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收了!拍卖,五分钱一个。”“牛肉”站在马路牙子上,朝着看热闹的人一挥手。人群立即激动了起来,你拥我搡地往前挤。老头儿用两只胳膊护着鸡蛋筐,眼睛里露出哀求的眼神。干裂的嘴唇不停地蠕动着,脸上的肌肉在哆嗦。于思听不清他在说啥,只见一伙人不由分说,夺下了他手里的鸡蛋筐,把他推下了马路牙子。老头儿坐在地上张着大嘴呜呜地哭起来,露出被烟熏黄了的牙。眼泪在他满是灰土的脸上冲出几条水沟,滴落在地上。
“对!拍卖了!想买的排好队。”“麻秆”也乐呵呵地说。他的话音没落,看热闹的人立即沿着马路牙子,排成了一条长队,足有十多人。拄拐棍的高丽老太太已经走出老远,又转过身来踮着两只小脚,挤进队伍里。“别加塞儿!”一个高大得像一匹大洋马的女人喊了起来。许多人也都在喊:“排队,排队!别加塞儿。”老太太没有办法,只好颠巴颠巴地走到队伍的最后面。人们掏出钱,准备好各种各样的袋子。站在后面的人还怕买不到,一个劲地喊:“一个人只许买五个,不许多买!”
“好!现在开始卖。”“牛肉”摘下帽子擦了擦脸上的汗,绷着脸说,“一块钱一个,谁买谁交钱!”其他几个戴袖箍儿的人,也突然明白了过来,也一起大笑着说:“对!一块钱一个,谁买谁交钱!”
排队的人们也知道上当了,愤怒地吵吵起来:“你们这是拿人耍着玩儿呀?”“简直不是人揍的!”
“看你们不得好死!”站在最前面的几个正在挑鸡蛋的人,全都放下鸡蛋扭头走了。排在后面的人也走了不少,只有“大洋马”不甘心,和一伙人围着“牛肉”他们一个劲地嚷嚷:“你们是人不是人?咋说话不算话呢?”“还是红卫兵呢,毛主席就是这么教育你们的?!”
“你们耍革命群众,绝不会有好下场!”“你们就缺德吧,早晚走在道上摔死!”“牛肉”乐得捂着肚子弯着腰,其他几个人也都高兴得手舞足蹈。他们说说笑笑比比画画,气得“大洋马”们直跺脚。“牛肉”解开军便服的扣子,用衣摆扇着风,满不在乎地冲着几个老娘们说:“谁让你们贪小便宜的?你们算啥革命群众呀?还是回家背语录去吧,先改造改造思想再说!”其他几个人也都给“牛肉溜缝:“就是呀!要是不贪小便宜,也就不能上这个当呀!”“这就是对你们的考验看你们是不是有私心。”
人群渐渐散去。“大洋马”也觉得没了意思,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牛肉踢了一脚那个装着鸡蛋的筐,冲着老头儿说:“快麻溜地回家去吧,下次再让爷撞上,可没这么便宜。”说完他走下马路牙子,招呼着其他几个人朝广场走来。乡下老头儿受了一场虚惊,把他的那筐鸡蛋搂得紧紧的,像是怕被人抢走。他冲着“牛肉”的背影一个劲地点头,嘴里连声地说道:“是!再不敢了,我再也不敢了!!”
“疯子来了!疯子来了!”南面传来一阵孩子的喊声。于思顺着声音望过去看见陆大兴举着一块大砖头,飞快地朝广场跑来。他两眼发直,脸色发青,一边跑还一边大声地喊叫着:“打呀!打死你们这些杀人犯!”一群孩子又喊又叫,跟着他跑了过来。过路的人听见喊声都躲闪开,街上一下变得空空荡荡的。
“牛肉”和“麻秆”他们一伙儿,已经走到了马路中间。他们又说又笑,还沉浸在刚才的兴奋当中。听见陆大兴的喊声,也停住了脚转过身来。这才发现陆大兴是冲着他来的,不由愣在了那里。他一下失去了刚才的威风,摸了一下脑袋显出慌慌张张的神情。他犹豫了一会儿,突然掉转身,撇开八字脚,捂着脑袋飞跑起来。紧跟在他身后的“麻秆”们,也撒丫子跑了起来。
“打呀!打这些杀人犯呀!”陆大兴狂叫着,追着“牛肉”他们跑起来。刚刚走散的人群又都围拢过来,看着他们的背影哈哈大笑。于思看着“牛肉们的狼狈相,也不由笑了起来。一股震颤顺着小肚子直传到后脑勺,随着微微的一点儿疼痛,脑袋清爽了起来。包围着他许多天的那股丁香花味儿,突然消散了那遥远的流水声又响了起来。妈也笑了:“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呀!”
又开来了一辆七路车,妈拉着于思挤了上去。满车都是馊烘烘的汗味儿,于思觉得胃里特别难受,他有点儿想吐,可还是忍住了。他继续想着“牛肉”的狼狈相,听着那遥远的流水声,哈哈地大笑了起来。他觉得身上热了起来,看见了许多惊异的眼神。一个肿眼泡子的女人,透过厚厚的眼镜片,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妈拽了他一把,他才安静了下来。
四
天刚擦黑,妈就插上了外屋的门。她对于思说:“早点儿睡吧,你爸和你哥都不在家,你别可哪跑让我担心。”说着随手关了灯,带上了里屋的门,于思觉得一个人好没意思,他没有脱鞋就仰在床上。妈在外屋洗衣服,搓板发出有节奏的响声。“快睡吧,病刚好,你得多休息。”妈说。
自从搬进这排房子,妈就不那么要好了,她不再逼着于思每天洗澡换衣服,桌子也不见天地擦抹。于思老是觉得家里好像少了点儿啥,他开始回想原来的那个家。每间房的窗台上都摆着妈种的花儿,海棠、石榴、令箭荷花、文竹、君子兰,还有瓜叶菊,现在都不知道哪去了。爸的书架上摆满了陶罐和瓦片,早先爸碰都不让于思碰,抄家的时候全都砸了。哥的书最多,搬到平房以后没地方放,就都装在一个大包装箱里,塞到了床底下。连他最心爱的小提琴,也塞进了箱子里。如今家里除了三张木板床,就是一张吃饭的桌子。再就是把早先放在楼道里的酸菜缸,搬到了房门的后头,和水缸摆在了一起……起风了,房后的那排白杨树哗哗作响。树影透过玻璃窗洒在墙上,不停地移动着,像一幅活动的地图。
“睡着了吗?”妈在外屋说,“快把衣服脱了,睡吧。”于思应了一声,坐起来脱衣服,手碰到了上衣口袋,里面鼓鼓囊囊的。他伸手摸了摸,是那天在校部大楼里撕来的大字报。他突然想起,已经有好几天没有看见李家伦了。
那天晚上,他去找李家伦。离着老远就看见一条人影闪进了他的家门,随后灯就灭了。于思走近他的房门,分明听见屋里有说话的声音,敲门却没有人应。他心里奇怪,就踮着脚朝窗子里看。那天是十五,月亮又圆又亮,白刷刷的光照进屋子里,映出两个人,一个靠在被子上,一个坐在桌子跟前的椅子上。于思一眼看出,靠在被子上的是李家伦,月光照出他宽宽的脑门儿和笔直的鼻梁。坐在椅子上的那个人,弓腰驼背的像一只罗锅大虾米。于思从他那一高一低的肩膀,认出是小凯和小旋的爸“老白毛”。他吃了一惊,想起他和徐盛他们在教室里挨打的情景,心揪到了一起。他没有立即走开,在窗台下蹲了一会儿。窗户开着,四周很安静,只有零星的一两声狗叫从远处传来。他可以听见“老白毛”粗重的喘气声。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听见李家伦小声说:“你是怎么出来的?”
“是一个四年级的学生,偷偷放我出来的。”“老白毛”的声音有些发抖。“我看你还是躲一躲吧。”
“往哪躲呀?!现在哪都乱哄哄的。”“你上我舅舅家去吧。他是个老技术工人,在南通的一个工厂里,不会有人想到去他那找的。家里我会替你照顾。”“老白毛”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只好这样了。这篇论文你替我收着,我是从教研室的抽屉里找出来的。”李家伦好像在翻啥东西,屋里传出一阵细碎的响声。过了一会儿,于思听见李家伦说:“这点儿钱你带上,如果用完了,再给我来信。这是地址。千万别在火车站露面,被人认出来就麻烦了。还是走到郊区去坐车保险些。”
于思估计“老白毛”要出来了,赶紧站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回了家。后来他又到李家伦家里去过两次。有一次,李家伦不在,另一次走到门口,看见石泛函的爸石磊坐在屋里就没有进去。
“李家伦这会儿也许在家吧。”他想着,从床上坐起来,下床穿上鞋,轻轻地走到门口,耳朵贴到门上听了听。外屋传来哗哗的水声,妈还在洗衣服。他走到后窗下,小心地拔起窗户上的插销,推开窗户,翻身爬了出去。一溜小跑,绕到了李家伦的房门前面。
他刚走到李家伦的门口,就听见屋里有人说话。推门进去一看,是小金正和李家伦说着啥,看见于思进来就不说了。小金眯着眼睛看了于思一眼,脸上露出蹊跷的笑容,他低下头摆弄那个有一双女人脚的烟灰缸。于思看出他在装大瓣儿蒜,就说:“干啥我一进来就不说了?刚才还说得那么热闹。”
“没,没说什么。”小金支吾着,又偷偷地看了一眼李家伦。李家伦不吭气,只管抽自己的烟。
“我知道。”于思笑着说。“你知道什么?”小金立即紧张起来,眼睛直直地看着于思。“你们是在说徐盛的事。”于思卖了一个关子。“不对。”小金笑了起来,“我们在说‘老白毛’的事。”小金的话音刚落,立刻意识到自己说漏了,赶紧用手捂着嘴,不安地看着李家伦。“这事呀,我知道。”于思有些得意地说,“那天下晚儿,我看见他进了这间屋。李家伦一惊,盯着于思看了一会儿才说:“知道了也好,可千万别说出去。”“我知道!”于思点点头说,随后又问了一句,“他到底有啥事呀,干吗这么死整他?”
“他是****,****反社会主义。”小金说。“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李家伦瞪了小金一眼,“我和他一起读徐先生的研究生,同寝室住了三年,比谁都了解他。一个旧社会的苦孩子,没爹没娘,跟着爷爷要饭长大的。后来一个沈阳的亲戚收养了他,供着他上学读书。解放以后才翻了身,一直享受助学金,他怎么会****?!”李家伦愤愤地说。
“你俩是同学,他棒还是你棒?”于思问道。李家伦想了想说:“还是他棒。他懂四门外语,我只懂两门。他绝顶聪明,天生的数学头脑。我只是靠用功,学问都是用工夫堆起来的。”李家伦重新点着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说,“当年,我们跟着徐先生读书的时候,徐先生就说过,他是数学天才,我只是个干才。”
“那咋当了****呢?”于思和小金一起问道。“唉,他才气大脾气也大呗!他俄文好,就让他跟苏联专家,他不服气那个专家的学问。有一次,在招待专家的饭桌上,他喝醉了,东北人的倔脾气上来了,指着专家的鼻子大骂了一顿。反右的时候,有人重提旧账说他反苏,反苏就是****,后来就划了****。”
“呦!他咋这倒霉呢!”于思说。“他怎么不上告呢?”小金说。
“上告也没用,哪告得下来呀?”李家伦吐了一口烟说,“当时徐先生为了这件事直接找到周樵,周樵说别人咬得紧他也没办法。周樵是流着眼泪在他的****结论上签的字。”
“你老徐先生徐先生的,说的就是徐盛吧?”于思突然想起自己的来意。李家伦“嗯”了一声,掸了掸手里的烟灰。于思掏出手里的大字报,凑到李家伦的跟前展开,看着李家伦的眼睛问道:“这是真事吗?”
小金也凑过来,看着大字报上的字。李家伦迅速地扫了一眼大字报,身子软软地靠在椅子上。
“有这么回事吗?”小金看过大字报,也问了一句。李家伦挥了挥手说:“去去去,不是这么回事。她是我燕京的老同学,也是老大姐。”
“那人家咋说她是你的女朋友呢?”于思还不甘心,又问了一句。“没没没,没这么回事。”李家伦吞吞吐吐地说,脸微微地有些发红。“肯定有。没有你脸为什么红?”小金卡巴着小眼睛,笑嘻嘻地看着李家伦。
李家伦的脸越发地红了起来。“嗷——承认了,承认了。”小金开心地笑了起来。于思也觉得挺有意思,他笑着问李家伦:“是周樵把你的女朋友撬走了,还是徐盛做的媒。现在他们都被揪出来了,你干啥不去控诉他们?”“你懂什么?”李家伦生气了,“人家愿意和谁结婚,那是人家的自由。”“那你怎么办?一辈子不结婚?”小金嬉皮笑脸地问。李家伦笑了起来,样子像个孩子:“我要是想结婚我早结了。”“你长得这么精神,有没有女的追你?”小金又问了一句。“当然有。”李家伦的眼睛里放出了光,他有些得意地说,“老有女学生给我写信,从门缝里往屋里塞,吓得我不敢回家,东躲西藏的。”说完大声地笑了起来“都写的啥呀?”于思生出好奇。“我都忘了。可热情了,把我给烧得哟——”李家伦缩成一团,身体向后仰着好像眼前有一盆烈火烧烤着他。于思和小金都笑得在床上打起滚儿来。
李家伦重新点起一支烟,打开一本大厚书,低头看了起来。窗外的风声越来越大,雨点儿斜斜地打在窗玻璃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于思斜仰在李家伦的被垛上,看着他的背影,心里觉得很踏实。冷不防,一只手伸进了他的裤裆,他听见小金嘎乎乎的怪笑声。他赶紧护住裆,抓住小金的手用力甩开。小金笑起来的样子丑得可怕,脸缩成一团像一个怪物。于思心里生出厌恶,抬脚踹了他后屁股一脚。小金笑得越发古怪起来,笑声好像是从肚脐眼儿传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