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走到解放广场,于思就听见许多的小孩儿在大声地喊:“我是谁?我是西山大李逵。……”他顺着声音望过去,见是一群孩子沿着马路牙子坐了一排,一起扯着嗓子喊铁蛋儿、二黑、“长脖子”和小坏儿他们都在。于思也激动起来,加快了脚步跑了过去。
“上哪去?小思。”“长脖子”问道。“校办工厂。”于思顺嘴说道。“干啥去?”
“找点儿东西。”于思不想告诉他自己在做电动机,想把话岔开就问他,“你咋不卖水果了呢?”
“天凉了,买的人少了。我现在卖瓜子,一毛钱一杯,你买吗?”“长脖子指了指眼前的一个小口袋说。于思摇了摇头。铁蛋儿凑过来问道:“昨儿个,我上你家找你去了,你不在,上哪去了?”于思想了想说:“我上石泛函家看幻灯去了。”“他哪来的幻灯机?”二黑问道。
“是他自己做的。”“好看吗?”铁蛋儿手里拿了一把铁壳枪,一边比画着一边说。“还行!挺像那么回事的,就是片子上画的画儿不好。再说一共就那么两张用不了多一会儿就看够了。”于思注意地看着他手里的枪,不由问了一句,“你的枪是打哪来的?”
“我哥给我做的。”铁蛋儿得意地把枪伸到于思跟前说,“还能打响呢!”“我不信。”于思说。
“不信?!”铁蛋儿梗起脖子说,“我给你试试。”“对,给他打一个!”所有的人都喊了起来。铁蛋儿从兜里掏出一盒火柴,拿出两根,把火柴棍上的火药抠了下来,放在手心里。他拉开枪机,用两根手指小心地捏起火药,放进枪机原来抵住的小洞里。然后,稳稳地举起枪,一搂枪机,只听叭的一声响,一股青烟冒了出来,呛鼻子的火药味儿随着风散开了。
“真行!”于思笑了说,“让我玩儿一把吧!”“不行了,我的火柴不多了。”“玩儿完了再买呗!”小坏儿说,他也想玩儿。“哪有钱呀?这盒火柴都是趁我爸不在的时候拿的。”“真抠门!”“长脖子”笑嘻嘻地说,“一盒火柴才二分钱。”铁蛋儿不服气地说:“你感情做买卖有钱,站着说话不腰疼。”“快!来人了!”一个小孩儿喊了起来。于思抬起头,见是“黑大个儿”从北头走过来。他手里拿着一卷纸,挺着胸迈着大步往前走。“小坏儿,该你了!”铁蛋儿说。小坏儿扭捏了一下说:“好吧。该我就该我吧!”说完躺在了便道的落叶上。
便道上堆了好几堆树叶子,他这才知道他们是在玩儿“大变活人”。大家七手八脚,把树叶子往小坏儿身上盖。眨眼的工夫,小坏儿不见了,只有一堆枯黄的树叶子挡在便道上。“黑大个儿”昂着头,根本没有注意路边的这群孩子,直着脖子往前走。走到树叶堆前,犹豫了一下,想绕过去。“长脖子”咳嗽了一声,小坏儿腾地从树叶堆里跳了出来,头上身上还沾满了树叶子。他冲着“黑大个儿”做了一个鬼脸,“黑大个儿”吃了一惊,愣了一会儿说:“我揍死你个小兔崽子!”小坏儿吓得赶紧躲到了一棵椴蔫子的后面,大家哄笑了起来。“黑大个儿”没有再追赶小坏儿,骂了一句:“真短揍!”又迈着大步走了。
大家一起冲着他的背影喊:“我是谁?我是西山大李逵。……”南面又来了两个人,是一男一女。这次轮到于思躺下了。他痛痛快快地躺在树叶堆上闭上眼睛,伸开四肢摆成大字。树叶纷纷落在他的身上,手和脸上的皮肤凉丝丝痒酥酥的。一股柔和的凉气,从地下传到身上,树叶子的气味很好闻他躺了好长时间,“长脖子”才咳嗽了一声,他的嗓子里好像有痰,咳嗽的声音丝丝拉拉的。于思立即蹦了起来,使劲喊了一声:“大变活人了!”“了”字刚出口他就愣住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李家伦,还有一个女的。那女的细皮嫩肉,黑亮黑亮的头发剪得很短,贴在脸边上,顶上蓬蓬着。她穿了一件翻领的蓝衣服,露出天蓝毛衣的领口。裤子也是蓝的,裤缝笔直得能削萝卜。她惊慌地看着于思,直往李家伦的身后躲。李家伦先是一愣,马上定住了神,见是于思就笑了起来。他胡撸了一下于思的脑袋说:“你真淘气,都淘出花来了。”说完就和那女的一起走了,树叶子在他们的脚下哗啦哗啦地响着。于思看着他们的背影笑了,他又隐约听见远处有清亮的流水声。
玩儿着闹着,不知不觉地到了中午。太阳热了起来,晒在身上暖烘烘的。于思觉得毛衣穿在身上有点儿刺弄,他忘记了到校办工厂捡废铜丝的事。
小坏儿的妈拎着一篮菜帮子,从北面走过来的时候,正好轮到小坏儿躺下小坏儿不愿意吓唬他妈,怕挨******大嘴巴,也怕回家他爸让他举大盆。大家伙儿都不依他,说要是这次你不躺下,以后再也不带你玩儿了。小坏儿没办法,只好躺在树叶堆上。小坏儿的妈一扭一扭地走过来,离着老远儿就冲着他们喊:“看见俺家小坏儿了吗?”大家都装没听见,把眼睛看着别处偷偷地笑。小坏儿的妈刚走到树叶堆前,“长脖子”咳嗽了一声,小坏儿慢慢地从树叶堆里站了起来他妈冲着他就是一个耳瓜勺子,连珠炮一样地骂了起来:“你个王八犊子,可地乱躺,那衣服不都磨坏了吗?!不在家剁鸡食看孩子,跑出来作死呀!”小坏儿不敢吱声,左右躲闪着他妈。他妈不由分说,拧着他的耳朵就往家拽。小坏儿歪着头,脚下磕磕绊绊的,嘴里喊着:“妈呀!我再也不敢了!”大家笑得七仰八歪学着小坏儿的样子,歪着头喊:“妈呀!我再也不敢了!”小坏儿他妈松开小坏儿放下手里的菜篮子。回过头冲着他们,跳着脚骂了起来:“你们这帮王八蛋×的有人养活没人管的,合伙欺负俺们家孩子呀!”
大家笑得更来劲儿了,一起嚷道:“你骂我,我不理,我上北京找老李,老李拿着粪叉子,叉你妈的脚丫子。”
小坏儿早就一溜烟地跑了,他妈气得浑身发抖,她一眼看见于思就指着于思骂起来:“你个狗崽子,你爸是****。你还欺负俺们红五类,纯粹是阶级报负!于思被她骂傻了,不知该说啥。过了一会儿,她拎起菜篮一扭一扭地走了。嘴里还在不停地骂着,直到高音喇叭响了起来,盖过了她的骂声。广播里正播放着毛主席语录歌,这是北方大学开饭的信号。看着小坏儿他妈走远了,于思的心里紧紧巴巴的。往年的秋天,他们也在这玩儿”大变活人“,那会儿还有小军和贾爱民。小军特别喜欢躺在树叶堆里,老是憋不住哧哧地笑起来。贾爱民喜欢一个人坐在马路牙子上,从来不和别人一起起哄。来往的大学生们大多夹着书,有三三两两的,也有成双成对的。有的走得急,被他们吓了一下,愣一会儿又接着走。有的走得慢,边走边背书,看见他们这群孩子,就赶紧地走开。小金他爸总好搂着小金******腰,一边走一边贴着小金******耳朵说小话。被他们吓过之后,笑得比他们还开心。走过去的时候,还会冲着他们喊一声再见,他们也一起喊再见。许亦哲和罗伊洛也被他们吓过一次,还有”老白毛“,他被吓过之后,就把他的两个孩子搂得更紧了。他们从来不吓唬陆大兴他爸,他经常在晚半晌的时候,一个人在这条便道上散步。只要他一走过来,他们就一起喊:“大文明!”他总是文绉绉地笑一笑,扶一扶金丝眼镜,迈着方步继续往前走……三下头场雪的那天,小秋回来了。于思是去找小金的,来开门的是小桑。她穿了一件碎花的小棉袄,胳膊上还戴着个袖箍儿。小桑在学校里和几个女生也组织了一个红卫兵,叫作“爱武装”战斗队。她的手指上戴着顶针,手里拿着针线,线的另一头连着一个缝了半截的小红布包。于思知道那是装毛主席语录的。
“小金呢?”于思轻声问道。“和我妈上医院了。”小桑低着头继续缝书包,随口答应着。“上医院干啥?他病了?”于思问了一句。“也没啥病,就是不长个。我妈不放心,就带他去检查检查。”小桑说着咬断了手里的线,把还没有缝上带的小书包举到于思跟前说,“看,好不好?”“你挺行呀!”小桑高兴得笑了起来,她把于思拉到屋里,随手关上门。她家的墙上,早先挂外国画儿的地方,现在全都挂上了毛主席的诗词。
“你知道毛主席有多伟大吗?”小桑眨着眼睛撇着嘴说,“就连咱们写的字,也是毛主席发明的!”
“是吗?”于思第一次听到这个说法,觉得很新鲜。
“我特别特别崇拜他!现在批资反路线了,谁都可以当红卫兵。这都是毛主席的恩情呀!”小桑很激动,脸涨得通红。她摸了一下于思的头说,“你怎么不参加红卫兵呢?”
“我……”他支吾了半天,也说不清楚。他也想当红卫兵,可是不知道应该参加哪个组织。想了一会儿,他说:“我还得玩呢!”
小桑的嘴一撇,说了一句:“真没有觉悟!”于思觉得没了意思,就站起来拉开门走了出去。雪花飘飘洒洒地下着,落在脸上凉冰冰的,还略微有点儿疼。胡同里几乎没有人,只有一个卖冰糕的老太太,站在胡同口不停地吆喝着。远处传来破嚓嚓的镲声,却看不见老郝头儿的影子。街边的树和楼都被雪模糊了轮廓,天地之间一片白茫茫的。走在路上,就像走在一个梦里。于思忍不住哼起歌来,他觉得身上轻飘飘的很舒服。
走到锅炉房的时候,他看见许娘背了一块牌子在扫雪。她穿了一件蓝棉袄头上系了一条破围巾。她的腿好像有点儿瘸,走起路来一拐一拐的。她低着头身体像木头人一样机械地动作着,好像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感觉。于思站住脚看着许娘扫雪,直到她拐上了岔路。他又想起了许亦哲,想起了那两个摞在一起的人。他在胡同里蹚着雪,走了好几个来回,不知道自己应该到哪去。落在脸上的雪,慢慢地融化了,他觉得脸上又湿又热。
正在这个时候,对面走过来一个人。他穿了一身黑布棉袄,脑袋上系着一块白毛巾,两只手揣在袖筒里,一边走一边在雪地上打出溜。于思看着眼熟,走到跟前才认出是小秋。
“小秋!”于思乐颠了,大声叫起来。小秋吃了一惊,见是于思就笑了起来说:“是你呀。”“你咋回来了?”
“天冷了,就回来了呗!”他抓下头上的毛巾,擦着脸上的雪水。他剃得精光的头上,冒出了一股热气。他的脸红红的,眉毛和眼睫毛上结着霜,两只眼睛又黑又亮,在白霜花里闪着光,像黑色的宝石。
“这些天你都上哪儿了?”“我走了好几个县,逛了好多地方,看了不少热闹。”“地里早就没庄稼了,你吃啥呀?”“头收秋的时候,我存下了些吃的。后来吃完了,饿极了,我就吃土。”“那咋吃?”
“咋不能吃?嚼久了一样香。”“咋不回来呢?”
“我就愿意在庄稼地里躺着,看着天,听着风,诚其得劲儿了。”俩人一路说着话,到了小秋家门口。门上上着锁,大老王不知干啥去了。小秋从窗台的半头砖底下,摸出钥匙开了门,和于思一前一后进了屋。屋里很黑,可很暖和。
“这些天你都干啥来着,天热的时候,咋也看不见你上小龙河洗澡来了?”“自打贾爱民让雷劈了之后,我就再没去过。我哥老不在家,我妈不让我自己去。”
小秋的耳朵动了一下说:“啥时候的事呀?”“就是下暴雨的那天,我和我哥上你的窝棚里避雨,大概打响雷那阵。”小秋不再吱声,两只耳朵一扇一扇地动着。过了一会儿,小秋才说:“贾爱民是咋劈死的?”“听人说是躲在树底下,就让雷给劈了,全身都糊了。”“好人没好命!”小秋像大人一样叹了一口气。“你想他吗?”
小秋点了点头说:“想也没有用。”“我听崔玉芬说,******眼睛都快哭瞎了。”“还是有妈好,死了还有人哭。”小秋的声音很低。于思突然想到从来没有听小秋说过他妈,就问道:“你没妈吗?”小秋摇了摇头,一下仰到被垛上,把脚跷到炕上说:“我一出世,我妈就死了。打记事起,我就在我二婶家住,上到三年级才进城。”他歪着脑袋想了一会儿,脸上放出了光,“可我记着我在我妈肚子里的事,黑糊糊的,暖暖和和的,有时还听到轰隆隆地响。”
“是吗?”于思觉得很新鲜,“我咋啥也记不住了呢?!”“你有妈,还用记那些事干啥?!”小秋眼睛看着房顶,像是在想心事。房顶的棚没有糊,露出梁、椽子和秫秸。几只蜘蛛在墙角拉了网,上面沾着不少蚊子小咬。
门嘎吱一下开了,大老王低头从外面走进来。他也穿了一身黑棉袄,头上戴了一顶狗皮帽子。他拍打着身上的雪,看了小秋一眼问道:“啥时候回来的?”
小秋从炕上坐起来说:“才进门没多会儿。”“咋来的?”
“搭了一辆顺便的马车。”大老王不再说话,坐在炕头上,拿出烟笸箩,开始卷大炮。小秋看了他爸一眼说:“二婶说,让咱们上她那过年去。”大老王用舌头舔了舔烟纸说:“你二婶家今年分的口粮多不多?”“还行!”小秋说,“二婶说队里分的粮没有往年多,可自留地的收成还不坏二叔夏天卖瓜还有些钱,二婶养的两口猪到年底也都大了,除了自己吃还能卖些钱。二叔说攒下钱明年把房重盖过,让你在城里给他联系点儿便宜砖头啥的。”
“知道了!”大老王闷头抽着烟,不再说话。“我上我妈坟上去了。”小秋说。“坟上的草都拔了吗?”“都拔了,还添了些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