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终于走过那片密林,走到红房子跟前。那是一座用砖石垒成的房子,建在很高的台子上,有一条长长的台阶通到台子上。台阶是用像解放广场纪念碑基座那样的紫红色石料垒起来的,上面生满了绿苔,与石料的紫红色掺和在一起,形成一种古怪的颜色。好像从来没有人走上过这个台阶。他心里生出欣喜,这下可以走进那栋房子了。他三步两步地冲上那台阶,想一下子跑到高台上。可刚一迈步,脚下一滑就摔倒了。他赶紧爬起来,重新往上走,心里默默地数着台阶的阶数脚好像踩在棉花上,软得直往下陷,每走一步,他都望一眼那房子的红顶。房顶有好几层,重叠错落着。最上面是一个像倒扣着的萝卜头一样的圆顶。上面有一根尖的细柱,一直伸到云彩里。雾气仍然很重,多半座房子都被云雾笼罩着。他甚至看不清楚房子的门。
石阶很陡,他每走一步,心中都生出迟疑,生怕掉下去。腿肚子好像转筋了两条腿都在发抖。他忘记了数数,也不再去看那云雾中的房顶,只一心留意着脚下的台阶。好不容易走上了平台,他高兴地出了一口长气。正要大喊一声,突然发现平台上根本没有房子,到处都生满了荒草。抬头再看那红色的屋顶,仍然被云雾缭绕着。房子原来建筑在一个更高的平台上,还有一条紫红色的台阶通到上面。台阶上也长满了青苔,也有一种古怪的颜色。
他沮丧地垂下头,觉得很累,想找一个地方坐下来歇一会儿。他看见一块大石头,就势坐了上去。突然天旋地转,石头滑下了台阶。他用脚蹬了一下,却没有踩住任何东西,头冲下落下了无底深渊。他伸出双手想抓住点啥,可四周黑洞洞的啥也没有。他觉得自己失去了重量,像一张纸一样飘落……一“啊——”于思大叫着坐了起来,头上的湿手巾掉了下来。屋里没有别人,那只钟还在慢悠悠地走着。钟下面的台子上放着四本红皮书,是毛选四卷。上面是一个毛主席像,前面放着哥从韶山带回来的那包用牛皮纸包着的土。
他的头有点儿晕。他望着那包土看了半天,才迷迷瞪瞪地想起,自己已经在这床上躺了好多天了。想起那个雷电交加的暴雨之夜,自己踩着满街的稀泥跑回家的时候,妈正在灯下补一件旧衣裳。看见他浑身精湿的样子,就哭了起来。嘴里连声说:“咋整成这样了?”然后就从暖壶里倒了些开水,把他全身都擦洗了一遍。以后的事,他就想不起来了。
于思觉得肚子直叫,想下床找些吃的。脚刚一着地,房顶就转了起来,只好又重新躺下。他招呼妈,可没有人应。他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听见有人敲窗户。他睁开眼睛,见是小军和小金的脑袋在窗玻璃外面晃来晃去。
“小思,你好点了吗?”小金的鼻子挤在窗玻璃上,扁塌塌的,像一块玻璃腻子。“你咋样了?”小军绷着眉毛。“脑袋迷糊,站不起来。”于思勉强爬起来,胳膊肘支着枕头。“俺们来找你好几趟了,你妈都不让进门。说你发高烧,得躺着休息。”小军说。“你妈还说,再也不让你出来和我们玩了。”小金眨巴着眼睛说。“我一直都不知道。”于思胡撸着脑袋说,心里有点颤悠悠的。“你那天晚上,咋没来呢?”小金压低了嗓子,还左右看了看,眼神闪动着。那张大嘴叉子在眼前晃起来,他闭上了眼睛。“俺们在小秋家等了你好大工夫,后来小秋他三舅爷着急忙慌回家,就拉着许亦哲走了。”小军啰啰嗦嗦地说,唾沫星子喷在窗玻璃上。“还有小秋的表哥,也是那天晚上走的。”“小秋咋不来呢?”“小秋走了。”小金的眼睛里有一层雾。
“上哪儿了?”“不知道。”小军的眉头耷拉下来:“俺们,还有他爸,都觉得他跟他三舅爷的车回三马屯了。可前天他三舅爷又来送西瓜,说小秋半道下了车,也没说上哪儿。”“他爸也不去找他?”“没找。”小军说,“他爸说没事,大夏收的,可地都是庄稼瓜果,饿不着。”
于思不再说话,觉得脑袋又嗡嗡地响了起来。“小思,”小金说,“你快点儿好了吧。现在外面可好玩儿了,校部大院儿里每天都有新的大字报,都是大人们互相揭发的。”“还成立了好多战斗队,那些大学生总在一起辩论。”小军歪着脑袋撅着嘴兴致勃勃地说。
门锁响了,妈拎着一筐菜走了进来。她一眼看见了窗外的小军和小金,就冲着他们嚷起来:“咋又来勾魂了,他病还没有好呢!”
小金和小军的脑袋缩了回去。于思全身软下来。妈过来摸了摸他的头说:“有点儿热,还得歇着。难受不了?”
“不咋难受,就是脑袋有点迷糊,没啥事了吧。”“还说没啥事,你整整烧了半个月,见天打针烧才退了下来。我和你爸都快急死了。”
于思突然想了起来:“我爸上哪了?”“前天上农场劳动去了,得去一个月,过了秋收才回来呢。”于思不再吱声,还在想小秋出走的事。他琢磨着:小秋能上哪呢?妈洗了一个洋柿子递给他,于思接过来,拿在手里摆弄着不咋想吃。隔壁响起了手风琴的声音,他知道这是小丹拉的。那是一个尖下颌的小丫头,眼白蓝蓝的,一天到晚噘着个小嘴,好像老是在生气。
“妈,小丹家咋也搬到这住来了?”于思问妈。妈正在拆一件旧毛衣,尘土一股一股地从那件毛衣上冒出来。她抬头看了一眼于思叹了一口气说:“小丹的爸是歌舞团作曲的。歌舞团的造反派斗争了他,说他作的曲子都是黄色的,把他们扫地出门了,房子也收回去了。她妈是化学系的实验员,学校就给了他们这间房。”
小丹正在拉《浏阳河》,带着水声,就像他经常听到的那种。挺喜庆的曲子让她一拉也带上了哭腔。她拉一会儿,停一会儿,有气无力断断续续的。于思浑身轻松了,脑袋也不再迷糊,连敲门声也没有听见。
妈高声问了一句:“谁呀?”就放下手里的毛衣走出去开门。“是我,于师母。”于思听出那是李家伦的声音。“到屋里坐吧。”妈客客气气地把他让进屋里。李家伦拎着一个西瓜走进来。他把西瓜放在桌子上说:“我来看看小思,他好点儿了吗?”
“他见好。不再高烧了,还有点儿低烧。见天还得打针。”妈说,又回过头对于思说:“快谢谢李叔叔。”
于思坐起来,有点抹不开,冲李家伦咧了咧嘴。“怎么搞成这样?”李家伦走到床边上看着于思说。“这孩子不听话,半夜三更不着家,让大雨激着了。”妈把李家伦让到椅子边上说,“你还这么破费干啥?难为你,想得还挺周到的。”妈笑着说,“你一个人过日子,能把自己照顾好就不错了。往后有啥需要缝缝补补的事只管说话,这会儿咱们住得近了,有事就开口。”
“好的。”李家伦连连点头,站起来说,“我该走了。”“急啥?今天有课呀?”“这会儿,哪还有课呀?!”李家伦笑了笑,笑得很苦。“谢谢你了。”妈说着送到了门口。于思重新躺下,看着桌子上那个大西瓜,不知被啥东西咯了一下,外皮上有一个三角疤,形状像一张大嘴,就像那天晚上去罗伊洛屋里看见的那男人的大嘴岔子。他不由想起那天晚上的事情,脑袋瓜子又嗡嗡地响了起来。他暗自嘀咕着:“许亦哲指定看不起我了,我答应的事情没办成。他们白等了我半宿儿。我其实是想去的,可实在没法和许亦哲说明白……”
妈回到屋里,见于思眼巴巴地看着西瓜,就对他说:“你想吃瓜了?”于思还在想心事,没吱声。妈看着他傻呆呆的样子,就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你别瞎琢磨,好好歇着吧。”于思晃了晃脑袋,想忘掉那天晚上的事,可脑袋里总是有一个大嘴岔子,一张一合地啃他的脑瓜仁。他抬起头望着天棚,不再看西瓜上那个像嘴一样张开的疤。
“你想啥呢?”妈问道。她又开始拆那件旧毛衣。于思想起那两个摞在一起的人,就脱口问道:“妈,两个人要是在一起睡觉,就是结婚吧?”妈的脸上露出惊慌的神色,紧忙说:“小孩子家别胡说,结婚是两个人在一块儿过日子。”她有节奏地拉着毛线,上身来回地晃动着。“人长大都得结婚吗?不结婚不行吗?就像李叔叔那样,一个人过不也挺好的吗?”
“那好啥?连个知冷知热的人都没有,病了也没人服侍。”“我长大了就不结婚。”于思斩钉截铁地说。
“别说傻话,你李叔叔也不是不想结婚。”“那他为啥一个人过?”
“他早先有一个女朋友,感情挺好的。后来那女的跟别人结婚了,他就发了誓不到四十岁不结婚。”
“他今年多大岁数了?”“三十七八了吧。”“他还想结婚吗?”
“哪能不想呢,可这年月,人都跟发疯了似的……”“那他原先那个女朋友,现在在哪呢?”“这个你就别问了,小孩儿不管大人的事。”于思不再说话,他在心里琢磨着,李叔叔原来的那个对象,兴许也像罗伊洛那么好看,也那么白白的瘦瘦的。他的心里乱了起来,忍不住小声嘟囔了起来:“女人,唉,女人……”妈瞪了他一眼说:“说啥呢?这么点儿就女人女人的。好孩子别想那些事,好好念你的书……”说到这里,妈打住了话头,停下了手里的活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可眼下也没书可念了。”
“没书可念才好呢,上学一点儿意思也没有。”“你懂啥!”妈又瞪了他一眼说。于思觉得家里冷清极了,便顺嘴说了一句:“爸和哥咋还不回来呢?”“谁知道呢?”妈又叹了一口气说,“眼下家里就你和妈了。你听话,把病早点儿养好,别让妈着急。”说完,她站起来又涮了一块湿手巾,蒙在于思的头上一股凉气慢慢传到脚尖,心静了下来。好久没和妈这么唠嗑了,心里很舒坦。
“革命了——造反了——”陆大兴的喊声由远而近,和着断断续续的水声,高一声低一声。
二
足有一个月没出门了,于思觉得身上都闷得长出毛来了。他对妈说:“让我出去玩儿一会儿吧,我闷得发烦。”妈正在打毛衣,毛衣针互相磕碰着发出嗒嗒的响声。她看了于思一眼说:“去吧,可别瞎作,又作出病来。”
他走出房门,站了一会儿,午后的太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小丹正坐在门前的阴凉里拉她的手风琴,看见于思就垂下了头。小丹的妈抱着一个大盆吭哧吭哧地洗衣服,小丹的爸坐在树荫里,埋头在五线谱的格子里画“豆芽菜”。于思觉得小丹的手风琴拉得好极了,就站在那听起来。小丹抬头看见于思在看自己,就合拢琴箱,站起来回屋里去了。
“小丹,你咋不拉了?”小丹的爸抬起头问道,他说话的声音很好听,有嗡嗡的膛音,好像是唱出来的。
“我累了,想歇一会儿。”小丹轻声说。她迈进门槛的一瞬间,又用眼角瞟了于思一眼。于思觉得她的眼神像冬天的炉火,暖洋洋的很舒服。
于思觉得浑身热起来,就朝胡同口走去。李家伦的门上上着锁,他不知到哪去了。
于思不知道该到哪儿去,溜溜达达地闲逛。“于思!”有人在背后招呼他。于思回过头,见是二黑和铁蛋儿迎面走来。
“咋好些日子没见着你呀?”铁蛋儿问道。“我病了,有些个日子没出门了。你们这是上哪去呀?”于思说。“撕大字报去。”二黑拍了拍背筐说,“废品站按废纸收,一斤大字报纸能卖一毛钱。”
“你上哪去?”铁蛋儿问道。“哪也不去,就出来走走。”于思突然想起街东的那些人来,他觉得自己有一百年没上街了,便问道,“你们看见贾爱民了吗?”“昨个儿,我看见他来着。”铁蛋儿说,“他这会儿在他哥的厂子里当小工呢,一天挣八毛钱。”“他爸呢?”于思想起他家墙上挂的那把大铁锁。
“他爸这会儿不修锁配钥匙了,每天早起和许娘一起扫街。还有老染和老孙的媳妇。”
“老染的媳妇呢?”“老染当过国民党的兵,不能再开张了,就没钱养活他媳妇儿了,让她娘家人接走了。”二黑说。“独眼老李呢?”
“他是还乡团,也给赶回老家去了。”“老孙的媳妇儿有啥事?”“她是破鞋,早先是妓女。”二黑满脸严肃地说。
“啥叫破鞋?啥叫妓女?”于思停住脚步,他想起妈那次对他说过的话,心里生出好奇。
二黑的眼睛里有两个光点儿一闪一闪的,他压低了声音说:“破鞋就是和男人睡觉赚钱。”“你说的那是妓女。”铁蛋儿搡了二黑一下说,“破鞋光养野汉子,不一定赚钱有的还倒贴呢。”“许娘也是妓女吧?”于思又想起了许亦哲。
“她不是,她是一个国民党大官的姨太太。听说他儿子跑了。”二黑眼毛很长的眼睛眨巴了两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