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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于思不想告诉他们许亦哲的事,就装着不知道:“跑哪去了?”“有人说偷越国境了,有人说跑进山了,反正没见他回来过。”铁蛋儿说。三个人边说边走,不知不觉走到了校部大院儿的外面,他们从一个被揻弯了钢筋的缺口钻了进去。大院儿里热闹得像过节,口号声响成一片,人们东一堆西一圈儿,大呼小叫地在斗黑帮。还有不少人四处溜达着看大字报,沿着围墙支起了一溜贴大字报的席棚。于思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抻长了脖子看大字报。写高荪和周樵的大字报最多。有一张大字报上说高荪一贯作风糜烂,前后娶过三个老婆还有许多人的名字于思都不知道,可上面写的各种事情让他觉得很新鲜。那些一本正经的大人,其实也不都那么正经,这使他的心里生出一种很充实的感觉。有一张粉红色的大字报是写李家伦的,题目是《李家伦为啥还不起来革命》,后面打了三个惊叹号。于思立即来了兴趣,他认真地读起来。遇见不认识的字他就跳过去大概看懂了上面的内容。那上面说李家伦是黑党委树的白专典型,只埋头业务不关心政治,拜倒在反动学术权威徐盛的脚下,直到现在还躲在家里看书,不出来参加运动。还说李家伦原来的女朋友,就是周樵现在的老婆,是徐盛介绍给周樵的质问李家伦为啥到现在还不站出来控诉徐盛和周樵对他的迫害。还说李家伦如果是一个有血性的男子汉,就应该揭发徐盛和周樵的罪行啥的。于思觉得很有意思原来李家伦发誓到四十岁再结婚,就是为了这个已经成为周樵老婆的女的。于思恍惚记起见过那女的,她长得细皮白肉的,头发梳在脑袋后面挽成一个髻,像个鸡光子a。她早先老穿着一身黑丝绒的旗袍,走起路来一扭一扭的很好看。李家伦真是没用,连自己的女朋友也守不住。他为啥不和徐盛周樵他们算算账?他顺手撕下那张大字报,叠起来塞进口袋里。

他正想得出神,铁蛋儿和二黑各自背着一筐大字报纸走了过来,招呼于思说“咱们上教学楼那面看看去。”

离着大老远的,就有吹拉弹唱的声音传了过来。歌声是从二楼上传下来,一a 褪了毛的鸡。

楼的天棚被震得山响。楼道两边的教室门都敞开着,有的空空的,有的里面有人,所有的桌椅板凳都扔得乱七八糟。有一间教室里,几个大学生正在写大字报。三个人匆匆走过,于思扭头扫了一眼,突然发现那个又黑又瘦大嘴岔子的人也在里面。于思停住脚,开始打量那个人。他正在看一篇稿子,一个女大学生拿着一沓纸,招呼他:“赵斌,你看这篇大字报的结尾是不是还得改一下?”于思看见他的嘴岔子在不停地动,却听不清他说的是啥。他的脑袋又嗡嗡地响起来,耳朵里好像有一只马蜂在叫,他赶紧靠在墙上。

他们找到那间有人唱歌跳舞的教室,尘土从敞开的门口冒出来。乐队坐在讲台上伴奏,扬琴手风琴笛子胡胡响成一片。一群大学生男男女女又唱又跳,伸胳膊踢腿还下叉。一个个满头大汗,全都绷着脸,好像不会乐似的。最后是在原地跺脚,扯着嗓子大喊:“造反有理!造反有理!!造反有理!!!”一声比一声高,震得于思的脑袋都要炸开了,他赶紧用手捂住耳朵。

“这叫啥节目呀?还赶不上二人转好听呢。”铁蛋儿说。“就是!”二黑也说,“像干仗似的。”三个人边说边朝三楼走去。

三楼的教室全都关着门,只有一扇门开着,里面有一男一女两个大学生在说话。那个女的坐在椅子上,羞羞答答地低着头,从门口看不清她的脸,于思认出她就是在郑解放家的那个讲解员。那男的站在窗口背对着门,不时侧着脸偷看一眼那女的。“嗷——”铁蛋儿大喊了一声。那女的腾地一下站了起来,那男的一屁股坐在椅子上。看着他们的狼狈相,三个人一起笑了起来。他们转身就跑,一边跑还一边喊:“搞对象了——搞对象了——”跑到三楼半的时候,背后传来那男生的骂声:“哪来的小流氓,跑到这来捣乱!”三个人都笑得喘不上气来。

楼下的歌声停止了,只有说说笑笑的人声。二黑突然停住笑,支棱着耳朵说:“你们听,有人在叫。”于思和铁蛋儿也都敛住气,仔细地听起来。在歌声的间隙里,响起一声惨叫。声音好像是从四楼传下来的,他们顺着声音跑了上去,一路找到最把边的一间教室。房门反锁着,咋也推不开。门上窗玻璃的油漆剥落了好多,他们挤在小窗户上往里看。

讲桌上坐着几个人,全都穿着军装。坐在最外面的是个小矮个子,嘴上叼着烟,手里拿着武装带,脸白得发绿,正龇着牙在笑。于思觉得他的笑容很可怕。靠对面的墙上一溜站着几个光腚的人。于思认出其中有一个是“老白毛”,他长胳膊长腿地站在那,瘦得肋巴扇子像搓板一样,上面满是青一块紫一块的血印子。撒尿的那套东西,像干茄子似的瘪塌塌地当啷在两腿之间。还有一个白白胖胖的人,全身的皮肉松松垮垮地往下垂着,头发一直耷拉到脸上。于思费了好大的劲才认出他是花领带,李家伦的老师徐盛。因为没有戴眼镜,他的脸好像扁了许多整个人都脱了相,和以前很不一样。他的脸色发青,嘴唇发白,浑身皮开肉绽的尽是伤口。另外的几个人于思都不认识。他们前面的地上,撒满了摁钉。

矮个的小白脸挥起手里的武装带,啪地抽了一下讲台。他吐掉嘴里的烟屁喊了一声:“都站直了!”声音尖细的娘娘腔,于思恍惚记起是那天晚上追许亦哲的那个声音。站在墙边的那一溜光腚的人,全都浑身抖了一下。只有“老白毛”的眼睛望着天棚,好像啥也没听见一样。“齐步——走!”“小白脸”又喊了一声徐盛哆嗦着向前蹭了半步,其他的人也都试探着往前伸了伸脚。“小白脸”立即吼起来:“别耍滑!抬起脚走!”徐盛站着不动,浑身像筛糠一样抖了起来。“小白脸”从桌子上跳了下来,顺手从墙角抄起一根木条,好像是从黑板上拆下来的框子,冲着徐盛的肚子就捅了过去。徐盛一屁股坐在地上,又腾地一下站起来嘴里呜呜啊啊地叫着,听上去像一只受伤的动物,一股尿水顺他的大腿流了下来“小白脸”又挥起木条朝徐盛的脑袋抡了过去,血像高粱米汤一样顺着他的额头往下流,徐盛惨叫了起来。他的声音阴森森的,尖锐得像锥子,从耳朵一直扎进于思的脑袋,脑瓜仁疼得开始流血。于思觉得浑身被冰冻住了,手脚都不能动弹。

“真******狠!”铁蛋儿小声说。“可不,真下得了手!”二黑也说。

“老白毛”站着不动,眼睛一直看着天棚。“小白脸”冲着他大喊了起来:“你!你听见了没有?!咋不动弹?”“老白毛”看了他一眼,又抬起头重新看着天棚。“爷在说话,你敢装听不见?!”“小白脸”咬牙切齿地说,他脸上的肌肉直抽巴。“老白毛”仍然一动不动,像是定在了那里。“小白脸”绕开地上的摁钉,走到“老白毛跟前说:“你还敢和爷叫劲?!”他把手伸进衣兜儿里,掏出一个小打火机,啪地打着了火,伸到“老白毛”左边的胳肢窝下面,随着一阵吱吱啦啦的响声,细细的焦糊味儿从窗缝冒出来。“小白脸”挡住了“老白毛”的脸,于思看不见他的表情只隐隐听到一声低沉的呻吟。“小白脸”又把打火机伸到“老白毛”右边的胳肢窝下这回于思看见“老白毛”那张又长又瘦的脸,痛苦地扭曲在一起。他的牙紧咬着嘴唇,血像糖稀一样顺着嘴角流了下来。“小白脸”弯下腰,把打火机伸到“老白毛的两腿之间。大滴的汗珠从”老白毛“的额头吧嗒吧嗒地流下来。于思看见他浑身乱抖,两手攥着拳头,胳膊上的肌肉拧成一团。他举起拳头冲着”小白脸“刚要抡过去,犹豫了一下又放了下来。”小白脸“狞笑了起来,他脸上的肌肉紧张地颤抖着,龇牙咧嘴,拉得整张脸都七拧八歪的。他像一头发疯的野兽,冲着”老白毛“大声地喊叫:“你胆子不小呀?还想打爷。我让你知道我的厉害!”他冲着“老白毛”就是一个大电炮,“老白毛”的身体摇晃了一下靠在了墙上。他抬起胳膊挡住脸,“小白脸”左右开弓,对着“老白毛”就是一顿拳打脚踢。“老白毛”呼呼哧哧地喘着粗气,脚下一滑顺墙出溜了下去。

一路走出教学楼,三个人都没有说话。铁蛋儿和二黑走到榆树墙后面去找背筐,于思站在楼前的空地上,只觉得浑身发抖,冷得上牙打下牙。他抬头看了一眼太阳,光芒已经消散,被层层的云彩包裹着,没有了颜色和形状。

好几个高音喇叭哇啦哇啦地响个不停,房顶都快给掀起来了。又连续发了几天烧,于思觉得浑身软得拿不起个来,只想躺着。妈很上火,请了半天假,要带他到市里的中医院去看看。

吃中饭的时候,妈为于思抻了一碗面片汤,汤上漂着油花,可吃在嘴里却没啥味儿。妈一再地说:“多吃点儿吧,不吃饱饭咋走远路去看病呀?!”于思只好勉强吃下去半碗。然后,又躺在了床上。妈收拾好锅碗瓢盆儿,走到于思的床边说:“快起来吧。咱们看病去。”

“我不去。”于思固执地说,“我累。”“累也得去呀!有病不看就总也好不了。”“外面太冷。”于思用毛巾被把自己裹严实。“咋会冷呢?小阳春天的,别人都嫌热,你还说冷,可见是有病了。”妈说着话,又摸了摸他的头,“可不,还有点儿烧呢。”然后,找出一件绒衣给他穿上。“我嫌外面吵。”于思撅着嘴说。“那能有啥法子?城里本来人就多,又赶上这种年头。”妈的声音颤颤悠悠的,“你的病不看就好不了。再说,你躺在家里就不吵了吗?高音喇叭从天亮到天黑,还不一样吵。好孩子,忍一忍吧,抓了药,煎着吃下去就好了。”

于思只好起来,穿上鞋跟着妈走了出去。一出家门,高音喇叭的声音又强了好几倍。于思觉得脑袋一激灵,耳朵往里揪着疼。小丹抱着手风琴,反复地拉着一个乐句。老范太太还坐在树荫里,哧啦哧啦地纳鞋底。小凯和小旋都没有出来,他们家的门关得严严的。李家伦拎着个书包,低着头从胡同口走过来,好像啥也看不见啥也听不见,直愣愣地从他们旁边走了过去。收破烂的老郝头把草帽盖在脸上,蜷着腿躺在排子车上睡着了。几只苍蝇在他的身上爬来爬去,轰地一下飞起来又重新落下来。飞刀树上挂满了小飞刀,麻雀蔫不出溜地躲在树叶后面,探头探脑地东张西望。

妈走得飞快,拉着于思就像拉着一辆小车。于思木然地跟在妈的后面,耷拉着眼皮走上大街。老染家的小铺子门关得紧紧的,上面挂了一把锁。独眼老李家的门大敞着,里面啥也没有,可地都是垃圾。一只黑猫卧在门槛里,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睁着的那只眼和老李的那只假眼一样,光得像只琉琉,在阴影里直打闪,于思觉得很可怕。胖子老崔还像往天那样,肩上搭着条脏手巾,嘴上叼着一根烟,抱着膀子靠在门框上和过路的人闲扯。铁蛋儿家的门口蹲着几个人,他爸老米正歪着脖子在补一条车胎。他旁边的一盆脏水上漂满了油花,被太阳光照得五颜六色的。贾爱民家也上着锁,看样子好久没开张了。老孙家的小铺橱窗擦得干干净净,柜台后面露出他的萝卜头脑袋,可看不见“粉团”的影子。“老绝户家搬进了别人,一个大****的女人,抱着一个直翻白眼的胖小子,站在门口看过往的行人。胖小子也穿了一件红兜肚,于思想起那座奇妙的钟,那个按时出来打点儿的光腚孩子不知到哪去了。”

汽车一辆一辆地开了过来,扬起一阵一阵的灰尘,放出来的烟呛得人喘不上气来。解放广场的七路车站跟前已经站了好几个人,可见已经好久没来车了。他们站了一会儿,车还是不来。于思觉得腿都站麻了,就蹲了下去。妈把他拉起来拽到花坛的边上,让他坐在水磨石的台子上。

一个灰头土脸的乡下老头儿蹲在对面的马路牙子上,眼前放着一筐鸡蛋。他举着一杆旱烟袋,吧嗒着抽上几口,就大声地吆喝一阵:“卖新鲜鸡蛋喽——五毛钱一个——”过路的人看一眼筐里的鸡蛋,又走自己的路。一个驼背的高丽小老太太,拄着拐棍走过来,把头一直伸到筐里,捡起一个鸡蛋看了看又放下。然后拄着比她还高的拐棍,一步一挪地走了。

一辆七路车远远地开了过来。几个戴袖箍儿的小伙子走到老头儿的跟前,其中有“牛肉”。他对老头儿恶声恶气地说:“老头儿,你咋还卖鸡蛋呢?不知道这是搞资本主义复辟吗?”老头儿耳背,吭哧了半天才歪着脑袋问:“啥?这是咱自家鸡下的蛋。”

七路车停了下来,妈拉着于思要上车。于思不肯动,想看看那些人要干啥妈拧不过他,只好让他坐着,自己站在一边等着。七路车的车门哐当一声关上了晃晃荡荡地开走了,放出一股蓝烟。于思赶紧用手捂住鼻子,眼睛看着马路对面“你想钱想迷瞪了?也不看看这是啥年月,还敢做小买卖?!”“牛肉”冲着乡下老头儿大声地喊。另一个瘦得像根麻秆一样的人,也冲着老头儿大声喊:“搞‘**********’呢,你咋还搂钱?!”“啥?咱不明白你们都说了个啥。”老头儿支支吾吾地说。“你是啥出身?咋敢在光天化日之下搞破坏!”“你是啥居心?是不是想让我们斗争你一回?”

几个人气势汹汹地你一句我一句,吓得老头儿一个劲儿地往后躲闪。不少行人停下脚步,围上来看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