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问哥:“你整天尽忙些啥?风风火火的,像火燎了腚似的。”哥回答得很干脆:“搞运动,批资反路线呢!”妈瞪了哥一眼说:“你消停会儿吧!别再惹是生非的,那胳膊还能拧过大腿是咋的?”
哥哈哈地大笑了起来:“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爸看了看哥说:“有些事你不懂,别跟着瞎掺和。没事的时候多看点儿书,以后会有用的。常回家看看,别老让你妈惦记着。”哥又是哈哈一笑,然后严肃地说:“这是一股谁也阻挡不了的洪流。身为七尺男儿生能舍己,愿做千秋雄鬼永不还家!”妈打了哥一下说:“行了!你这叫四六不懂!”那天早起,吃了早饭,哥刚要出门,妈一把拉住他说:“今儿你别出去,带着小思买煤去。趁着天晴把煤饼子摊出来,要不就没烧的了。”哥停住脚步说:“明儿再说吧,我今儿个还得写大字报呢!”
“写啥大字报?!”妈生气了,“那大字报是能当吃呀,还是能当喝?”“你就知道吃呀喝呀的,别的还知道啥?”哥顶撞妈。“我不张罗吃呀喝呀的,你们就长大了?!”妈没好气地说。哥不再犟,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于思穿上鞋,出门到小秋家,管大老王借了手推车,俩人推着车朝煤场走去。煤场在于思他们学校前面那个胡同的紧里头,半个足球场那么大的院子里除了几堆比房还高的煤以外,可地长着荒草,只有院子北边有一排土房。走了一路,哥的嘴都没闲着,问于思这问于思那。他最先问起的是陆大兴,于思说在煤场的那排平房里见过他。陆大兴的病好了,是妈给找的大夫,吃的镇静剂,又喝了些汤药。妈不让于思跟别人说,他觉得跟哥说没关系。陆大兴家原来住的那套房子,让麻子给占了。麻子原来就是总务处的一个瓦工,这会儿当了北方大学的房屋造反委员会主任。他家只有三口人,住了三间楼房,人家都骂他要房不要脸把陆大兴给赶到煤场北面的小土屋里去了,早先那是给乡下进城的临时工盖的工棚。拐上大街,望见小灰楼的时候,于思又告诉了哥那天晚上的事。哥一直没有吱声,等他说完了,才问了一句,这会儿咋样了?于思说小灰楼现在是北方大学的红卫兵总部,“大嘴岔子”领着一伙人住在里头,罗老和所有的黑帮都住在学校的马棚里。
俩人说着话,就走到了煤场里。煤场里空空荡荡的,煤堆边上放着一架台秤还扔着两把大铁锹。开票的老头儿坐在大门旁边的小黑屋里,眯着眼睛在卷大炮看见于思哥俩就问道:“咋这个时候来买煤呢?连着下了好几天雨,煤都吸足了水沉得不行。再者说了,这天说变就变,摊了煤饼子也干不了呀。”“没烧的了,哥简单地说了一句,眼睛老是往北面的那排小土房瞄。
往年夏天,于思经常到煤场来,在荒草里逮蛐蛐儿,和老头儿混得很熟。知道他眼神不太好,还好和人搭话,就对他说:“这煤太湿了,肯定压秤,给多铲点儿吧!”红眼老头儿答应着,站起身领着哥去装煤。走出屋外,才看见他也戴了一个黑糊糊的红袖箍儿,上面写着后勤处造反队。
通往煤堆的路上,撒满了煤末子,到处都是马粪蛋驴粪球。于思站在场院里等着铲煤上秤装车,闲着没事就东张西望。他突然发现有一只马粪蛋特别的圆还在地上慢慢地滚动。走到跟前,才看见是一只大屎壳郎在后面推。他蹲下去仔细地看了起来,屎壳郎头朝下屁股冲上,几只脚来来回回地倒着,倒退着推着那只粪球。于思顺手捡起一根草棍儿,把粪球从屎壳郎的脚下拨开。屎壳郎先是停了一会儿,然后就撞来撞去地爬,终于找到了那个粪球,又撅起屁股,用几只脚倒腾着滚动起来。不管于思咋把粪球拨开,屎壳郎总是能找到,不屈不挠地推着走。于思不由笑了起来。
“小思,过来看着车。”哥在招呼于思。于思答应着站起来跑了过去。“别走啊,不然车就让人推走了。我一会儿就回来。”哥说着就扭身走了。“哥你上哪?”于思问道。“你别管了。”他说着朝那排小土房走去,明晃晃的太阳光照着他的背,他衬衫的下摆一下一下地呼扇着。
于思一屁股坐在车把上,茫然地打量着胡同口过往的行人。行人并不多,可车辆着实不少,汽车、马车、手推车和自行车来来往往。一个女人站在马路牙子上,正和一个大老爷们说说笑笑。离得太远,听不清他们说的啥,只觉得他们的笑声很稀罕,唧唧嘎嘎的像鸡在叫。说着笑着,那大老爷们突然把手伸到那女的衣服里,在胸前摸了一把。那女人嗷地叫了一声跳了起来,脚下一滑,摔到了马路牙子下面,坐了一个******蹲儿。于思忍不住大声笑了起来。
正在这时候,于思看见“小胡子”骑着自行车拐进了胡同。于思本能地跳了起来,藏到一棵大杨树后面。过了一会儿,他探出头,看见“小胡子”已经从自行车上下来了,正站在通往学校的岔道口那往里张望,好像在等啥人。又过了一会儿,“胖头鱼”从岔道里走出来,在距离小胡子两米的地方停住了脚。
“你找我有事吗?”“膀头鱼”眼睛看着地,冷冷地问。她穿了一件粉红色的碎花小布衫。
“咋能没事呢?”“小胡子”偷偷地瞄了“胖头鱼”一眼,用手抻了一下衬衣的领口。
“有事就快说吧!我还有事呢。”她捋了捋齐耳的短发,把头扭向一边。“你、你……”“小胡子”吞吞吐吐地说,“这些天,你为啥总是躲着我?”他好像要哭了,声音颤颤巍巍的。“我没有故意躲着你。”“胖头鱼”扭捏着,红着脸显得很不安。“是不是因为我在学校里,代表‘****’小组做了检查,在群众中威信下降了?”于思想起那天返校的时候,学校“****”小组召开了大会。“小胡子”在台上讲话的时候,失去了往日的威风,有点儿垂头丧气的。那天到校的学生很少,加上老师也没多少人。于思只顾着和铁蛋儿蹲在地上逗蛐蛐,根本就没认真听他讲话。大概其地听他说,执行了刘少奇的资反路线啥的,还说请大家帮助他提高认识。他讲完话,美术老师“幺疙瘩”上台,控诉学校“****”小组对他的迫害,说着说着就流下眼泪来,惹得许多同学都笑了起来。他说因为他画了一张裸体画儿,“****”小组就说他思想糜烂,会场立即安静下来,大家不再说笑,都支起耳朵听他讲。
“啥叫裸体画儿呀?”铁蛋儿问于思。于思想起在小金家见过的一本画册,就顺嘴答道:“就是光屁股的人。”铁蛋儿笑起来:“这么骚性,还不该挨整!”听见的人都哄笑了起来。后来又有高年级的同学上台发言,主要说“****”小组把学生按出身分类开会的事。于思听着心烦,就一门心思地和铁蛋儿逗蛐蛐,一直到铁蛋儿的蛐蛐把于思的蛐蛐给咬死了,他想再捉一只蛐蛐,就和铁蛋儿一起走了。
“胖头鱼”一直都没有说话,只是“小胡子”一个人在那不停地说。他的声音很小,于思听不清楚。“小胡子”突然伸出手,就要拉“胖头鱼”的胳膊,“胖头鱼”一甩手扭身走了。“小胡子”赶紧推上自行车,跑着去追“胖头鱼”。于思这才松了一口气,从树后面走出来,重新坐在车把上。他想着“小胡子”刚才的狼狈相,忍不住笑出了声。
“于思,一个人在这乐啥呢?”于思抬起头见是崔玉芬,她肩背着筐,手里拿着一把小铲。于思有点儿不好意思,他冲崔玉芬点了点头说:“我和我哥推煤来了。”“你咋老也不上我家推头来了?”“我都是在家让我妈推。”于思摸了摸脑袋。他想起许亦哲,就问崔玉芬:“许娘咋样了?”
崔玉芬前后左右地看了看,凑到于思跟前说:“许娘还那样,每天扫街。她儿子还没下落,人家都说他死了。可有一天半夜,我打他家门口过,见一个男的从里面出来,看着像是许娘的儿子,估摸着他还活着。不过这事你可千万别告诉二黑他爸现在当官管事横得不行,我爸现在都不让我上他家去。”
于思点了点头。俩人正说着话,于思忽然听见哥咳嗽了一声。他回过头,不知啥时候,哥走了过来。崔玉芬看了哥一眼,低下头转身走了。她背着筐,身上的浅黄色的碎花布衫又肥又大,像一面旗子似的,飘飘荡荡地走出了胡同。
哥推起车朝家里走去。一路上,俩人都不说话,拐进平房前面,就见妈正站在门口的大杨树下迎着他们。她一边和坐在树荫凉里纳鞋底的老范太太唠着嗑一边打着毛衣往这边望。看见他们就抱怨起来:“咋去了这半天呢?我还当出了啥事呢!”哥没有吱声,妈伸出手说:“找回来的零钱呢?快给我,我去买个西瓜给你们吃。”
哥愣了一会儿才说:“钱丢了。”“咋会丢呢?!”妈有点急了,瞪着哥说,“这大人了,还丢东西。算了,快把车卸了,洗手吃饭吧。”
卸完了煤,于思就去给大老王还车。他一路上都在琢磨,哥真的把钱丢了吗?他是挺仔细的一个人,咋会把钱丢了呢?想了半天,他断定哥是在说瞎话。哥为啥要说瞎话呢?一直走到小秋家的门口,他才想明白,哥肯定是把钱给陆大兴留下了。
于思回到家里,只见哥一个人在外屋吃饭。桌子上摆了一碗炸酱,还有一把小葱和一盘生黄瓜丝。他听着里屋有人说话,以为是爸和妈在闲聊,就没太在意。他赶紧洗了洗手,捞了一碗面坐在桌边吃了起来。吃了几口,突然闻见一股香味儿从里屋飘了出来。他觉着说话的声音也有点儿不对头,就支着耳朵听起来。
“于嫂,您说这是咋回事呢?”于思听出这是王弦的声音。“他咋上咱家来了?”于思小声问哥。“那谁知道呀,许是为了他老婆不生孩子的事。”哥吃了满嘴面,声音又小又含糊。”
“不孕症原因可多了,你得带她去检查。”这是妈的声音,不冷也不热,“你也得检查,兴许毛病出在你身上。”
“我也说不清去过多少医院了,上海北京有名的妇产医院都去过,所有的医院里都乱糟糟的,好大夫都打倒了,坐在那看病的都是新手。各科室也都解散了,化验都做不了。”王弦的声音又尖又细,一会儿高一会儿低呼呼悠悠的,像个老娘们。于思忍不住笑了起来。哥用筷子头捅了他一下,他赶紧捂住嘴。
“到这会儿了,你知道不知道是谁的毛病?”“闹不清呢!”王弦的声音很低,可于思还是能听见,“兴许是我的毛病。她的月经挺正常的,二十八天来一次,前后也错不了一两天……”“啥叫月经?”于思问哥。“你不懂,大了就知道了。”哥很烦躁。
于思不敢再吭气,心里琢磨着,月经、月经,这个词听着咋这耳熟呢?他想了半天,突然想起在合作社的柜台上,见过一卷一卷的纸,上面写着月经纸。他憋不住,又问哥:“月经就是月经纸吧?”
哥噗的一声笑了出来,又赶紧忍住,朝他摆了摆手。“那八成是你的精子有问题。”妈淡淡地说。“我尿的尿就像米汤似的。”王弦怨气哼哼地说。“那许是肾有问题。”妈说,“应该看看中医,喝点儿汤药。”“那就求您给我找个大夫吧。”“大夫,这会儿可上哪找去?”妈停了半天才说,“赶到乡下的赶到了乡下,蹲笆篱子的蹲笆篱子,剩下的都扫街淘厕所呢。”“您再想想,就没政治上没问题,医术又高明的了?”王弦像是在央求妈。“如今这政治上的事也没个准。今儿个说没问题,明儿个兴许就揪出来了。再说你是年轻的老革命,万一我介绍的人靠不住,出点儿啥事,这罪过我也是担待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