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积满了水,直往屋里流。妈用砖头把门口垒了起来,上面再铺上塑料布,里面再用炉灰垫上,水就流不进来了。天棚也漏雨,外屋有两处漏,里屋有一处漏,洗脸盆、洗脚盆和洗菜盆,都用来接雨水。妈出去打水的时候,得把裤腿挽得高高的。于思主动地承担了打水的事,他乐呵呵地跑进跑出。他只嫌家里的缸太小,几桶水倒下去就满了。他把壶、锅、大盆和小盆都灌满了水,还是不过瘾,就给左邻右舍送水。李家伦家没有水缸,只有一只桶,跑两次桶就满了。他又把小丹家的水缸灌满了,乐得小丹她妈合不上嘴。他给“老白毛”家送水的时候,老白毛的漂亮女人忙着招呼小凯和小旋谢谢哥哥。他受到了鼓励,第二天一早人家还没起床,他就拎着水去敲门。小凯的妈披着衣服起来开了门,一谢再谢地求他不用送水了。李家伦也被他折腾烦了,他一上午去了四趟,看李家伦的水是不是用完了。一连几天他都觉得活得很充实,一直到雨停了,他的热情才平息下去。
大水退了下去,院子里还积着一片一片的水洼。他用旧报纸叠了许多小船有舢板,有帆船,有炮艇,还有双船。他在纸船的底下涂上蜡,放在水里就不会沉底。他用手撩水,一队船都漂了起来。他玩得正起劲儿,就听见小坏儿说:
“玩儿纸船,这有啥劲呢?到校部的河沟里划船才来劲儿呢!”小坏儿乐呵呵地说。
“可哪找船呀?”“那就有。”
“那好吧,我跟你划船去。”于思说着就站了起来。小坏儿的妈本来不让小坏儿跟于思玩儿,说于思家有问题。可小坏儿的妈现在进了街道的“****”小组,整天忙得不着家,顾不上管小坏儿了。他爸除了喝酒就是睡觉,小坏儿只要剁好鸡食看好孩子,他爸就不管他。
两人刚走到胡同口,就看见石泛函和鸣放迎面走来。“上哪去?”石泛函问。
“划船去。”小坏儿答道。“带我去吧。”石泛函央求着。“那来吧。”“我也去。”鸣放说。
“不行!不带丫头片子玩儿。”小坏儿果断地说。“男女平等。”鸣放不服气地说。小坏儿不再说话,鸣放就跟着他们的屁股后头走起来。他们走到胡同口的时候,远远看见一队人从南面走过来,打着的牌子上写着“强烈要求取消小红本!”“啥叫小红本儿?”于思和小坏儿一起问。
“这都不知道?!小红本儿就是高干用的特殊供应本,用那个本儿就能买到好烟好酒和细粮啥的。”石泛函歪着脑袋抿着嘴很神秘地说。
“啥叫高干呀?”于思想起那天在学校按成分分组开会时,“胖头鱼”也问过谁的爸是高干。“高干就是大干部。”石泛函瞪着小眼睛说。“都得是军长旅长的吧?”小坏儿吸溜着鼻涕问道。
“至少团长以上。”石泛函显得很在行,“我爸说高干的特殊待遇,是修正主义路线,应该取消。”
他们边说边走,眼看着那些人已经走近了,有的扛着旗子,有的夹着红红绿绿的大字报纸,还有的拎着糨糊桶。于思认出打头的,是哥他们学校的“黑大个儿”。跟着他的都是中学生,有一中的,也有其他中学的。
“你们干啥去?”于思壮着胆子问“黑大个儿”。“上省委门口游行去。”“黑大个儿”匆匆忙忙地说,“跟我们一起去吧。”他看着于思,眼神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让于思的心里一动。他犹豫了一下,正要抬腿跟着他们走,小坏儿轻轻地拉了他一把说:“你不划船去了?”于思又收住了脚步。正在这个时候,北边呼啦啦地下来一群人,一色地骑着锰钢的自行车,锃亮的车圈在阳光下刷啦啦地闪着光。郑解放也骑在车子上,她今天没有穿军装,穿了一身运动服,脚上是一双雪白的排球鞋。他听见他们吵吵巴火地说:“啥反修防修,纯粹是阴谋****反社会主义。”“取消小红本儿,就是迫害老干部!”
两拨人越走越近,终于在早先“老绝户”的钟表店前碰到了一起。北边来的一伙人都从车上下来了,南边来的人也停住了脚,两拨人都不让路,面对面地辩论起来。于思他们一溜小跑,赶到钟表店跟前。转眼之间,已经围拢了一大群看热闹的。于思他们踮着脚也看不见里面的情况,只见老多的人头挤来挤去。他们急得围着人群团团转,就是挤不进去。是小坏儿最先想起爬到钟表店橱窗的台子上,于思和石泛函也跟着爬了上去,这下里面的情况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只有鸣放在下面急得直转圈儿,干着急就是看不见。她伸着手一个劲儿地喊:“拉我一把呀!快拉我一把呀!”石泛函伸出右手,把鸣放拉了上去。
“享受特权就是修正主义!小红本儿就是应该取消!”“黑大个儿”挥着拳头慷慨激昂地说。
“小红本儿是党对老干部的爱护,取消小红本儿就是反对党的政策!”一个又高又瘦细皮白肉水蛇腰的男红卫兵说。他双手捏着车闸,两只脚支在地上,弓着背弯着腰脖子伸出去老长。他朝地上吐了一口唾沫说:“我们反对绝对平均主义,就是要游行。你们阻止我们游行就是破坏大鸣大放大辩论,就是破坏‘**********’!”于思看见他的嘴唇上有一层细细的小绒毛。
“你们是保爹保妈派!只革别人的命,不革自己的命。不革自己的命就是假革命。”一个梳着运动头的女学生,冲着“水蛇腰”气哼哼地说。
“你们才是假革命呢!你们是反革命!”“水蛇腰”身边一个眉毛特别黑的男红卫兵说。他也穿了一身藏蓝的运动服,脚上蹬了一双回力球鞋。他撸起胳膊叉着腰说:“你们假借革命的名义,乘机迫害老干部。你们翻不了天!”他举起拳头高喊,“誓死捍卫毛主席的革命路线!只许‘左’派造反,不许****翻天!”所有骑自行车的人都跟着他喊了起来。郑解放站在“黑眉毛”身后,也举着拳头在喊“运动头”挤到郑解放的跟前,指着她的鼻子说:“郑解放!你爸是反革命修正主义黑帮分子,早就揪出来了。你是个狗崽子,你才是****翻天呢!你不和你的父母划清界限,还要维护你们以前的特权,你是想顽抗到底,绝没有好下场!”
“我爸不是反革命修正主义黑帮分子。我爸是中国最早的共产党员,是个老革命。你少在这胡说八道!”她说着眼圈儿就红了。
“黑眉毛”上前推了“运动头”一把说:“你说谁是狗崽子?!我打你个小丫头片子!”
“你敢打人!”“黑大个儿”把“运动头”推到身后,他一把抓住“黑眉毛的衣襟说:“你要动手就和我动手,别和女人逞威风!”他身后的学生一起喊了起来:“不许打人!不许耍流氓!不许调戏妇女!”
“黑眉毛”的脸红了起来,结结巴巴地说:“谁、谁调戏妇女了?谁耍流氓了?!”
“你!就是你!我们都看见了。”主张取消小红本儿的学生们一起喊了起来。“你们血口喷人!”“水蛇腰”说,“耍无赖,不要脸!”“你们才不要脸呢!”
“你们不要脸!”两伙人互相骂了起来,周围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交通完全堵塞了。南边和北边都停了好几辆车,汽车喇叭声响成一片。小坏儿从橱窗的台上跳了下来,说了一句:“没啥意思,光练嘴不动真格的。”他朝校部大院儿走去。于思和石泛函也从窗台上跳了下来,跑着追小坏儿。只有鸣放还想看,石泛函说:“要看你看我不看了。”鸣放没办法,只好从窗台上跳下来,跟着他们走。
校部的河沟里涨满了水,把斜长在岸上的大柳树都给淹了,灌木丛只露出一尺来高。水很黄,也流得很急,不时冲出几个旋涡,卷起一些树枝和草叶。小坏儿领着他们过了小桥,走到西面小河沟拐弯儿的地方。他用竹竿拨开灌木丛,露出一块油漆剥落被水泡涨了的篮球板。“瞧!这不是船吗?”小坏儿说着把竹竿戳在篮球板上,身子一悠跳了上去,连声说道:“快上来呀!”于思一蹦正好落在篮球板上,板子往下一沉又漂了上来。石泛函也跳了上来,篮球板栽歪了一下。只有鸣放犹豫了半天,也不敢下来。小坏儿不耐烦了说:“真没用,连这都不敢。我早说不带她来,你们非要带她来,纯粹是找麻烦。”他把头一甩说:“你别玩儿了,自己回家去吧。”鸣放连忙说:“我敢我敢。”说着两腿一曲,蹦了过来。她的一只脚落在木板上,另一只脚踩空了,整个身子歪斜着朝水沟里掉了下去。小坏儿一把拉住她的胳膊,她这才站稳身子,小心地蹲了下去,用手把着篮球板的边。
“都站稳当了吗?我开船了。”小坏儿说着用竹竿朝着岸上使劲一戳,篮球板就朝水沟的中间漂了过去。快到对岸的时候,他掉转身又是一戳,篮球板又回到了河沟的中心,顺着水漂起来。他们都高兴了起来,齐声喊着:“开船了!开船了!”
“好玩儿吗?”小坏儿问道。“好玩儿。”三个人齐声答道。“唉,你是咋知道这能划船的?”于思问小坏儿。
“那天我和小军来看大字报,看见河沟里漂着一块篮球板,就划了起来。”小坏儿答道。
走出几丈远的时候,小坏儿把篮球板划到岸边。他把竹竿交给于思说:“帮我撑一会儿。”于思答应着接过竹竿,戳进岸上的泥里。小坏儿伸手在灌木丛里撅树枝,他撅够了一把就扔到篮球板上,不大一会儿工夫篮球板上就堆了一堆树枝。小坏儿回身坐到篮球板上,捡起树枝编了一个伪装帽,顺手戴到了头上。石泛函和鸣放也编了起来。于思正撑着竹竿,腾不出手来,就对小坏儿说:“我占着手呢,你给我编一个吧。”小坏儿答应了一声,顺手摘下了自己的,戴到于思的头上,又抓了一把树枝编了起来。
他也像小坏儿那样,用手使劲一撑,篮球板重新又漂了起来。到河沟中间的时候,他把竹竿插到河沟底下又拔出来。看看竹竿上的水线,测出水有六七尺深。河沟早先并不宽,只是涨满了水才显得宽。竹竿不算短,他两手握着竹竿的中间,在左边的岸上戳一下,再在右边的岸上戳一下,篮球板就在河沟的中心线上弯弯曲曲地走起来。
小坏儿已经编好了伪装帽,他站在篮球板上,叉着腰说:“咱们都是雁翎队!”于思和鸣放一起响应着:“对!咱们都是雁翎队!”
只有石泛函不吱声,他坐在篮球板上托着腮帮子,好像在想事。过了一会儿,他突然说:“中国的河都是从西往东流,咋这条河是从东往西流呢?”
“这叫啥河呀?”小坏儿说,“这就是条小水沟,像一泡尿滋出来的。”“你咋琢磨的?”于思笑着说,“那得多大的尿泡呀?”他看见鸣放低下了头就没往下说。“你给我滋一个。”石泛函看了一眼小坏儿说:“虽说是小河沟,也得有个来龙去脉,准是人工挖的。”“我说尿滋的就是打个比方。你抬啥扛呀?”小坏说:“我看看天上下雨就是觉得是啥神仙巨人在撒尿。”于思觉得他的比方挺好玩:“照你那么说,下雪就是神仙巨人拉,打雷就是神仙巨人放屁,那打闪是咋回事呢?”“备不住是神仙巨人氽稀。”小坏笑着说。“真没臊!”鸣放堵着耳朵说:“张嘴就是屎尿屁。”河沟拐了一个大弯儿,他们穿过来时的小桥,又漂了几丈远。四个人又说又笑,正高兴得不行的时候,突然听见岸上有人喊:“找死呢!你们这群孩子,不要命了?!”他们抬起头,看见大老王推着车站在岸上,正急赤白脸地冲着他们大叫“你管得着吗?”小坏儿不服气地朝他嚷,“我们划船碍着你啥事了?用得着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这小子,还说我多管闲事。我揍你!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还不上来,我告你爸非把你的屁眼打翻了不可。”
于思从来没有见大老王发过这么大的脾气,小声对小坏儿说:“咱们上去吧。“不上去!用得着他来管我。”小坏儿把头一甩,冲着大老王说,“要管管你家小秋去,成天不着家,少来管我们。”“不管你?!昨儿个这儿刚淹死一个。你要是淹死了,你妈就得跳井,你爹又得喝上敌敌畏。”“你胡说!昨儿个谁淹死了?”“曹国栋家的小子。”“你看见了?”
“当然。是我亲眼看见几个学生把他捞了上来,我亲手用手推车把他送到校医院的。到那就没气了,打针都来不及了。”
说话之间,于思已经把篮球板划到了岸边。几个人先后跳上岸,看着大老王推着车慢慢地走远了。
“曹国栋家的小子就是小军吧?”鸣放满脸恐惧地问。“可不,就是小军。”于思答应着,想起小军那傻憨傻憨的样子,心像被铁丝绞住了。
“你不是前些天还和他一起划船来着吗?”石泛函问小坏儿。“那是三天以前了。昨儿个,我上废品站卖废品去了,回来听我爸说,小军来找过我,其他的事我就不知道了。”“那没准,兴许他自己划船来着。”石泛函说,“昨儿个下午那会儿,雨下得大一阵小一阵的,备不住他一个人没撑住,掉到水里去了。”丁香花的味儿又飘了过来,于思的脑袋嗡嗡地响着。
八
自打小军死了以后,于思就打不起精神来。晚上睡了白天睡,一天到晚迷迷糊糊的。如果不睡觉,他就躺在那发呆。他恍惚记起那天下午,他在院儿里跑来跑去打水的时候,隐隐约约地闻见一股丁香味儿,当时他玩儿得正来劲儿,大概小军就是那个时候淹死的。
妈见他整天睡觉,只当是他前两天打水跑累了,摸了摸脑袋并不热,也就不当回事。爸还是到系里去,但脸上活泛点了,不再那么阴沉着。哥打回来之后,就不咋着家。他在北京见到了毛主席,还带回来一个手指甲盖那么大的毛主席像章。于思好话说了一大堆,哥才让他戴了十分钟。他进门就吃饭,放下碗就走,有时夜里也不回家,出来进去的还总唱着歌,声音里透着喜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