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他的脚下不再发软。石阶变得疏松而踏实,踩上去像是踩在河边的沙地上。他一步一阶稳稳地走上去,渐渐进入了一条通道。他心里很快活,浑身都暖烘烘的,略有一些疲乏。他喜滋滋地走过通道,以为这次一定可以进入那所红房子了。
通道的尽头没有红房子,他发现自己站在万丈悬崖上。云雾和水汽从悬崖下升腾起来,翻卷着朝他涌来。他觉得全身舒坦,被说不出的辽远记忆缠绕着。四周是飞溅的瀑布和湍急的流水,水声响成一片喧哗的音响,夹杂着鸟的鸣叫。他迷茫地站了许久,慢慢地抬起头,才看见红房子建筑在更高的山顶上,仍然被云雾缭绕着。在密密实实的树林中,伸出倒扣的萝卜头一样的尖顶。
他犹疑着寻找通往那山顶的路,可咋也找不到。他四处摸索了一阵,不知不觉地走进了一处洞穴。洞穴里光线幽暗,空气潮湿而温暖,四壁又柔软又光滑光滑得像解放广场纪念碑的白石基座。一线光亮从正前方射进来,他猜想那一定是洞穴的出口,走出那个出口,大概就可以看见那所红房子了。
他悠然地朝那束光线走去,心中生出狂喜。水声逐渐远去,一股丁香的气味儿飘过来,而且越来越浓。他的腿开始发沉,身体软得拿不起个来,不由自主地顺着洞壁滑了下去。脑袋开始迷糊,他清楚地听见自己打起了呼噜。
一
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三点钟了。钟摆稳稳当当地来回摆动着,像一个七老八十的老人。一束阳光从后窗户射进来,照在床前的地上。灰尘在阳光中飞舞,无数的颗粒形成一条滚动的带子。一只马蜂在两层窗户之间嗡嗡地拍打着翅膀。
妈坐在小板凳上择韭菜,鼻子尖上渗出一片细小的汗珠。于思翻了一个身坐了起来,嘴里叫了一声“妈——”,妈答应着站起来,递过来一杯凉开水说:“你可算醒了,这一觉足足睡了十二个钟头。”
于思恍惚记起,昨天后半夜雨停了之后,是哥一路背着他回来的。他问道:“哥呢?他上哪去了?”
“你哥上学校去了,你爸也上系里去了。我今天倒休,才没有去上班。”妈说着端出一碗炖豆角,还有两个苞米面窝窝头,“快吃吧。吃晌午饭的时候,咋叫也叫不醒你。”
于思在桌子边坐下,拿起一个窝窝头就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妈在他的对面坐下,看着他饿狼似的样子,嘴也不停地蠕动着。在于思的印象中,妈从来就是这样,喜欢吧唧着嘴看他吃东西。“昨天可把妈给吓坏了。”妈咽了一口唾沫说,“打雷下大雨那会儿,我的心一个劲儿地打战,眼皮也跳个不停。天擦黑的时候,我穿上雨靴,上街口迎你们,听见过往的人说,有个孩子让雷给劈了。我以为是你,可给吓坏了。”
“是吗?!”于思愣了一下问道,“那到底是谁呢?!”“今儿个早起来,我上街打酱油,才听说是修锁配钥匙的老贾家的小子。”“贾爱民!”于思一怔。
“谁知叫啥,都说是解放小学的。”“那指定是他。”于思说着,心一下沉了下去。“咋会是他呢?”他叨咕着。“是你们班的?”
“嗯,他的数学特棒,不考第一就考第二。”“怪可惜的。”妈说,“听街上的人说,下雨那会儿,他正在铁路边上捡烂铁。见雨下来了,就跑到一棵大树底下躲雨。一个大雷下来,他浑身都给烧糊了。”于思不再说话,闷头吃完了两个窝头。他觉着困得厉害,又倒头睡在了床上。“别睡了,好孩子,快出去走走。老这么躺着,会闹出病来。”他蒙蒙眬眬地听见妈在唠叨,可咋也不想动。一股冷颤传遍全身,他顺手拉过一条毛巾被,把自己裹了起来。
他睡得很沉,也睡了很久。醒过来的时候,天已经有点儿黑了。屋里没有开灯,光线很暗,妈为了省电费老是不开灯。他招呼了一声妈,没有人答应。他又放开嗓子大声地叫了一声,还是没人答应。他下地穿上鞋走到门外,院子里没有人,显得冷冷清清的。风很凉,吹在脸上挺舒服。他站了一会儿,小丹家敞开的窗户里传出了说话声。他仔细一听,是妈和小丹的妈在说话。
“化验结果出来了吗?”这是妈的声音。“没有,还得等几天。”小丹的妈细声细气地说。“看看结果再说吧。”妈犹犹豫豫地说,“不能是啥大病。”“但愿是这样。这孩子一到下午就发低烧,肯定是有炎症。每次到医院去看给点儿退烧药就给打发回来了。”小丹她妈说话的声音细细悠悠的,带着点儿哭腔于思踩在一堆砖上,扒着小丹家的窗台往里看,见妈和小丹的妈站在屋里地上,一边打着毛衣一边唠嗑。小丹靠在床上的被垛上,正在叠纸玩意儿。她低着头不理会大人的谈话,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像八月十五的月亮。一身白泡泡纱的衣服裤子穿在她的身上,显得又干净又舒服。剪得短短的娃娃头,齐眉穗一直垂到眼前,把眉毛都给盖住了。
“不行就到上海、北京的大医院看看吧。”妈说。“也只好这样了。”小丹的妈叹了一口气。于思的脚下一空,半头砖倒了,他扑通一下坐在了地上。妈和小丹的妈一起从窗口探出头来,俩人都吃了一惊。“你这孩子,跑这干啥来了?”妈数落着他。“进来吧,来屋里玩儿玩儿。”小丹的妈走出来,把于思拉进屋里。于思这是第一次到小丹家,他东看看西看看,犹豫着不知是该坐下还是该站着,心里打着小鼓。小丹家很干净也很整齐,桌子板凳都擦得光光亮亮的。靠墙摞着的两个大木箱上,平平展展地铺着一块塑料布。天蓝色条纹的床单,洗得都发白了。
小丹看见于思,惊异地睁圆了眼睛,像动画片里的小孩儿。于思不由笑了起来小丹也笑了,她笑起来的样子有几分傻。她冲于思招招手,于思走到她的小床跟前床上摆满了纸叠的玩意儿。
“这都是你叠的吗?”于思小声问道。小丹点了点头。
“你跟谁学的?”“是从前幼儿园里的老师教的,还有的是我妈教我的。”“你真巧。”“你要是想学我教你。”小丹抿着嘴笑着说。
“我不想学。这是丫头片子玩的。”于思骄傲地昂起头说,“我想找点粗铁丝做一把能打子弹的抢。”
“那咋做呀?”小丹睁圆了眼睛问,“特别难吧?!”
“枪不难做。”于思很老练地说,“只要用铁丝揻成抢的形状,套上一根皮筋就可以了。再把纸片叠成厚一点儿的纸条,夹在皮筋里当子弹。一搂枪机,纸条就打出去了。”
“你真行!”小丹显出很佩服的神色。“这有啥!”于思谦虚起来,“我最想做的是电动机,那才难呢!可惜,我找不着那么多的细铜丝。细铜丝少了就缠不成线圈儿,电动机就等于没有心脏。”小丹都听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说:“那——你啥时候能做好呀?”于思想了想说:“我也说不好,要是有足够的细铜丝就快了。”小丹的身体软了下来,她有气无力地说:“那得等到猴年马月呀?等你发电机做好了,我就死了。”于思吃了一惊,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会儿小丹说:“你不是挺好的吗?咋会死呢?”
“我觉着我活不长了。”小丹淡淡地说,“用不了多久,我就死了。”她的眉毛皱了一下。
“是医生跟你说的吗?”于思又问了一句。小丹摇了摇头说:“是我姥姥家那边的一个老太太说的。”“她咋会知道?”“她特别神!好多人都找她看手相算命。”“她咋说的?”
“我小时候,住在我姥姥家。我刚过完六岁生日的一天,那个老太太来串门。进了门就用眼睛盯着我看,又拉起我的手看了半天。我姥姥问她看出啥来了,她不吱声。后来,我姥姥问了好几遍,她才说这孩子活不长的,最多活到九岁。我姥姥一听就哭了,我妈说不许你胡说,那个老太太就走了。临出门的时候,还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地看了我半天。我现在还记着她的眼神呢!她就像书里画的老巫婆一样,可吓人了!”
“你真信她的?”“我爸不让我信,说那是迷信。可我姥姥说,命是不能不信的。”“你别信,你不会死的!”于思肯定地说。“我会死的。我能感觉到。”小丹撅着小嘴说,“这不是迷信。我今年八岁了,明年就九岁,明年我就该死了。”“你咋能觉得呢?”
“我当然能觉得。”小丹笑笑说,“我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就觉得第二天早起再也醒不过来了。半夜里做梦老是看见一片黑色的花,还有一个白胡子的老头他对我说,跟我去吧,我带你到天上去玩儿玩儿。”
于思笑了起来:“这跟死有啥关系?”“当然有关系!”小丹的嘴撅得更高了,“我姥姥说,人都做反梦。要是梦里是好事,就要倒霉。要是梦里是坏事,就会遇上好事。”“白胡子老头算好事还是算坏事?”“当然是好事了。白胡子老头是老寿星。我梦见老寿星,肯定就是活不长了。于思想起毛主席《为人民服务》里的一句话: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他问小丹:“你怕死吗?”小丹摇了摇头说:“活着也没多大意思,这个世界上的坏人太多,太可怕。又抄家又打人。我姥姥说,死了以后就是到另一个世界上去了,那个世界也许人能好些。”
于思魔怔起来,想了一会儿问道:“死了,就啥也不知道了。哪还有另一个世界呀?”
“有的。”小丹很肯定地说,“一共有三个世界。出生以前是一个世界,出生以后是一个世界,死了还有一个世界。你现在是人,可前世可能是牛呀马呀啥的来世也许是树呀草呀啥的。”
于思觉着小丹的话越来越难懂,而且很深奥,就问她:“你前世是啥呀?”“我的前世必是小鸟啥的。”
“来世呢?”“来世应该是草呀花呀啥的。”“那我的前世和来世是啥?”
小丹笑了起来,用手指戳了一下他的脑门,于思觉得被他戳过的地方很舒服小丹眨了一下眼说:“你整天活蹦乱跳的,前世必是一只猴。来世吗?来世一定是一棵没人管的野生疯长的树。”
于思笑了:“为啥是树呢?我愿意是一只鹰呀啥的,想飞到哪就飞到哪!”“就是树!就是树!”小丹犟着,脸有点发红。“是树就是树吧。”于思犟不过小丹,就嘻嘻笑着说,“那我是树,你是花。你就开在我的身上好了。咱们来世就在一起吧!”“那咋会呢?!”小丹的眼睛黯了下来说,“我等不到你了,我快死了。你还能活好多好多年呢!”于思心里一酸说:“你不会死的,我妈说你没啥大病,吃点儿药打打针就好了。”
“那是你妈怕我妈伤心,才这么说的。我知道我活不长了,用不了多久,白胡子老头就会来领我。”
于思不知该说啥,呆呆地看着小丹的小脸。“小思,快回来吃晚饭了!”妈在院子里喊。于思答应着站了起来,匆匆忙忙地对小丹说:“我走了。”他的脚迈出门坎的时候,听见小丹说:“明天再来陪我玩儿呀!”
二
秋凉了。所有的树都开始发黄,只有松树、柏树啥的还绿着,绿得又老又沉。树叶先是一片一片地飘下来,零零碎碎的。然后,是成批成批地往下落。解放广场的落叶松林子里,铺了一层厚厚的黄松毛,躺在上面舒服得就像是躺在铺了褥子的床上。等到所有的树都光秃秃的时候,满条街都铺上了黄叶。脚踩在上面,就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
于思觉得天一下子变高了,家里也更加冷清了。爸、妈、哥都经常不在家,只有他一个人没意思透了。妈不再把他锁在屋里,知道锁了也没用,他可以打开窗户跳出去。就给他配了一把钥匙,让他出门的时候把门锁上。
街上也没啥意思。铺子有一多半儿都关了张,闹得妈一个劲儿地抱怨,补锅掌鞋修锁配钥匙都得到街里去。只有胖老崔的剃头铺、老孙的眼镜铺和老米的修车铺还营业。剃头、修眼镜都没啥可看的。修自行车他也看腻了,除了焊大梁他干不了,其他的活他都能干。他整天待在家里,一门心思地装他的发电机,想早点儿做好了给小丹看。小丹每天还在拉琴,可拉的时间短了,声音也不那么响了。像一阵风声,远远地吹过来。
电动机老也做不好,实验了几次都转不起来。他把所有的零件都检查了一遍,看不出是啥毛病。机身是把捡来的废铁片用钳子剪开,再用细铁丝拧起来的,拧得很结实,不能有问题。肯定是因为线圈儿太短,细铜丝不够长。他决定到校办工厂的废料堆里再去捡点儿细铜丝来。
他走出家门,回身把门锁上。蹚着满地的落叶,朝街上走去。李家伦的门上,挂了一把小锁,窗帘挡得严严的。门上的天窗上,不知啥时候,也贴了一张黄色的大字报纸。上面写着“从头越”战斗队,纸角已经被风吹开了,呼扇着像一块破破烂烂的布单。李家伦眼下经常不在家,不知尽在干啥。小凯和小旋正蹲在门口玩儿卖东西,他们把小药盒里装满了土,摆了一大排当点心。“我要一盒麻圆儿。小旋笑着说。”一盒一块钱。“小凯说。小旋给了小凯一张白纸片儿,小凯接过来塞进兜里,递给小旋一个小药盒。于思突然发现小旋是个女孩儿,小凯是个男孩儿他是从他们的头发和衣服上分辨出来的。以前他们都长着一头毛茸茸的头发,穿着一模一样的衣服。现在小凯剃了个分头,小旋的头上用红玻璃丝系了一个小辫儿。小凯穿了一身小军装,小旋穿了一件花布的罩衫儿。这个发现让于思很兴奋他停住脚步看着他们玩儿了一会儿。”老白毛“已经回来了,他是在树叶还没有落完的时候回来的。他正蹲在地上摊煤饼子,看见于思就冲他点了点头。于思从来没有和他说过话,看见他的嘴角抽搐了一下好像是在笑,就咧了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