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西瓜的专业是法律,如果顺理成章,她将来会成为一名律师。这是她在高三里昏天黑地复习时,没有想过的。她的梦想,除了当厨师,当掌柜,就是能吃饱喝足之后,美美地窝在软椅子里看电影。但光是看电影的话,又拿什么来吃饱喝足呢?小小年纪就知道柴米油盐价钱的西瓜酱,也早早懂得,梦想是一回事,生活又是另一回事。
西瓜大一时组织了学校的首个“看电影”社团,她遇到了许多志趣相投的人。
西瓜大三时,有个叫周怡宁的学长加入了。他是个电影迷。他是网站的驻站影评人,也在电影杂志写专栏。他用稿费买花送给西瓜,也请她吃大餐。西瓜对他有淡淡好感,但她也很疑惑,问他:“为什么早两年单打独斗,这才向组织靠拢?”
“我想跟你一起拍微电影呀!”他说。他的专业跟电影导演也不沾边。但科班有科班的门道,草根也有草根的玩法。他在“看电影”社团里,成了“微电影”分社,很快召集了人马,买了摄像机,创作了剧本,找好了主角。女主角是“看电影”社里的一个高挑漂亮做明星梦的女生。男主角就是他自己。
西瓜全程热心参与,她想争取一个角色,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张梦露,剧里有个辣妈。微电影也是电影呀。如果拍得好,说不定还能通过审核公开上映呢。到时候,全国人民都能爱荧幕看到张梦露啦!
周怡宁先答应了,末了却跟西瓜道歉:“对不起,女主角的闺蜜也想上电影,女主角要求把辣妈改姐姐了,让闺蜜来演。我本来……但是唉……”
西瓜多善解人意呀,她微微一笑。原来这是为女主角量身定做的戏!那些花和大餐,不过是周怡宁的外交手段,为了借“看电影”社团这只鸡,来下他那颗“微电影”的蛋!
周怡宁拍完就毕业了,他把微电影当礼物送给了女主角。
西瓜没跟张梦露提,她被利用了不算什么,但她不能为张梦露的梦想出力,她很内疚。
有天,张梦露的QQ签名里写着:这世上只有两样东西别人偷不走,吃进肚子里的食物,藏在心里的梦想,做一个有梦想的吃货,你就是无敌的!
西瓜大惊,问:“这签名哪来的?”
张梦露是手机QQ,老半天才回:“想的呀。刚才有人买衣服。”
西瓜刚想表示不信,张梦露又说:“当然,不是我想的哈。”
这年,张梦露四十六岁,她是一个大婶,一个老昏君,一个有梦想的吃货。
一个念头如成熟的果实坠入草丛般,落进西瓜心里:为了张梦露,我要拍微电影!
8、
西瓜问张梦露:“如果有人请你演电影,而且是主角,你想演什么呢?”
“演我自己!演我学戏,唱戏,直至没戏唱,我想看看我在戏台上唱戏的样子,我没见过。”张梦露大概一直这么梦想着,所以脱口而出。
西瓜装作不经意地问起张梦露更多唱戏的事,一边动笔写剧本。她又淘来二手摄像机,在网上学拍微电影的知识。她还需要资金,生活费里挤一点,假期打工赚一点,从老爹哪儿撒娇哄一点,至于张梦露给她攒的嫁妆,她也以“置装费”“旅游费”“面膜费”的名义骗了一点。
她还需要小伙伴,她在社团里招募了几个,摄像服装道具灯光音响群众演员都有了,可还缺很关键的后期剪辑,她抱着姑且试试的心态在高中同学群里问了几句。活跃的马甲纷纷表示爱莫能助,一个资深潜水员浮出水面说:“我会一点,试试看。”
那个潜水员是林宣然。微电影发挥了应用题的作用,他们又密切联系起来。他们都长大了,变强了,昔日的少年情愫,也走上了成长为一份恋情的节奏。这一次,西瓜有信心了,如果她得到,她能把握住。
大学毕业前的晚春,西瓜带着她的微电影团队回到春暖花开的平原,给了张梦露一个丰厚的惊喜。她自己也得到惊喜,林宣然在那儿等着她。
他们特意去老剧团拍舞台场景,房子还在,变成了厂房。戏台也还在,堆满了木料,丝绒幕布也在,轻轻一扯就朽成了灰。他们花了一天时间整理布置,勉强恢复成当年的样子。
张梦露把她多年珍藏的戏服和头饰拿出来,隆重地穿戴好,再化上明媚的浓妆。她从丝绒幕布后面走了出来。她踩着凌波步,衣袂飘飘,长袖善舞,她唱了起来,嗓音清脆响亮宛如从云端流泻而下。
她再也不是那个身材走形皮肤松弛的欧巴桑。这个暂时复活的戏台,就像一架神奇的时光机,带着她回到了她最美好灿烂的时光里——仙狐名旦,熠熠芳华。
西瓜握紧手中的摄像机,她要将它们永远记住,记住了就能不凋谢,不腐朽。
胡萝卜兔想念手指吻
1、
小城叫桐城,那条街叫桐花街。
暖春时节,满街梧桐开满乳白的花,空气里满是微辣幽香。
这是喜茹八岁的春天,爸爸带着她,穿过这微辣幽香,走到街口的食堂去吃炒饭。他们去过很多次了,她爱吃胡萝卜蛋炒饭,爸爸笑她是胡萝卜兔。
做炒饭的是麦大叔,他笑眯眯地,戴着白帽子。这天,大叔身后多了一个男孩,大叔说:“这是我儿子,家齐。”喜茹打量他,他又瘦又黄,眼神怯怯地。喜茹小小的心柔软了一下。她刚在路上捡到一张崭新的明信片,她跑进去对他说:“给你。”
他望望明信片,眼睛闪亮起来,怯怯地笑了,然后指着背面说:“你能在这儿写我的名字吗?写麦家齐收。”他还来找来了铅笔,喜茹当真歪歪扭扭地写下:麦家齐收。
那天,喜茹的炒饭里,插着一只红色的纸鸟,麦大叔说是麦家齐折来送给她的。她好欢喜,那是她收到的第一份,来自男生的礼物。
后来,喜茹听大人们说,麦家齐是两岁时被人扔在福利院的,还生着重病,福利院救了他一条命,但腿却落下残疾。因为这,没人领养他。麦大叔也娶不到老婆,领养他回来也算有了依靠。
秋天到来时,食堂关门了。同时,步行街街口多了一个烧烤摊,烧烤摊后面站着麦大叔。他还是笑眯眯的,戴着白帽子。
麦家齐也到了桐花街小学,跟喜茹同班。麦家齐左脚颠簸,衣裳旧旧,也没有零花钱,大家都嫌弃他。喜茹也被小伙伴们嫌弃着,因为她漂亮,爱唱歌,也臭美。男生们常揪她的辫子裙子。妈妈们也对女儿说:“你少跟喜茹玩啊!穿得跟妖精似的!”
喜茹和麦家齐惺惺相惜。喜茹想玩跳橡皮筋,麦家齐就将橡皮筋的一头系在树上,另一头套在自己身上;喜茹想玩过家家,他就拎着树叶包着的石头当礼物;喜茹要写作业,他就削铅笔。
一次,麦家齐做值日生,拎着一壶开水往教室走。一个男生在他身后学他走路,一瘸一拐,动作夸张,逗得同学们哈哈大笑。麦家齐常被捉弄,他从不反抗。他只是红着脸,低着头,尽量坦然地走。喜茹气愤不已,她冲出教室,捡起石子朝男生砸过去。男生被砸中额头,他狠狠地说:“你给我等着!”
放学时,男生坏笑着跑过来,将一大把苍耳按在喜茹头上,喜茹的头发是自然卷,苍耳怎么也取不下来。麦家齐借来剪刀,将苍耳连着头发一起剪下来。这下,她的头发坑坑洼洼,辫子也乱了。喜茹很害怕:“我妈一定会骂死我!”
“不怕。”麦家齐说,“我来帮你编好。”
他站在她身后帮她编辫子。她感觉到他轻柔的动作,也感觉到暖暖的微风。两三朵桐花从枝头坠下来,暖春黄昏,不谙世事的年少时光,如此美好。
2
桐花一年年开,一年年落,喜茹和麦家齐也一年年长大了。
喜茹十二岁的秋天,她长高一大截,胸部像花骨朵隆起,她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女生,而麦家齐是男生。当他们一起走,一起吃饭,对视说话,她有点别扭起来。
这天放学路上,他们经过一个大坑,她跳过时他拽了她一把。她竟然红了脸。班里也开始传“某女生和某男生怎样怎样”之类的小八卦了。对女生而言,那无疑是耻辱和伤害。喜茹可不想成为女主角。
她还留意到女生们,她们上课传纸条,下课结伴上厕所,她们在同一天穿裙子,围成一圈说悄悄话,她们的世界丰富又灿烂,她被隔离在外,现在,她好想融入进去。
十月,学校有歌咏比赛,喜茹和另一个女生都要参加。她们在后台准备,女生身边围绕着一大圈女生,她们为她倒水,编辫子,化妆。而喜茹只有自己,她总弄不好,她们看着她窃窃地笑。
她是如此孤立无援,像落单的小雁。一种从未有过的沮丧朝她袭来。这时,卓娜跑过来说:“喜茹,我来帮你!”她又招呼另外两个女生:“你们也来帮忙呀!”
卓娜是转校生,成绩优秀,性格大方,她才来就有了一群朋友。喜茹感激不已,比赛之后,她就成了卓娜圈子里的一员。她和她们结伴上厕所,到对方家里写作业,一起买零食,交换漫画看,喜茹有了来之不易的归属感,她终于拥有了那个丰富灿烂的世界。
有意无意的,她和麦家齐疏远了。
冬天的黄昏,喜茹和卓娜从老师家补课出来,麦家齐正推着单车迎面而来,单车上的纸箱里装着烧烤用的木炭。他朝喜茹招招手。
喜茹刚要回应,卓娜说:“喜茹,我不明白,你怎么跟麦家齐那么好啊,他成绩不好,家里不好,他还……”卓娜的语气充满了对麦家齐的瞧不起。
喜茹有点慌,忙辩解说:“我跟他不好呀。”
“还不好?我看你们经常一起走呢!”卓娜反驳。
麦家齐忽然滑倒了,因为路面结了冰。他的单车摔在地上,木炭散了一地。喜茹想去帮忙。可卓娜在看着她,仿佛这正是检验她的时候。
她犹豫了。麦家齐跪在地上捡木炭。卓娜从容地从他身旁走了过去,喜茹闭上眼,飞快地逃开了。她逃得远远地才回头看,他正推着单车艰难地挪动。
一瞬间,她的心被什么堵得紧紧地,羞愧难当。
3、
从此,喜茹刻意回避着麦家齐,她要证明她和他不要好,更因为,她对他有羞愧。
她只和卓娜她们在一起,卓娜那么优秀,和她做朋友也是一种荣耀。她们一起背书,补习,都想考全市最好的中学。
她希望麦家齐生气,不理她,对她视而不见。那样她会平衡点。可那个笨蛋似乎并不介意,还和从前一样,看到她依然笑得灿烂,仿佛她一出现,他的世界都明亮起来。让喜茹更不安,她更觉得羞愧,对他有亏欠。
元宵节的午后,喜茹正在家里写作业,卓娜也来了。
麦家齐在门口喊:“喜茹,喜茹。”他穿着变形的套衫和发白的裤子,手里拎兔子花灯。他的食指上有一道长长伤口,应该是做花灯时被竹片割的。喜茹心里一阵酸暖。
他将兔子灯递到她面前,说:“去年你说想要兔子灯。”
卓娜忽然跑过来了:“你做的吗?外面卖的比这漂亮多了!”
麦家齐红了脸,还是保持递灯笼的姿势不动。喜茹心里的羞愧酸暖合体了,变成一只小怪兽。她一把扯过灯笼,扔了出去,说:“我不稀罕!”
她以为他这次会生气,会对她大喊大叫,骂她虚荣懦弱是个胆小鬼!那就骂吧,那样她也好受点。可他没有。他捡起灯笼走了。他一高一低的脚步像踩在喜茹心上。
她如此残忍可恶,而他默默忍耐。小怪兽变成一朵沉重的积雨云,紧紧地横亘在她的胸膛里。年少的心,如何能承受如此沉重的负累。她好想解脱。
春天结束时,她解脱了,因为老院子要拆了,她家得搬走了。
麦家齐家租的房子也要拆,可他们会搬到哪里去?又能搬到哪里去?喜茹很关心,却又不敢多想。
4、
喜茹考上了她想去的中学,麦家齐当然没有考上。
卓娜也考上了,她们俩同班,都漂亮,又都成绩优秀,她们即是亲密无间的朋友,又是势均力敌的对手,卓娜处处想占上风,喜茹也不甘示弱。两个人的气势此消彼长,相伴成长,是一种说不清的感情。
喜茹再没回去过桐花街,没见过麦家齐。年少的心生如此蓬勃,许多葱茏的事物生长出来,很快将童年往事淹没。
喜茹考上高中时,她都快忘掉麦家齐了,可她在新生名单里看到他的名字。卓娜不相信是他,她说:“这可是三中呢,以麦家齐的成绩,要考进来简直是奇迹。”
喜茹转身就看见了麦家齐。他正迎着清晨的阳光款款而来。他长高了,也强壮了,他的步伐仍然不完美,但他微扬着头一脸自信坦然。他站在她面前,像一棵挺拔的树。
“喂,喜茹。”他喊她,眼神闪亮,笑容灿烂。
“没想到真的是你。”她说。
“是哦,好不容易才赶上你的节奏呢。”他说。
卓娜更震惊:“真不敢相信,麦家齐,你变化好大,完全是另一个人!”
麦家齐很快成为班级焦点。他凭借出色的演讲当选了班长;他的作文深得老师赞扬;他一手粉笔字赏心悦目;他热心为同学服务,有求必应;除了体育,他算是全优生。就算是体育课,他也尽量和大家一起运动。没有人笑他。
喜茹记得,从前上体育课,他都是怯怯地旁观,或是一个人躲在教室。她很感慨地和卓娜说:“成长太神奇了,能让人焕然新生!”
卓娜说:“哪有那么容易,他一定付出了非凡的努力,真是很了不起!”卓娜的语气里满含钦佩,骄傲如她,从未给人如此赞许。更何况从前她是那么瞧不起麦家齐。
喜茹感觉出来,在麦家齐身上,唯一不变的,是他对她的情意。
他每次走进教室,第一眼便是望向她的位置,她若抬头,他便灿烂一笑;
晚自习下课,他总绕道送她一段,他们会聊很多只会跟对方才说的话,像小时候一样。有次,他告诉她,麦大叔在打听他的亲生父母,也想知道他两岁前生活在哪里。麦大叔说那是一个人的根,满了十八岁就该知道。
喜茹说:“他就不怕养了你这么大,你跟亲生父母走了吗?”
他轻轻地笑:“他不怕啊,我也不会。再说,我也很想知道,自己究竟从哪里来。”
他们在学校吃午饭,很多同学带便当来。喜茹妈妈经营麻将馆,没时间给她做,她只能吃食堂。麦家齐常给她带便当,有时是炒菜,有时是炒饭,都是他做的。麦大叔开了一家小餐馆,听说生意挺不错,麦家齐帮忙打打下手,也学会了做菜,味道也还不赖。
喜茹每次都分给卓娜一些。卓娜父母在外地,她寄住亲戚家,更没人为她做便当。
有次,麦家齐在小花园里发现一朵蘑菇,他拿回去把它变成了蘑菇炒肉带给喜茹。卓娜分享着蘑菇炒肉时,对喜茹说:“我好羡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