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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可也是,如今这阶级斗争这么复杂,也真不敢松心。还是求您给想个办法吧。妈半天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也没啥招儿。早先听说三马屯有一个老中医,专治不孕症。他手里有个方子,治好了不少人。你去找找,看还在不在世算起来,要是活着也该七老八十了,但愿他还没有糊涂。”

“他叫啥?”王弦的口气挺着急。“名字我也说不全,光记着姓王。你去问问烧锅炉的大老王,他是三马屯的兴许和那个老大夫是当家子。”妈慢慢腾腾地说。“好!好!好!于嫂,这回可全亏您了。多谢了,多谢了。”王弦倒退着从屋里走出来,冲着于思哥俩点了点头说:“吃饭呢?”妈把他送出了门,远远地还听见他一个劲儿地说:“多谢了,多谢了……”于思再也忍不住了,哈哈地笑了起来。

于思跟哥到小龙河去游泳那天,太阳毒得像一盆火,烤得人皮肤焦干,连汗都出不来。天上没有一丝云彩,蓝得像是被水洗过,看着都眼晕。于思觉得天很像海。他从来没有见过真正的海,只在梦里和电影里看见过。梦里的海都是假的人可以在里面走来走去。还有一条美人鱼,长得就像小丹一样。她唱着歌,歌声在水里连成串,像珠子一样悬挂在珊瑚树上。电影里的海也不是真的,军舰的模型放在水池子里加上烟火就是海战。这他是听小丹说的,小丹的爸经常给电影配乐,带她到电影厂去过,是她亲眼看见的。

街上来往的人都被太阳晒得蔫头耷脑的,铺子多数都关张了,只有老崔的剃头铺和老米的修车铺还有人出出进进。于思觉得这条街像个半死不活的人,从早到晚都有气无力的。

走到小灰楼的时候,传来一阵手风琴伴奏的歌声,有一群孩子在唱:

“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

******思想是革命的宝,谁要是反对它谁就是我们的敌人!”

歌声尖锐响亮,干燥得像可以用火点着。进了广场的转盘道,才看见是解放小学的宣传队在演出。二十几个人排成两排站在那,一个个都满脸是汗。小桑站在第二排,鸣放站在第一排。“幺疙瘩”站在旁边拉着手风琴,“胖头鱼”在队伍的前面指挥。周围站了不少看的人,全都张着嘴傻呵呵的。于思看着他们,觉得挺好玩儿的。一个半大老头子,背着手从人堆里走了出来。于思听见他小声说:“有钱去听梅兰芳,没钱不听狗汪汪。”他不由笑了起来。

哥已经走出了老远,又转回来拉于思。他说:“这有啥好看?”出了解放广场的南口,楼房越来越少,平房越来越多。等平房也没有了的时候,就是一片一片的菜地,菜地里散布着一排一排的土坯垒成的秧床子。菜地走完了,就是庄稼地。泥土散发出热乎乎的气息,蒸得人浑身冒气,苞米和高粱的叶子都干得卷了起来。再走出二里地就是小龙河,河水从西边大山里的水库流出来,一路翻着波浪卷着旋涡,流到城北铁路边就朝南拐,绕过城南又往东流去。过河再走一里地,就是三马屯。于思听小秋说过,三马屯的人都姓王。早先王家只有哥俩,他们赶着三匹马拉着一辆车,带着家什铺盖,从山东那边过来。哥俩原打算到山里去挖参,走到这看水好地肥,就驻了下来。开荒种地娶媳妇儿生孩子,孩子长大了再娶媳妇儿生孩子,慢慢地就成了一个远近闻名的屯子。小龙河两岸的地,都是三马屯的。

小龙河上,早先有一座木桥,后来年头长了,木头全都糟朽了,有个夜里过桥的人,踩折了桥板,掉到河里淹死了,就又修了一座钢筋水泥的桥。桥两边的栏板上,各有“幸福桥”三个字。河的两岸种的都是地瓜,秧子密密层层地爬满了河岸,一直伸进河堤里面的河床上。一条河都像铺上了绿毡子,映得河水也绿莹莹的。再两边就是青纱帐,苞米地连着高粱地,高粱地接着苞米地,和天连在一起看不见头。

从一年级开始,于思每年夏天都到小龙河来游泳。这的水好,沿河两岸都是细沙子,比在游泳池里挤在下饺子一样的人堆里宽敞多了。眼下学校不上课了,他可以每天都来游泳。

连着下了几天雨,小龙河里的水满得都快从河床里溢出来了。幸福桥两面已经有不少人泡在水里。几个半大小子,站在桥栏杆上,嘴里喊着一、二、三,一起扎进了河水里,溅起一排水花。于思也兴奋起来,大叫着甩掉脚上的鞋,一边脱衣服,一边往河里跑。哥跑过来说:“咱不在这游,这的人太多,乱糟糟的。咱往里走走。”

于思听了哥的话,拎着鞋,跟着哥往西走了半里地。这里的河水更清更静打着旋涡卷着柴草从上游流下来。于思和哥钻进苞米地,换上游泳裤走出来。哥把俩人的衣服和鞋交给他,他爬到岸上的一棵歪脖大杨树上,把衣服和鞋放进一个空的老鸹窝里。他从树上出溜下来,想顺势跳进河里去,一扭身的时候,看见北面的一块洼地里,有一缕青烟冒了起来。他没有深想,就一个猛子扎进了水里水很凉,凉得发硬。他浑身缩成一团,泅到河底的时候,才觉得水是温暖而柔软的。许多的鱼撞到他的身上又游走了,皮肤上留下一个个滑腻腻的小点。很舒服的感觉由那些小点扩散开去,浑身都好像被人用手摸着。他闭上眼睛,摸到一块河底的大石头,站上去使劲儿一蹬,又钻出了水面。

他睁开眼睛,看见哥站在河边的水里,正往身上撩水。哥高大挺拔,肩宽腰细长胳膊长腿,胸上的肌肉一团一团地隆起来。在蓝天和青纱帐的衬托下,显得特别健美。在他的印象里,哥还是个嘴上刚长出一层小绒毛的半大小子。他记起去年游泳的时候,哥还背着他游。哥的身体散发出好闻的热气,熏得于思直想睡觉不知啥时候,哥变得这么健壮结实,就像画上画的那些体育健将一样。哥抬起头发现于思在看他,就不好意思地笑了,他撩起一捧水朝于思泼过来。于思急忙躲闪开,他钻进水里游到南岸,躺在岸边的细沙子上。他再看哥,哥已经像一条鱼一样,在水面一闪就不见了。

河面上很空旷,水泛着刺眼的白光,慢慢地起伏着。有两个黑点儿,从上游漂了下来。下游汹涌着人头,不时有一两朵浪花溅起来。哥到哪去了?他正在纳闷两只脚腕已经被一双有力的大手抓住了,他大叫着被拖入水中。他玩儿命地挣扎可是不好使,两只胳膊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从水里浮了出来。于思又闻到了那股好闻的气味儿,不由叫了一声“哥”。哥嘴里含了一大口水,噗地一下朝他喷过来。他笑着躲闪,可咋也挣不脱哥的胳膊。他往哥的脸上撩水,哥总能灵活地躲开。他利用水的浮力,朝哥的肚子上踹去,哥竟像一堵墙似的一动不动。于思急了,把手伸到哥的胳肢窝里挠起来。哥痒痒得松开了手,俩人笑成一团。

上游的两个黑点儿越来越近,漂到几丈远的时候,于思认出是铁蛋儿和一个于思不咋认识的住街东的孩子。他们也看见了于思,一起头冲下,把屁股和小鸡撅到水面上。于思笑了起来。

“你俩上哪去了?”他问道。“上水库摸鱼去了。”铁蛋儿答道。“摸着了吗?”“摸着了,还不少呢!”那个孩子说。

俩人游到岸边站了起来,于思这才看见他们的腰上都系了一个网兜,里面装着不少鱼。有红鲤子,有鲫瓜子,还有狗鱼。铁蛋儿的网兜里,还有一只巴掌大的小王八。

“你们是咋去的?”于思问道。

“坐我哥他们厂子的汽车去的。”铁蛋儿挤着眼睛问于思,“你猜我们看见谁了?”

“谁?”于思看着铁蛋儿的眼睛。“你得发誓,不能跟别人说。”“我发誓!一准不和别人说。”“许娘的儿子。”那个孩子抢着说。“许亦哲!”于思吃了一惊。

“就是他。”铁蛋儿很神秘地撇着嘴,“他在水库边上的林场扛木头赚钱呢!”“你看见了?”“当然!他看见我们就低下头走了。他扛着一个大圆木,足有百八十斤重。”天边传来轰轰的雷声,不知啥时候,天暗了下来。一块乌云从东南方向飘了过来,像一条黑色的船。风吹皱了水面,下游的人已经明显地少了。铁蛋儿看了看天说:“天要变了,咱们走吧。”“对,上岸吧。”那个孩子也说。雷声越来越近。那块像船一样的乌云,已经飘到了头顶。一道闪电从中间把乌云劈开,大雨点儿落了下来,打在水面上,溅起成片的水花。哥从上游下来了,朝着于思招手。“哥,下雨了。咱们回家去吧!”“来不及了,先找个地方躲躲吧。”

天像开了口子,大雨喧嚣着泼下来。河面上腾起一片水雾,对面都看不见人。于思游到北岸,爬到歪脖的大杨树上去取衣服。大杨树枝叶很茂密,像一把伞罩着一块干燥的地面。于思见树下只落了零星的雨点儿,就对哥说:“咱们就在这树底下避避吧!”

“不行!”哥急忙说,“树导电,小心雷劈着。”他一把拉起于思,从树底下走出来。刚走出十几步,就听见一声炸雷,眼看着一个火球落在了老杨树上。只听得嘎巴一声响,老杨树弯曲着伸向河面的那根树杈,从中间裂开直劈到树根轰的一声倒在河里,溅起一道水幕。于思吓得张着大嘴半天合不上。

“别怕,别怕。”哥把于思搂在怀里,用手胡撸着他的头。就在那一瞬间,于思突然想起在树上看见的那缕青烟。他对哥说:“跟我走吧。“上哪去?”哥问道。于思顾不上说话,拉起哥的手,就往苞米地里钻。他跌跌撞撞地顺着垄沟跑边跑边回忆着那缕青烟的方位。他分开苞米稞子,手和脸都被苞米叶子拉得生疼终于走出了苞米地,来到了一片瓜地里。叶子已经有些发黄的瓜秧上,结着一个个碗口大的甜瓜。

雨越下越大,像许多石子打在身上疼得不行。于思看见苞米叶子一条一缕地垂下来,刷刷地掉在地上,才明白雨里还夹着冰雹。雨从天上泼下来,水汽从地下冒上来,遮住了视线,天地间一片白茫茫的。他用手抹去脸上的雨水,好不容易看见了瓜地北头的小窝棚。他拉起哥的手,急忙朝那里跑去。

窝棚用几根圆木支着,离地二尺高的地方架着木板,两边斜搭着头年的秫秸上面还盖了一层塑料布。于思猜想这是看瓜人住的,他看也不朝里看一眼,就把衣服和鞋扔了进去。然后,猫着腰爬了上去。哥跟在他的后面,也钻了进来。俩人一坐下,就赶紧用衣服擦身上的雨水。于思猛地一抬头,发现窝棚的角落里有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他定了定神,才看清楚是小秋仰在被垛上。他个高了不少脑袋上的那片头发也剃了。

小秋也看见了于思,他笑着问:“你们咋来了?”“别提了,我和我哥来游泳,谁想就下起雨了,还有雹子。可把我们给砸毁了。于思喘着粗气说,”你咋在这呢?““我帮我二大爷看几天瓜,他的腰腿病又犯了。”“平常你也在这吗?”“不,我的窝棚在河对面的高粱地里。”“你平时尽吃啥?”“啥都吃。烤苞米、烧毛豆、煮鱼汤。”小秋很得意地说。“你咋不回家呢?”

“回家有啥意思?囚在那么个小屋里,憋屈死了。学校里尽是人,闹得慌,哪如在这大野地里舒坦。”

“你表哥十雨呢?”哥问小秋。

小秋看了看哥,犹豫了半天才说:“他进山了。”“他回来过吗?”

“没有。他家没人了,回来干个毬?!”说着递过来一个甜瓜。哥急忙摆摆手,小秋淡淡地说:“这也不花钱,不然在地里也是让雹子给砸了,吃了得了。”哥不再推辞,接过一个甜瓜一掰两半儿,递给于思一半,另一半塞到自己嘴里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