男广播员,听上去和中央广播电台的广播员夏青一样。
两派先是互相攻击,后来就开始抢黑帮。主义兵儿抢走了周樵,思想兵儿抢了高荪,其他所有参加了组织又有碴儿的人,全都被对立面的学生抓了起来。“老白毛”又被抓了进去,关在理化楼的地下室里。那几天,于思看见小旋蹲在门前的院子里,孤零零地一个人玩儿雪,过了半个月,思想兵组织了一次夜袭,才把他和其他的那些人一起抢了出来。“老白毛”回来的那天,正是化雪的日子,满街都是稀泥。于思看见他一瘸一拐地走回家,脸上有一大块儿青紫的伤痕。他老远看见小旋就跑起来,抱住她就哭了出来。于思清楚地看见他眼里的泪水,慢慢地从脸上流下来。此后,他就再也没有看见过他的影子,他们家的门上也整天挂着小铁锁。
思想兵儿联合全市同一观点的组织,开了一次广播批判会,让郑一凡和高荪在喇叭里做了检查。之后不久,就听说郑一凡被公安局逮捕了,关在北京的秦城监狱里。思想兵儿的人都很高兴,全市游行了一天,庆祝革命群众的伟大胜利。主义兵儿派气不过,在一个雪霰纷飞的日子里,开了一次全市的批斗大会,斗争了周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