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羡慕我?好笑,你什么都比我好啦。”喜茹笑嘻嘻不以为意。
“也许我什么都比你好,但我没有一个麦家齐。”卓娜语气很认真。
“哦?”喜茹愣了,她想争辩,却又不知道怎么说,想想还是沉默。
她已过了畏惧“男生女生怎样怎样”那种小八卦的年龄。而且,麦家齐也不再是卓娜所谓的“那种人”,他已长成如此优秀的清俊少年。但她和麦家齐究竟是怎样,该怎样,她也很困惑,不过,她也不急于知道答案。
她想,答案会像成熟的果实落入草丛一样,自然而然的落在他们的心间,她相信,他们彼此不可取代。
5、
卓娜的亲戚在动物园工作,免费逛动物园成了卓娜和喜茹很长时间来的一大消遣。
现在,卓娜也叫上麦家齐,三个人去看犀牛,老虎,漂亮的孔雀和晒太阳的鳄鱼。
喜茹十七岁的初夏,动物园来了一只怀孕的大河马。饲养员说,这是第一次有小河马在动物园诞生呢。喜茹好兴奋,她说:“我们可不能错过小河马的生日啊!”
大河马的预产期在初秋,那段时间,喜茹每天下午放学都搭公交车奔向动物园,有时卓娜陪她去,有时麦家齐陪她去,有时三个人一起去,为此不惜错过晚饭,迟到晚自习。
白露这天,他们赶到动物园时,饲养员说,小河马出生了,但是已经死了。
喜茹看到,大河马在池子里一动不动地呆着,神情忧伤又孤独。
她好心痛好难过,她跑出河马馆,一路往动物园门口跑。这是黄昏,没有游人,动物园门口的凤尾竹茂盛又冷清,她站在竹林中禁不住抽泣起来。
麦家齐赶过来了,他已成长到能从容面对任何状况,但眼前的情景仍让他手足无措,他想说什么,又说不出,他想摸摸她的头,又缩缩手。他笨笨地:“我都没见过你哭……”
是啊,他从没见过她哭,她在他面前都是没心没肺无坚不摧。可她哭过,想着她对他做的那些冷漠可恶的事时,她哭过;想着他不知搬到哪里过得怎么样时,她哭过。他如今成长得葱茏美好,她也想哭。
她就酣畅地哭出来了。
他望着她,望着她,他忽然伸出食指,在自己唇边吻了一下,再轻轻放在她的唇边,说:“我念魔法咒语了哦,喜茹不哭。”
魔法好灵。喜茹的眼泪瞬间止住了。
其实,是她傻掉了。他的手指那么柔软温暖,像一个真正的吻。她还没被男生吻过。
麦家齐也傻掉了,他触电般松了手,但更傻的事发生了,他竟脱口说出:“我喜欢你。”他的声音很轻,但清晰如银针落地。
喜茹又想哭了。她忽然感到有什么冷冰冰的东西在瞪着她。她下意识看过去,卓娜就在不远处地望着他们。那冷冰冰的东西,是卓娜眼里射来的敌意。
喜茹打了个颤抖,但还是朝她走过去,麦家齐也跟上来。
三个人一同回校,一路上都沉默。喜茹满心惶惑茫然,出生,死亡,他的手指吻,朋友的敌意,它们在瞬间接踵而至,她还没有准备好,不知该怎么应对。
卓娜并未问起那个手指吻,喜茹想,也许,她什么也没看到,冰冷的敌意或许只是错觉。
麦家齐也像从前一样,变着花样做各种便当,也再未向喜茹说过“我喜欢你”之类,也没有奇怪举止。喜茹既感到释然,却又有莫名期待。
入冬了,天冷了,黑夜又早,到晚自习下课时,路上已行人稀少,流传作案事件频发,还有少女被侵害。一时间家长们都很紧张,家住偏僻街巷的女生,家长都要走到大街上来接。喜茹家的小区并不偏僻,但妈妈即使在打麻将,也会赶到路口来接她。毕竟这是比做便当更要紧的事。
麦家齐每次都送她到那个路口。
卓娜没有人接送,她都是独自回去。
6、
一个结霜的早晨,卓娜来学校时,右手手腕红肿,还贴着膏药。
喜茹吓一跳:“你怎么搞的?”
“我现在想想都怕!有人跟踪我,从我下公交车就跟着了,一直跟到我住那栋楼的巷子里!路灯坏了,巷子里黑黢黢的也没有人,我很害怕,拼命跑,结果摔一跤,就成这样了,膝盖也破了。”
班主任也发现了,卓娜是尖子生,深得宠爱,班主任忙叫卓娜到教室外面问情况。过了一会儿,班主任又把麦家齐叫出去了。喜茹很疑惑,这跟他有什么关系?
卓娜回到教室时,嘴角洋溢着笑意,她说:“班主任说让麦家齐送我,我们离得不远,而且他是班长嘛。”
喜茹脱口问:“他答应了?”心里又想,他怎么能答应呢?他不是送我吗。
卓娜一脸为难:“不好意思哦,我知道他每天都送你,但我亲戚也不会管我……”
喜茹反倒不好意思了,说:“没事,我这边有好几个人能一起到路口,我妈就在路口接我。”
卓娜笑起来:“那我就放心了。”
晚自习下课时,麦家齐才跑过来跟喜茹说:“老师让我送卓娜,这段时间你跟大家一起走吧,路上小心。”他那么坦然,喜茹觉得自己真自私。毕竟卓娜是自己那么好的朋友,陪她度过了这么多年啊。
喜茹没想到,卓娜和麦家齐的绯闻,和第一场大雪一起,从天空汹涌落下。
“听说是麦家齐主动提出送卓娜的哦。”
“怪不得,他们走得可近呢,肩膀都挨在一起了!”
“有人还看到他们牵手了呢。”
喜茹很困惑,麦家齐送自己也不是什么秘密,但没人说他们的绯闻,可他才送卓娜这么短时间就传出来这么多,若不是大家的想象力突飞猛进,就是确有其事。
喜茹好难受。真不可思议,十二三岁时,她认为被传绯闻是奇耻大辱,而现在,她竟希望自己是绯闻女主角。
喜茹还听两个女生提到了她:
“麦家齐不是和喜茹挺好的吗?”
“那也不过因为他们小时候就认识,老同学而已。”
“你这么确定?”
“卓娜说的呀,她说是麦家齐对她说的!”
喜茹的心凉凉一缩。他给她带便当,主动送她回家,甚至还吻了她!那都只是老同学情分而已吗?他真的这么跟卓娜说吗?她好失落,好气愤。她也不相信,绝对不相信,可她没有勇气去向麦家齐求证,她仍然有点怕,万一他说是呢?少女的心,唯有在真的喜欢一个人时,才会变得如此胆怯。
她还留意到,卓娜最近常在博客里写一些甜蜜羞涩疑似恋爱心情,而这也是以前没有过的,难道真的是因为麦家齐吗?她想问问卓娜。可她问不出口。卓娜自信满满的姿态也让她胆怯。
关键是,她也不相信卓娜会使用小手段对付她,她们以往的竞争,都是公平坦诚的。而且,卓娜明明知道她和麦家齐之间的情意!
她也做过种种试探,可越试就越没底气,越胡思乱想,同学们的议论也让她一次次的坚信变得矛盾摇摆,坏情绪像一个气球,在她身体里不断膨胀。
7、
圣诞节,学校照常上课,从未缺课的麦家齐竟然没来。
上午最后一节课是信息课,其实就是让大家自由上网,也算是紧张高三里珍贵的福利。喜茹看到卓娜更新了博客。一张照片配文字:平安夜,一个人在家,幸好有你陪我,还做好吃的给我。谢谢。喜茹瞪大眼睛看照片,照片是一张餐桌,餐桌上摆着起来很好吃的食物。还有一只手正在放盘子的手。那只手她太熟悉了,食指上一道深深的伤痕,那是做灯笼时被竹片割伤留下的,那是麦家齐的手。
坏猜想迅速冲上喜茹脑袋,小怪兽再次现身,她冲动地跑到卓娜旁边,大声质问:“麦家齐昨天晚上是不是在你家?”她的声音令听起来陌生又害怕。
同学们全都看过来。
卓娜有些难堪,但似乎早料到她会这样,并不示弱:“是啊,他在我家!我亲戚不在,我一个人很害怕,小区里好多盗窃的!”
“你们究竟是什么意思?”喜茹几乎在咆哮。
“你是什么意思?我不是跟你解释了吗?要是我说什么你都不信,那你自己想吧!”卓娜也在吼,又淡淡地加上一句,“反正你也不是他的什么人!”
“嘭——”喜茹身体里的气球爆炸了。她转身跑出电脑室,她要去问麦家齐,问他和卓娜是什么意思,而自己又是她的什么人,他用手指吻了她,还说了喜欢她!
她什么也不管了,她非问清楚不可!
她知道麦大叔的餐馆在哪里,也知道他们就住在餐馆后边的巷子里。她找到餐馆,餐馆大门紧闭,她跑进巷子里,巷子里的一户人家正在办丧事。一个穿白衣的男孩正在跪在灵前。她瞥了男孩一眼,男孩像一片被悲痛泡涨了的木耳。
她不敢相信,惊叫失声:“麦家齐!”
她冲过去,跌倒在地上,麦家齐跑过来想扶她,可他却将头埋在她的肩膀上哭起来。他哭着说:“他走了,我没有家了,又是一个人了。”
喜茹从没见过他哭。他被嘲笑是“瘸子”,他没哭;他被老师骂“笨蛋”,他没哭;他被男生们打到在地上,他也没哭;她那样残忍可恶的对他,他都没有哭,可是,此刻,她肩膀上的他,脆弱得像个小孩子。
她想安慰他,可也知道安慰不了。她还想说:“还有我。”可也说不出口,即使她是他的什么人,她能给予他的,和他失去的,是完全不相通的感情,她如何能弥补?她只能静静地陪着他,直到天黑才回家。
麦家齐告诉他,麦大叔是心脏病发,今天凌晨去世。除此之外,他们几乎没说什么话。关于昨晚发生了什么,关于他和卓娜,关于她和自己,她什么也不想问了。跟生死比起来,那些都是微茫小事,不值一提。
麦大叔葬礼那天,高三的第一次调考开始。麦家齐没有参加考试。调考之后是补课,麦家齐还是没有来。喜茹想,他一定忙着处理餐馆的事,麦大叔不在了,餐馆得出租或转让。
她牵挂着他,她跑去看他。
餐馆开着门,麦家齐正在擦桌子。他说:“我得把餐馆开下去,他辛苦一辈子,就只有这个小餐馆。”
喜茹不敢相信:“你把餐馆租出去啊,你得考大学呀。”
“以前,我努力读书,是希望长大有好工作,赚钱养他老,可现在我只想继承他的厨艺。我也知道,考大学会有更光明的前途。可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我什么都没为他做过。唯有回报过,我才会心安。”
过了一会儿,他像是安慰喜茹,又说,“我也喜欢做菜呀,你爱吃的胡萝卜蛋炒饭不会消失!”
喜茹知道,什么都不用说了。她轻轻的拥抱了他,“期待你的好消息。”
昨夜又下了雪,街边还有积雪未融化。喜茹碰到卓娜,卓娜也像是要去找麦家齐,圣诞节早晨之后,她们再没说过话。喜茹说:“如果他不能上大学,而只能卖炒饭,你会坚持吗?”
“我不会让他卖炒饭的。”卓娜扬眉笑,自信满满。
8、
麦家齐没有再回到学校。喜茹和卓娜也渐渐形同陌路。
喜茹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她顶着烈日去看麦家齐。小餐馆生意火爆,麦家齐忙得停不下来,都没时间好好说话,最后麦家齐说:“给我寄明信片啊。”
喜茹说:“什么年代了,谁还寄明信片。”
麦家齐说:“我喜欢收到明信片啊,我的第一张明信片,是你送给我的,我还保存着呢。”
喜茹心里柔柔酸暖,她懵懂的友善,他竟记了这么多年。
大三下学期,喜茹在一场选秀中脱颖而出,签约公司成为新生代歌手。但前途并非像想象中一样如花似锦,她像一个木偶,被公司操纵着,拍性感照,抱大咖们的大腿,不惜代价争取唱歌的机会。
三年之后,她只是一个籍籍无名的三流歌手,她遇到了一些男孩,也有一些爱情,但是,他们爱她的美貌和青春,没有很爱很爱她。她时常想起麦家齐,一想起他,她就闻到桐花香,闻到胡萝卜蛋炒饭的味道。
她再没有吃过那么美味的胡萝卜蛋炒饭,也再没得到那样美好的手指吻,她越是经受了风雨挫折,看多了世相人心,就越明白,他所给予的单纯情意,是多么珍稀美好。她好想念他。
圣诞节这天,她接到卓娜的电话,祝她圣诞节快乐,又说:“对不起。”
喜茹说:“为什么对不起?为麦家齐吗?”
卓娜说:“是。麦家齐变得那么优秀,可他还是喜欢你。你知道,我欣赏你,但从来不肯输给你。我在浴室摔到手,我说是被人跟踪才摔的,让他送我也我跟老师要求的,那些绯闻也是我放出来的,我想要他喜欢我,也想逼让你退怯。”
“你成功了。”喜茹苦笑,这样的真相她早料到,恨意已消化得差不多。
“也不能全怪我,喜茹,”卓娜说,“是你自己太懦弱。”
卓娜说得对,她太懦弱。麦家齐并不出众时,她不敢面对他们的友谊;当他长成一个优秀男孩时,她不敢面对他的喜欢;她给过他残忍伤害,她至今都不敢道歉。
“当时,我也以为他喜欢我,他答应送我,陪我过夜,做饭给我吃,可现在我才明白,那不是对异性的喜欢,只是出于一个男孩的善良和正义。”卓娜又说,“不过,如果他不是坚持要卖炒饭,我也许真的能成功。”
卓娜喜欢的,是前途光明能与她并肩而立的麦家齐,而不是炒胡萝卜蛋炒饭的麦家齐。喜茹还是苦笑,她不能指责卓娜虚荣,因为她若不是年少虚荣,也不会丢下他在冰冻的路面,扔掉他的兔子灯。
成长从来不完美,有花香,有友情,有真诚陪伴,但也有虚荣迷茫,更难免伤害和被伤害,她们也不完美,她们只能那样长大。
9、
喜茹不知道,她是否还来得及问问那个手指吻,和那句“我喜欢你”,但她知道,她来得及为自己的虚荣道歉。
喜茹回到桐城,麦家齐的小餐馆不见了,它变成了一个更大的饭店。当麦家齐朝她走过来时,她看到了一个从容自信凛冽成熟的男子。可当他笑起来,眉眼间还是那个翩翩少年,仿佛她一出现,他的世界就亮了起来。
她说起那些事,他微笑着听,不时说:“哦?”“是吗?”“你想太多啦。”但最后,他狡黠地笑起来,“如果你想弥补,就陪我去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