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烧纸了吗?”“烧了。”小秋又偷眼看了他爸一眼,吞吞吐吐地说,“二叔说……”“说啥了?”“二叔说让你再走一步,要是城里找不着合适的,就在屯里找一个。李家桥那边有一个寡妇,人挺能干的,有俩孩子,你要是愿意就回去一趟。”大老王半天没吱声,抬头看了看小秋说:“你愿意爸再走这一步吗?”“我不觉咋的。”大老王叹了一口气说:“爸挣这点儿钱,哪能填饱那么多张嘴?”小秋腾地一下站起来说:“我不用你养活,回屯里干活挣工分也能养活自己。“话是这么说,可总想让你多念点儿书。你怀在肚子里的时候,你妈就说要供你上学,能念多少就念多少。”他把烟头扔在地上,叹了一口气,“可眼下这学校也不上个正经八百课,学费都白交了。”
“上学实在没意思!”小秋又仰到了被垛上。“你知道啥?”大老王瞪了小秋一眼,“爸这辈子就是吃的没有文化的亏。”“有了文化又能咋的?”小秋跳起来说,“住小灰楼里的那个老罗头倒是有文化,还不是穿着纸做的孝服,让人押着游街,缩头缩脑的,像只耗子。那天我看见他趴在大铁锅上挨打,像个小死鸡儿似的,连腿都蹬不了。”
大老王叹了一口气说:“可也是,那么一大把年纪,没折腾死就算抗造了。”“麻子也没文化。”小秋撅着嘴说,“可他现在也住着三间大房,都说缺德遭报应,可人家咋也不咋地,还不是照样活得好好的?”“不许胡说!”大老王瞪了小秋一眼说,“你愿意看就看,愿意咋想就咋想可胡说个啥。谁像你那么傻,屁股眼大点儿,心都能旷荡出去。人家这会儿,可是有权有势,咱们得罪不起。爸就是个临时工,饭碗端在人家手里。”
小秋不再吱声,眼睛看着天棚,两只耳朵又动起来。于思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他看着墙角的蜘蛛网,一只大黑蜘蛛爬来爬去地忙活着,坠得蜘蛛网一颤一颤地直忽悠。大老王低着头一个劲儿地抽烟,没多大会儿工夫,小屋里就飘满了淡蓝色的烟雾。透过小窗户,于思看见雪下得更大了,一片一片一层一层,像棉絮一样飘落下来。屋外有人走过,传来嗤啦嗤啦的脚步声。
四
于思的电动机终于装好了。他又做了一辆小车,是用三合板钉的车箱,轮子是用几个木片磨出来的。他把电动机装在车箱的中间,留出前半部分放电池。又把一小块帆布剪成了细条,比好了长度两头缝在一起,做成一个小“皮带”,这是他在锅炉房看到鼓风机时琢磨出来的。又用胶布把电动机的轴和小车后轮的轴都缠了起来,把皮带套在两个轴上。把电池一接上,电动机就开始转,小车就一颠一颠地跑了起来。电池是从妈的手电筒里倒出来的,用了没多长时间就没电了。他又四处找了一些废电池,用钉子在底上打上几个眼,往里灌上盐水,这样,每个电池又都能使小车走上一阵。这是他在一本《少年电工》上,连蒙带猜地看来的。他得意地看着小车直直地往前跑,高兴得哼起了歌。他觉得还有点儿不满意,又把水彩找了出来,把车身上涂得漂漂亮亮的,写上“加加林号”。他从小就知道苏联有一个加加林,他开着宇宙飞船上了月球,一直很崇拜这个加加林。做这个电动机他用了好长时间,足有一两个礼拜没有出门。
于思左左右右上上下下站起来趴下去拿起来放下去反反复复地看着自己的小车,兴奋得直想蹦高。他突然想起答应过小丹,做好了先给她看,就穿上棉袄,戴上绒棉帽,兴冲冲地走了出去。
一股寒气迎面袭来,他打了个哆嗦。通红的太阳照在蒙着一层灰的白雪上,发出五彩的光。雪正在融化,表面上有一层像玻璃一样的结晶。路上被人踩得脏兮兮的,却看不见行人,只有老郝头儿坐在胡同口的手推车上,不时地打一下手里的镲,那声音也是冷森森的。对面楼的房檐上,挂着一串串的冰溜子。他定了定神,把帽子的护耳放了下来,三步两步跑到小丹家。小丹家没有人,门上挂着锁。
“小思!拿的什么好东西?”他听见小金喊他。
他抬头望去,见小金正和宪法、小坏儿和“长脖子”几个人一起走过来。他举起手里的小车晃了晃说:“电动机。”
“让我看看。”小金跑过来,伸手要拿于思的小车。于思赶紧把小车藏到身后头说:“别动,别动!整坏了就不能跑了。”“不让看拉倒!咱们不看。那有啥稀罕?”宪法昂起头气哼哼地说。他穿了一件呢子大衣,还戴了一顶礼帽。大衣很长,一直盖到脚面上,看上去就像一个变戏法儿的。于思估计他又是趁他妈不注意的时候,偷着穿出来的。
“让咱们开开眼吧!”“长脖子”凑到于思跟前,低声下气地说。“光许看,不许动!”于思想了想说。“行!”几个人齐声说道。
于思找了一块没有雪的地方蹲下,把小车放在地上,把电线接上,小车直着跑起来。路不平,小车跑得不咋稳。终于撞到了一块石头上,摇摇晃晃地停住了“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两下子!”宪法像大人那样,拍着于思的肩膀说。“这有啥了不起?”小金把脑袋一拧说,“不过找点儿零件装上,道理其实很简单。”
“简单!”于思不服气地说,“你做一个我看看!”“我不想做,想做一定能做出来。”小金撅着嘴说。“行了,行了,别吵了,咱们不是说好了要去吃饭的吗?”宪法不耐烦地挥了挥手,然后对于思说,“我请客,你去不去?上国营食堂。”“你有钱吗?”于思迟疑地问道。“当然。”宪法扶了扶他的礼帽说。“哪来的?”于思又追问了一句。
“那你就别管了。”宪法眼皮一翻说,“反正我有。”他很潇洒地打了一个榧子顺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盒蝶花烟,很老练地弹出一棵叼在嘴上,划着一根火柴点起来。
“大概又是趁他妈不在的时候偷的。”于思在心里嘀咕着。宪法从小就拿家里的钱,上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他趁他妈不注意,拿了放在抽屉里的十块钱跑到街上的百货公司里,买了两把冲锋枪和一摞小人书。回家以后,让他妈狠狠地凑了一顿。过了好几年,大人们闲聊天的时候,还经常说起这件事。
“去不去?”宪法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于思犹豫着,不知道是该去还是不该去。“去吧,去吧!人多了热闹!”小金推了推于思。
于思不再犹豫,想了想说:“你们先走吧,我把电动机放回家就去找你们。”“那好吧!我们就在朝阳路的红卫饭店里等你,你快点儿来!”宪法倒退着走着说。
于思跑回家,放下电动机,在炉子上烤了烤手。然后把门锁上,就去追赶宪法他们。
红卫饭店以前叫国营第一食堂,是这一带最大的一家饭馆。有一次,妈带于思到街里补牙,回来的时候,于思说饿了,妈就领着他到了那里,给他要了一碗肉末面条。从此,于思知道了啥叫馆子味儿,确实比家里的面条好吃。
饭馆的门面不算小,摆了十几张桌子,到处都是人,几乎没有一张桌子是空着的。屋里雾气腾腾的说不清是烟还是蒸气,一股熬白菜的味儿直冲鼻子。于思进去的时候,看见宪法他们坐在靠里面的一张桌子。宪法冲于思招了招手,用脚从桌子底下钩出一个方凳,吐掉嘴里的烟屁说:“请坐,请坐。”
于思挤过人堆,坐在凳子上。对面坐的是小金,他正歪着头,看边上桌子那俩乡下人喝酒。那俩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全都喝得红头涨脸的,身子摇来晃去的,还紧紧地抱着手里的书包,好像怕被人抢走。
“屯不错!”小金嘿嘿地笑着说,大家也都笑了起来。“真他妈是屯二迷糊!”“长脖子”也笑着说了一句,大家笑得更厉害了。“那天我听人说了一个笑话。”宪法说,“是我表哥从北京来说的。有一个老西儿到北京,进商店里买苹果。他问苹果多少钱一斤?”宪法学着山西人说话的腔调,乐得大伙直不起腰来,“听着就像是说屁股多少钱一斤。售货员是个女的,气得大骂流氓!那个老西儿听着是六毛,就赶紧说六毛?六毛也要!”大家都笑得喘不上气来。
“我也听说了一个笑话。”小金挠着后脑勺说,“有一个老屯上医院去看病,打针的时候,把裤子一直脱到膝盖上。护士是四川人,气得大骂畜生啊——那个老屯听成是出身啊——立即提起裤子说贫农!”小金学着四川口音拖着长腔,逗得大家又是一阵笑。
“长脖子”笑得又咳又喘,他吐出一口又浓又黏的绿痰说:“还有一个笑话更可乐。说在公共汽车上,有一个人没留神踩住了一个戴眼镜的人的脚。那个人说,同志请把你的立足点移开一点。这个人听不懂,就问他你说啥呢?那个人说你要是再不移开,我就要骂你了。这个人一听就笑了,说你骂我啥呀?那个人说,我就骂你的母亲。”大伙听完又笑起来。
于思笑完之后,觉得不是滋味。想了想说:“这个笑话不好,是糟蹋知识分子的。”
“知识分子有啥了不起?”“长脖子”涨红了脸说,“酸了吧叽虚头巴脑的,还不可笑吗?”
“知识分子也不都是那样……”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宪法截住了:“别吵了别吵了!今天是为了高兴,请你们来吃饭。”他突然想起来意,冲着柜台后面的一个女服务员喊了起来,“同志,我们都来半天了,咋还不给我们开票呢?!”
女服务员很年轻,看着像个小丫头,她从一份小报上抬起头,气冲冲地说:“革命了,不知道吗?!人人都平等了,谁该着伺候你?没人上赶着去开票,要吃上这来!”
“你瞧她那个德行!”小坏儿吸溜着鼻涕说,“我真想扇她俩嘴巴!”小坏儿的话音刚落,“小刷子”立刻骂了起来:“瞧你那德行!有人养活没人管教,跑到这来撒野!”小坏儿还想还嘴,被宪法拉住了说:“算了,算了,我去开票。”他把于思拽起来说,“走,跟我一块儿去!”于思站起来,跟着宪法走到柜台前面。他客客气气地对“小刷子”说:“同志有啥吃的?”“小刷子”连眼皮也不抬,继续看小报。宪法又问了一句,“小刷子”还是不理她。宪法看看于思,于思也闹不清是咋回事。俩人正不知道咋办好走过来一个当兵的,他用中指敲了敲柜台说:“为人民服务。有啤酒吗?”“小刷子”立刻笑了,抬起头说:“完全彻底。两毛钱一碗。”她接过那个解放军的钱开了一张票。宪法和于思这才明白过来。宪法也说了一句毛主席语录,要了一个油炸花生米,一个猪头肉,一个拌豆腐,一个炝菜,还有每人一碗啤酒和俩糖馒头。
于思拉了拉宪法的胳膊说:“要这些,钱够吗?”宪法从兜里掏出一把皱皱巴巴的钱,扔在柜台上说:“没问题!”他拿了票招呼一伙人到厨房前面的窗口端酒菜。然后,回到桌子边依次坐下。小坏儿夹起一块猪头肉就往嘴里塞,宪法忙说:“你着啥急呀?还没干杯呢!”几个人都站起来,举起粗瓷蓝边的二大碗,可谁也不知道该说啥。宪法吭哧了半天:“为了为了……”就是说不出为了啥。
“应该说为了友谊而干杯!”小金抢着说。“那是哪年头的词了?”宪法说,“应该说是为了毛主席的健康而干杯!”“管他为啥呢?干了就是了!”“长脖子”已经等不及了,仰起脖子就喝了一口“对,不管为啥,喝就是了。”小金也喝了起来。宪法一看大家都对干杯不感兴趣,也咕嘟咕嘟地喝了起来。于思刚喝了一口,立即就吐了。他第一次喝啤酒,觉得又苦又涩。连声说道:
“这叫啥酒呀?苦的。”小坏儿喝得猛,咕嘟一下全进去了。他伸出舌头说:“咋和马尿似的?”“你喝过马尿?”“长脖子”乐了。
“猫味儿!”小坏儿赶紧改口。“你喝得少,喝惯了就好了。”宪法跷起二郎腿,很在行地说,“我一开始也喝不惯,现在喝出门道来了,刚入口是苦的,可后味儿香。喝的就是这个苦劲儿!”于思吧唧着嘴,觉出一股清香味儿,就昂起头把一碗酒都喝了下去。一股酒气从胃里冒出来,在嗓子眼里打着滚儿,又从鼻子眼里冒了出来。“你喝得也太猛了。”宪法笑着说,又点起一支烟,“喝酒讲究的是吃菜。你一口菜不吃,这么猛灌,像饮驴似的。”大家又都笑了起来。
“唉,我说宪法。”“长脖子”吃了一大口炝菜,连嚼带咽地说,“你这么在行,是不是常来下馆子?”
“那当然!”“你的钱是打哪来的?你妈指定不能给你这些钱瞎造!”
宪法喝得晕晕乎乎的,得意扬扬地说:“我卖粮票赚来的。一斤粮票一毛钱。”“你家哪来的这些粮票呀?”宪法看了看四周,压低了嗓子说:“我告诉你们,你们可别说出去。”他打了一个酒嗝说,“我家每月领完粮票之后,我就把粮本上填过的那篇撕了去,然后再到粮店去领。我家三口人,能领七八十斤粮票呢!卖了就是七八块钱,足够我吃一顿了。我一个人吃没意思,才叫上你们来的。”
小坏儿伸出大拇指说:“宪法你真够意思!”于思觉得一股燥热直冲脑袋,浑身都懒得没有一点儿劲儿。他扶着桌子站起来说:“我想睡觉,我回家了。”“才喝一碗就醉了,真不像个男人。”宪法笑嘻嘻地说。于思顾不上理他们,跌跌撞撞地往外走。天花板在转,地在往下陷,周围的人和桌椅板凳都像画上的一样,模模糊糊地看不真切。他走出饭馆的门口,凉气迎面扑来,胃里闹腾了起来。他再也忍不住了,一张嘴所有东西全都喷了出来。连着吐了五六口,最后他觉得连肠子都快吐出来了,这才觉得缓过劲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