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次,在黄昏,良嫣然在一旁演算数学习题,孔融在一旁看英文版的大百科全书。孔融走神了,他看着良嫣然,她的头发随意地披在肩上,左侧别着一个蓝色的蜻蜓发卡,脸上的绒毛在夕阳里显得特别可爱。
良嫣然是一个好姑娘,有资格被任何一个好男孩爱上。她可以不必陪伴自己。是的,他也喜欢她,爱她,如果良嫣然的葫芦不曾掉进井里,也许,他们会像花季的少男少女一样相爱,纯纯相爱,没有阴影。
他叹息。起身拿琴,唱起了一首Neverna老歌,OH,my girl,don't like me,OH,my girl,don't like me……良嫣然听懂了,她没抬头,睫毛湿润。
5、等我们满了18岁,不需要监护人了,你就带我走,去南方,不再回来,好不好?
孔融还是爱良嫣然的,他亦心存感激。他也会对她好。
阳光晴朗的下午,孔融会出去。一个人,在阳光里奔跑,跑到郊外去,找一堆干燥的草垛,靠下来,唱唱歌,打打盹。回来时,在田野里摘几束野花,带回来给良嫣然。他不是直接交给她,而是插在她窗台上的玻璃瓶子里。等她回来,走向窗台,便有惊喜。
良嫣然家住一楼,窗户很低,孔融能从打开的窗户里,看清楚良嫣然的房间,床上铺着太阳花床单,床头立一只白色大熊公仔。他每次都停留几秒,微微一笑。紧邻良嫣然的房间的窗户,是一扇大落地窗,摆设精美,装饰华丽,中间一张双人床。
他无意窥探,却在一个下午,看到床上躺了两个人,他们正在穿衣服。女人发现了孔融。她扣上衣服奔到窗边,孔融还没来得及逃走。
她认识孔融,知道他是良嫣然的朋友。孔融也认识她,知道她是良嫣然的继母。而床上的男人,不是良嫣然的父亲。
她打量孔融。这个少年表情桀骜,眼角隐隐有不屑。他让她感到威胁。她也知道,家里不见的名贵烟酒哪里去了。屋子里的男人也穿好了衣服,他穿了一身警服。
她对男人说,这个男孩是小偷,经常跑到我家偷烟酒。
一出警察抓小偷的游戏就此上演。他们果然找到了那些烟酒。他们和他谈条件。只要他闭口,不对任何人说起今天所见,他们就不抓他回派出所。
孔融拒绝。于是警察打了小偷。孔融的腿上顿时囤起淤青。他高声喊叫,邻居打了110。
良嫣然和她的父亲回来了,孔融的母亲也赶来了。
继母说,她在午睡,小偷入室偷窃,还妄图非礼。幸好做警察的前夫就在附近巡逻,接到她的救助电话及时赶到,才得以幸免。还说他是惯偷,他屋子里搜来的烟酒便是证据。
有警察做证。
孔融镇定地说,他们偷情。
良嫣然站在继母面前,说,烟酒是我偷拿出去的,根本不是他偷的!
良嫣然穿着白色绣太阳花的背心裙,露出细细的胳膊,胳膊上还有几块青紫,那是继母的掐的。但她的父亲从来不信,认为是女儿撒谎。孔融看到那些青紫,又气愤又心疼。所以这次,他一定要说出真相,他以为这样,良嫣然的父亲会让这个女人离开。
可是他太幼稚了。
一番争执过后,各家的事归各家。孔融被带回去,调查,录口供,折腾了一天,总算父亲打来电话,派出客气放人,回到家,父亲不问青红皂白,把孔融一顿狠打。他默默忍受,他知道,他打他,不为他,只是为了发泄,发泄这些年爱着母亲却又得不到回报的不满。母亲被关在门外,她救不得他,默默哭泣。
良嫣然家里,吵吵闹闹后生活继续。她胳膊上的青紫,依旧新伤痕覆盖旧伤痕,没有间断过。她坐在井台边,抚摩着胳膊,问孔融,等我们满了18岁,不需要监护人了,你就带我走,去南方,不再回来,好不好?
6、假若我知道那段青春会一去不复返,我会更聪明,用手段,更无顾忌地去爱
良嫣然是纯朴的女孩,对她来说,去南方的实现方式,就是考上大学。她努力读书。每天都坐在老房子的书架前,奋力演算。
孔融在三月满了18岁。母亲对他说,我要离开这里,回江南。那里有我和你生父的青春和回忆。孔融说,我跟你同去。虽然,对于那个男人,他所见的,唯有照片,和一具枯骨,然而,滚烫的血液在他的身体里奔流,那是他给予的,什么都无法冲淡。
高考过后填志愿,孔融只选江南。良嫣然填了9个江南的城市,剩下的1个,填在了江南的南方。而偏偏,她的录取通知书,来自那个南方。
他们笑着约好,寒假再见,在那颗老梅树下。
在老梅树下见面那天,天空下了良嫣然18岁冬天里的最后一场雪。井台上铺了厚厚一层。孔融穿灰色羽绒服,皮肤因了江南的阳光,变得黝黑。他长高一大截,眉宇间多了几分凛冽的男人气息。良嫣然胖了一点点,红色的羽绒服映得她的脸红红的。梅花已经含苞。
说了什么都忘记了。总之说着说着,良嫣然就感到,他们的相爱,已经过去了。她长成了一个活泼大方的女子,而他,变成了一个帅气高大的男子。他们已经长大,脱离了家庭的伤害,能够独立承担起自己的未来。他们不再是那两个瘦瘦小小,相互依偎的少年,在老房子里度着艰辛的少年岁月。
他们不再需要彼此了。
她请求他亲吻她。他答应了,拥她入怀。他的嘴唇滚烫,一点点滑过她的嘴唇。良嫣然说,她仿佛看到,他们曾经的岁月,青春的印记,一点点随飘落的白雪,融入泥土,再也不见。
良嫣然问我,米果,你的青春哪一段最重要。
我答,有孔融的这一段。
良嫣然笑,我也是。只是,我那时太小,不懂得爱,假若我知道那段青春会一去不复返,我会更聪明,用手段,更无顾忌地去爱,我会用我的所有,在他的青春里,处处烙下印记。
而我呢?我想说,孔融,假如,当初我就知道我们今天会分离,我会把那时的每一天,当成世界末日来相爱,更不会恣意伤害。
7、你很帅我很爱你
我说过了,我遇上孔融的时候,是江南的三月。彼时的孔融,美好得如同如十五午夜的圆月。他几乎是全校女生的偶像,爱情幻想,白马王子。而我,素衣布裙,头发枯黄,相貌平常,没心没肺地,简单快乐地,行走在铺满鹅卵石的校园路上。
我还没设想过爱情会如何降临在我身上。我和同宿舍的女孩趴在阳台上看路过的男孩,猜拳决定哪一个要下去,同中午12点过后,第一个经过楼下的男生说一句话,那句话是,你很帅我很爱你。
我输了。孔融在12点过5分走来。
他还没走近,阳台上就爆发出尖叫和唏嘘。她们既羡慕又懊恼,既兴奋又紧张,推着我下楼。不就是孔融吗?他能像那个让梨的小孩一样,千古流芳至今都还活跃在教科书上吗?我扬起脖子,走了过去。
我穿着白衬衣,蓝色绣花牛仔裙,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迎面朝他走去,在离他半米远的地方站定,看着他的眼睛,说,你很帅我很爱你。
我们玩过好几次这个游戏,男孩要么被惊吓到逃走,要么心领神会哈哈大笑,要么一脸莫名其妙。而孔融,他看着我,呆住了。他呆立了几秒后,说,我一定在哪里见过你。我认为,他之所以这么说,那是因为我的脸实在太大众了,分辨率不够高。而他则解释,那是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此时的孔融,已经有了自己独特的姿态。黑T恤,牛仔裤,帆布鞋,目光炯炯,自在行走,走到哪里都有女孩热烈的目光。如今,他的身旁,又多了一个我。他牵我的手。我并不会感到受宠若惊,做甜蜜小鸟状。
爱情发生得太偶然太幸运,以至于我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我实在不明白,平凡如我,有什么值得孔融去爱的。孔融却最讨厌我说这样的话,他坐在我身旁,拨弄琴弦,弹出一串悦耳的乐音,我能听出来那是婚礼进行曲的开头部分。他说,米果,你不知道,你那样地朝我走来,美好得如同圣诞节的清晨。
可我还是不肯相信,我奇异的自尊心在屡屡作祟,我想他之所以选择我,可能就跟我们玩那个说“你很帅我很爱你”的游戏一样,不过是在挑战自己。玩够了就会收手。既然如此,我何不加大游戏难度,让它更刺激有趣?最重要的是,如此这样,到那一天,他放手离去说,我不会伤心难过,也不会被众女生看笑话丢人现眼。
孔融在学校里搞了一个小乐队,常常参加各种演出。自从跟我在一起,每天晚上熄灯前,乐队都会在我们宿舍楼前免费表演。乐队伴奏,孔融为我唱歌。全楼轰动。只有我一个人镇定自若,穿着睡衣拖鞋,晃来晃去,刷牙洗脸上厕所上床看书睡觉。仿佛楼下不是他在唱歌,而是天在下雨。若是我哪天探出头去望一望,孔融便欢喜得像个孩子,冲我喊,嗨,米果!亲爱的!
其实,我一直在侧耳倾听。
有次年级春游,在大巴车上,因为小事,我跟他赌气。中途车子停车加油,我跑下去,不肯上来。他给我道歉,我也不肯理。他竟不管不顾,弯腰将我抱起,把我扛上车,放在座位上,引得全车起哄。
我感到愚蠢尴尬,他却旁若无人。
孔融说,我知道你不相信我爱你,你在考验我试探我,你不停用你的脾气来挑战我的性格,但是无所谓,我扛得住,我会让你放心的。
在很多时候,在万般无奈的时候,他都会说,米果,你放心。
其实,我很告诉他,我的心,一直都放在你那里。
8、她说,他的理想,就是能把这些歌唱出来,并被一小部分人喜欢。
孔融带我去看他的母亲。
这个城市有一个举世闻名的湖,在离湖二十公里的地方,有一条比湖更美,更安静却默默无闻的溪。孔融的母亲和父亲在溪边相识,现在那块地方被开发成了别墅区。她就在那里买了一套房子。深居简出,用回忆来度过余生。
她保留着他所有的旧物。那些旧物在她以为他撇下他远走时,她锁在一个木头箱子里。如今她把它们摆出来,放在家里的合适位置,像常常有人使用一般。她对我说,深夜里,我能听到他的脚步声,在屋子走轻轻走动,他会动动这些东西。
其中有一本手抄歌谱。
里面几十首曲子,几十首歌词,有的曲子和歌词已经搭配好,有的只有词或者只有曲。那是他自己写的。词曲热血沸腾,思想激进,表达着真实的青春,有点点摇滚。他热爱音乐。他的声音好听得能治感冒发烧。他每天睡前都会为她唱歌。他生活动荡,性格桀骜,心却细腻敏感。他活着的时候,也是热血沸腾真性情的年轻男人,有自己理想。说起这些,孔融母亲的眼里,闪过热切深爱的光芒。
她说,他的理想,就是能把这些歌唱出来,并被一小部分人喜欢。
孔融接过了这个理想。他对母亲说,请不要阻拦,因为我是他的儿子。
孔融把未谱曲的歌词拿来谱曲,一个人弹着吉他,对着平静溪水,一遍又一遍修改完善;在我和散步时,他脑海里,还在苦苦思索,该为那些曲子填上什么样的歌词。如果忽然有灵感,他会立刻跑回去,拿起琴,即兴弹唱,并叫我,米果,快点把歌词记下来,我怕唱完就忘了!
孔融带着他的乐队,演唱这些歌曲,在树林里唱,在大马路上唱,在郊区废弃的民房里唱。孔融****着上身,汗水在黝黑的脊梁上流淌。眼睛里闪耀着太阳一样的光芒。只要他拿起琴,打起鼓,唱起歌,就仿佛有神灵附体,充满了明星一样的魅力,光芒万丈。
看他唱歌的我,为他倾倒。
9、他的失望就像积雨的云朵,越来越厚,越来越深。
孔融和乐队已小有名气,有旧吧老板来请他们去跑场子。谈条件时,孔融只有一个要求,就是在每场演出里,他要唱一首自己的歌。
没有问题。
那些歌,那些他生父留下的歌,就在酒吧里渐渐传唱开来。而他的名气,也随着气温逐渐上升。他20岁生日的三月,收到了满屋子的礼物。我用了一个整下午来拆开它们并分类,其中鲜花无数,衣物20件,手机3部,笔记本电脑一部,金玉类首饰8件,各色小礼物以及情书不计其数。
孔融只是浏览了一遍,说,都归你了,米果。
我笑,不稀罕。
他说,连我都是你的,难道连我你也不稀罕?
我很想问,你是真的,稀罕我吗?
我有些卑怯,我没自信。我想掩饰它们,所以装出骄傲和不在乎来。
孔融看着这些礼物,说,它们都很漂亮,我心里很感激,但是,都不是我想要的。米果,你知道我想要什么。
他想要我说,我爱你。其实我在心里说了千百遍,但我就不说出口。我不敢,依旧是不自信与卑怯。他不强求,他只是笑笑,拉起我的手,要我跟他一起奔跑。
我们的爱情全校皆知,孔融的深情和浪漫,跟我的臭脾气和不知好歹,也全校皆知。很多女孩又羡慕又嫉妒,并对我深怀恨意。我总以为,我会渐渐成熟,渐渐漂亮,渐渐自信,总之就是,我会成为一个,能与他般配的女孩,到那时,我就会心如磐石地坚信,孔融是真的爱我。到时候,我就能放手放心地接受他的爱了,就能放手放心地去爱他了。我们会爱得无所顾忌,不可阻挡,海枯石烂。
是的,我一直在努力,做一个与他般配的女孩。我在努力,我学习穿衣打扮,保养皮肤还去报了舞蹈班。我听他唱的歌,也听他喜欢的歌,我看他看的书,看他喜欢的电影。
但在做这些时,我又尽量不动声色,我怕他察觉,怕他笑我,我故意装出不屑。我甚至不顾他的感受,大声嘲笑他,你的歌,还不如/《老鼠爱大米》好听呢。这时,孔融心里的失望,就难以掩饰地,弥漫到脸上来。
他的失望就像积雨的云朵,越来越厚,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