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人生中仅有的骄傲
夏颜和大鱼带着苏苏回到城市。
到医院检查,医生说,只有尽快手术,才有康复希望。
可是他们没有钱。
想着因自己一时糊涂轻信输掉的钱,大鱼悔恨难当。在奔波数日也没有凑到手术费的正午,烈日下,他痛苦得无法原谅自己,他举起一片玻璃,对着阳光,看到它发出七色光芒,绚丽异常,他刺向自己的一只眼睛。
简星辰的考试已经结束。夏颜终于告诉他这一切,所有的一切。他们抱着头,在街头失声痛哭。
简星辰回家,向父母要钱,数额巨大。
父亲说,混账话!别人家的事不要多管!
母亲说,我一看就知道她不是好人家的姑娘,肯定是合伙来骗你的钱!你还不清醒!
简星辰不想多解释。他撬开家里的抽屉,偷了存折和户口本跑出去,可还没到银行就被父亲追上。父亲认为他的行为太恶劣,而且人品也有问题。当天就强行把他送到了一个由少林寺办的培训班,这种培训班的名头是,让迷途的青少年改邪归正。全封闭,无通讯,无路可逃。简星辰只能坐在训练场上,望着院墙外高远的天空。
两个月之后,训练结束,他回来了。苏苏的眼睛能看见了,她和大鱼生活在一起。
他没见到夏颜。夏颜结婚了,跟一个快六十岁的老富翁。她用自己,去换取了一笔钱,来为苏苏治眼睛。
她说,你对我的恩,我应该报。她让苏苏转告了简星辰一句话,那句话让差点疯掉的简星辰重新燃起了生活的勇气。
四年之后,简星辰大学毕业,他开了一家酒吧,酒吧名字就叫“马蹄莲”。他请大鱼做调酒师,请阿明一帮兄弟来看场子。钢琴干干净净,亮闪闪的,而琴凳上,没有夏颜,也没有其他人。
但简星辰总会恍惚听见,耳边有琴声回荡,是那支曲子《哦,苏姗娜》,那是他听过的,夏颜弹的,唯一的曲子。
很多人一定想知道,夏颜留给简星辰的那句话是什么。那句话是,简星辰,我人生中仅有的爱情,是你给予的。
少年回不去江南
1、
我怀揣着这样的秘密,在这条小路上,度过了两年的春夏秋冬
有两个女孩曾对我说过一句一模一样的话,那句话是,米果,我最羡慕你。一个是良嫣然,一个是梅佳,她羡慕我什么呢?论漂亮可爱,我不及良嫣然,论身世背景,我不及梅佳。可她们说,你赶上了孔融青春里最好的时候。
没错,我们都爱过孔融,并被孔融爱过,在孔融青春里的不同时候。但我和孔融相爱的时候,那是孔融青春正好,风华正茂,一切的一切,都是最好最好的时候。就像一朵花儿,初初绽放,开到恰好,饱满洁净,仿佛永不会枝头坠落。
良嫣然和孔融相爱的时候,我既不认识良嫣然,也不认识孔融。他们在北方,我在西南,遥遥千里,毫无瓜葛。我16岁时,正是他们16岁时,我们的16岁截然不同,我所知道的那些,都是他们讲给我听的。
我的16岁,格子布裙,大框眼镜,不长不短的马尾辫,每天经过那一条种满石榴树的小路从宿舍去教室,小路后面的窗户里,有一个男孩,大声朗读英语。
他总是侧身站在窗边,眼睛盯着手里的书,表情认真,从不分神朝窗户望一望。一年后,他毕业了。我不知道他的姓名,甚至连他的正面,我都没见到。我只记得他的侧面,鼻梁高耸,线条柔和,像春天夜里的上弦月。
我继续经过,每次都闻到路上有奇异香气。有时,是香樟树叶子的气息,有时,是苹果花的清香,有时,是葡萄成熟的果香。在这些香气里,我都恍惚能听到他朗读英语的声音,隐隐约约,像是从云端传来。
但这条路上,除了石榴树,并无其他任何花树。
我问过和我一起同行的女孩,可有闻到这样的香气。她们都停下来,深呼吸,仔细嗅,然后摇摇头。我心里很高兴,我觉得这是我的小秘密。我怀揣着这样的秘密,在这条小路上,度过了两年的春夏秋冬。
然后,我也毕业了,考上大学,来到江南。那个读英语的男生,在我的记忆里,渐行渐远,而小路上那些奇异的香气,却依旧清晰。
7、你怎么会住在这里?该不是狐狸变的书生吧
三月的江南,草长莺飞,我遇见了孔融。
彼时,我18岁。良嫣然和孔融也是18岁。他们分手了,良嫣然去了南方,一个四季温暖的城市,她说,越往南越温暖,再也不想忍受北方的寒冷。而孔融,他说,他来到江南,是注定,为了和我相遇。
在我和相遇时刻,孔融犹如十五午夜的圆月,饱满莹润,光芒万丈,吸引着无数女孩仰头张望。他是才子,吹拉弹唱,琴棋书画,样样在行。他又帅气,眼神清澈,表情倨傲,长腿高个,走在路上,两路旁的小草,都能因其熠熠生光辉。
而在此之前,在与良嫣然的时光里,他又是什么样子呢?
良嫣然说,米果,无论我如何描述,你一定都无法想象,孔融曾经是那个样子。
他那么瘦,苍白,行走在北方冬天冰凉僵硬的土地上,就像一匹离群索居的小马驹。有时他打个赤膊,在风里奔跑,根根肋骨凸起,嚓嚓作响。他闷闷不乐,很少说话。
孔融生长在一个艺术大家庭。家里人有画画的,有唱美声的,有搞篆刻的,还有写词作曲的。因为遗传,因为氛围,因为天资,孔融自年幼就也跟着学唱歌,弹琴,写字,吹笛子,画国画。只是母亲,她希望他读书成材,飘洋过海,在彼邦安居乐业。
母亲是江南女子,娇柔秀美,性格却倔强。因了爱情,她背井离乡,孤身北上。她爱好昆曲,每天清晨,都会作舞台装扮,在院子里轻舞水袖,低低吟唱,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表情寂寞,声音忧伤。
父亲不搞艺术,他经营公司。他对母亲的爱,是小心翼翼低声下气,甚至卑微下贱的。他对孔融却是严父姿态,高高在上,少亲近交流。母亲对父亲,一直淡淡,甚至是敷衍的。母亲全部的心,都放在孔融身上。
不经意间,孔融长到了16岁。当然,他必须长到16岁,他必定会经历那个阶段,自我意识觉醒,懂得独立与自主,开始强大与叛逆。他和父亲起冲突。父亲对他吼,你给我滚!正是夏天,孔融打着赤膊,光着脚,就穿了一条军绿色布裤子。他就那样走了。
他也没走多远,他丢不下母亲。他终于知道,母亲不爱父亲。和一个自己不爱的男人生活在一起,无疑是痛苦的。他爱母亲,也同情母亲。他说,妈,我去老房子住,你跟我一起去吗?母亲摇摇头,不。她也不劝阻,也不安慰,只是替他打点衣物,叮嘱他,照顾好自己,天凉加件衣。
老房子很旧,房梁上蛛网遍结,空气里尘土弥漫。孔融的爷爷奶奶,爷爷奶奶的兄弟姐妹,孔融的叔叔伯伯大姑小姑们,曾经就住在这所房子里。母亲和父亲结婚后,全家人才搬离这房子。
院子里除了疯长一气的花草,还有一棵梅树。梅树很老,树皮干裂,枝条班驳,若不是枝头怒放的梅花,真会以为那是一棵枯树。树下有一口古井,深不见底。孔融拾了块石头,投进井里,“咕咚”一声。孔融想,井底有什么呢?是谁用那声咕咚在回应他呢?
孔融仰头,梅花开得热闹,蜂蝶飞舞,他微微一笑。
矮墙外传来脚步声。一个女孩,长头发,刘海齐眉,粉色镶蕾丝边上衣,她站在矮墙外,朝孔融嫣然一笑,说,我想折两支梅花插瓶子,可以吗?
良嫣然说,那就是我。16岁的我。红梅才开放的春天,就迫不及待脱了棉袄,换上了薄薄的春衫,还用人生的第一只唇彩把嘴唇涂成了淡红色。手腕上戴着一串翡翠葫芦,那是祖母留下来的,异常珍贵。
16岁的良嫣然,像春天一样美好。而孔融,被这美好打动了心。他爬上树为她折来两支红梅。良嫣然举着红梅,坐在井台上,和孔融聊天。她就住在附近一个新建的花园小区。她还说,红梅开了好几天了,但院子里没人,怪阴森的,她不敢进来。她又笑他,你怎么会住在这里?该不是狐狸变的书生吧。
孔融微微一笑。他发现良嫣然手腕上的葫芦,那只手腕洁白如玉,映得翡翠葫芦格外翠绿,他说可以不可以看看?良嫣然就取,她没坐稳,双手一挥,一声“咚”,葫芦手链掉进了井里。良嫣然说,不急,有事请找110。她拿出手机,打了110。
110真的来了。来为这个可爱的女孩打捞手链。
5、母亲苏醒后,父亲说的第一句话是,你骗了我。第二句话是,他是真的爱我
110投下去一个像菊花开放的大铁钩,在井里搅啊,铁钩钩住了某个东西,变得很重。民警将铁钩拉上来,一具枯骨,露出井口。那串葫芦,不偏不倚,就套在枯骨的手腕上。套在手腕上的,还有一串金链子,带着一个金坠子。家里的孔姓人都有一串这样的手链。坠子上,镌刻着佩带人的姓名。这串链子上刻的名字是:孔家明。
孔家明是孔融父亲的弟弟,他的伯父。此伯父少小离家,流浪江湖,数年不闻音信。在孔融出生前一年,他忽然从南方回来,还带回一个姑娘。可几天后,他又像空气一样蒸发了。从此,再无消息。
全家人迅速朝老房子赶来。孔融的母亲,站在人群的边缘,像一片被风吹落枝头的叶子,摇晃着倒了下去。父亲脸色煞白,像一具木头。
往事就像一束阳光,照进黑暗的屋子,原先看不见的一切,都显形毕露。
孔家明带回来的姑娘,正是孔融的母亲。一个浪子,愿意为一个姑娘把心驻留,不是容易的事。母亲是真的太爱他了,义无返顾随他北上。北上才半个月,他就从她生命里消失了。没任何预兆,没留下任何话语,消失后也没留下任何踪迹。
仿佛只是梦一场。
伤心欲绝,这是一定的。
孔融的父亲,他来安慰孔融的母亲。他说,家明自幼就是没有担当的人,他是狼,野性难驯。一定是顾虑到未来生活的种种,婚姻,孩子,责任,他才逃走了。
母亲的手放在小腹上,小腹已微微隆起。她想,大约是的,他不敢担当,所以离去。她要这小生命,那是证明他来过她生命的唯一证据,不可磨灭。于是,她答应了这个前来安慰他的男人的求婚。她明知道,他是趁虚而入,但对她而言,对肚子里的小生命而言,这场婚姻,无疑是雪中送碳。
母亲苏醒后,父亲说的第一句话是,你骗了我。第二句话是,他是真的爱我。
孔家明的死亡原因已不可考,十几年了,线索都已不在。何况,孔家已习惯了他的不存在,所以,葬礼过后,一切归于平静。
母亲却从此素衣净颜,不再和父亲说一句话。而父亲,也终于因她的冷淡失去了耐心,他终日不着家。而孔融,似乎生父留给他的血液才开始发热,他渐渐地,越来越像少年孔家明。
4、OH,my girl,don't like me
良嫣然没敢再要那串葫芦,她把它埋在了梅花树下。埋掉葫芦的那个晚上,14岁的她,仰起她带着稚气的婴儿肥的脸,对孔融说,从此,我就是你的姑娘了。
但彼时,他们的身体,还洁净得仿佛冬天的白雪,连碰碰手指头,都怯怯的。
孔融依旧去学校,选他喜欢的课上,不喜欢的就离开。常常呆在老房子里,弹着吉他,打着爵士鼓,高声唱歌。唱累了,就躺在井台上,塞上耳机,听歌,直到CD机发烫。他打井水来冲洗蓬勃生长的身体,一遍又一遍,他把头埋在井口里,大声尖叫。他坐在老书房的地上,读架子上那些蒙满灰尘的书,外国小说,乐谱,过期杂志。
旧房子墙上已划着大大的“拆”字,少有行人路过,但路过的行人都说这少年是疯子。
他疏远了朋友,不和同学讲话,也不招老师待见。他更少回家,母亲形容枯槁,日益憔悴,看到他只是流泪,他胆颤心惊,害怕面对。
他孤身一人。
在他的生活里来来回回的,只有良嫣然。
她来为他洗衣服,为他烧开水泡热茶,替他去超市买生活用品,她坐在一旁,听他弹琴唱歌,陪他读书发呆。她还从家里带饭菜给他吃。她有个当官的父亲,家里有的是好烟好酒,她偷出来给孔融。孔融不要,让良嫣然拿回去。良嫣然不肯,就放在书架旁,堆了一排。
孔融像一颗闷声不响的树,努力朝天空伸展着自己的枝桠。而良嫣然,很想变成那一片离他最近的天空。她想,她愿意满足他任何要求,哪怕是无理要求。可孔融对她没有要求,他说,别管我,如果你真的爱我,就静静地陪着我。
孔融学会了抽烟喝酒,抽最劣质的,骆驼牌外烟,常常呛得他猛烈咳嗽,面孔涨得通红。他喝最便宜的散装白酒,辛辣微涩,一喝就大醉,醉了就躺在井台上,高声唱歌,唱U2,唱Beatles,唱小红莓,唱一切他喜欢的英文歌。他的英文流畅,不醉的时候唱来,颇有几分味道。可醉了,单词和音阶都在舌头上打结,缠绕在一起,纠缠不清。良嫣然有时听着会哈哈大笑,有时却会莫名掉下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