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2月22日,早春,楼前的老杏花开满了花,一大团一大团,灼灼妖艳。我拿着相机趴在窗台上,换角度,对焦距,颠来倒去。镜头里掠过青色的燕子,或是白色的蝴蝶。
黄昏时候,还走来一个女孩。她走到杏花树下,掏出了手机,奇怪的是我的电话竟然响了。是一个声沙沙的陌生女孩,她问我,宋宁,周大凡爱你吗?我答,爱啊。她又问,那你爱他吗?我答,爱啊。
我刚想问你是谁呀。她已抢过话语权,说,我叫林宣,我爱上了周大凡,我想他也喜欢我。我在你楼前的杏花树下,我能见见你吗?女孩仰着脸,夕阳透过杏花映在她脸上,华丽而娇艳。她的年纪,正是我爱上周大凡的年纪。19岁。
19岁,青春正好,骄傲自信,勇猛无敌。我大她6岁,我吃依丽莎白雅顿时空胶囊,涂雅诗兰黛的眼霜,可我的皮肤依然没有她的紧致细滑。但我更不能转过弯来的是,难道就因为她的紧致细滑,就能撼摇周大凡对我的爱吗?
周大凡,你是浅薄呢?还是本来爱我不够深?
我“啪”地合上电话,拉上了窗帘。
周大凡回来时,我盘腿看一部关于丽江的记录片,是周秦从丽江邮给我的。我说,林宣打电话给我了。他顿时像一片树叶被抽干了水份,倒在了沙发上。很久,他才说,她是我的副手,很帮衬我,我也关照她,仅此而已。
我问,那你喜欢她吗?
他答,不是你以为的那种喜欢。
记录片里正介绍着一个酒吧,酒吧的名字用刻在一块黑色的木头上:宋宁在我心里。老板在柜台里擦着杯子,橘黄的灯光斜斜地照在他的脖子上,一条红丝线,坠着一颗桃心。
是周秦。他脖子上挂的,是我17岁时,用一枚梅花头钥匙磨成的心。
我取出碟片说,我要去丽江。
周大凡没有挽留我,他随着我行期的临近日渐干枯。最后像欧.亨利小说里的那片画在藤蔓上的叶子一样,在机场的风中微微发抖。我抱紧我说,我只爱你,我会证明给你看,但我也愿意给你时间,想想清楚。
闺蜜用鄙夷的眼神送别我,她说,宋宁你最大的问题就在在于,你总是忽略,周大凡他只是一个凡人!不是神仙鬼怪!你想想,如果有个帅且多金的男人整天对你献殷勤,你就算不动心,至少也不会厌恶他吧?由此产生一点好感,很符合逻辑和人性!你别眼珠子一转就出鬼主意折腾他好不好?
我看着周大凡,咬咬牙说,如果我是你,我会对她斩钉截铁地说,我永远不会爱上你,因为我有我爱的人,我对她海枯石烂不变心!你为什么不说?
周大凡低下头去,沉默好久,才说,那么激烈而决绝,这,不是我的风格,我想以我自己的方式,能处理好。
我转身,不看他一眼。
我和周大凡遇见的时候,他19,我也是。我们在那一瞬间确定,我们一个自南,一个自北,来到这个非著名风景区的吊桥上,就是为了完成这一生一次的一见倾心。
周大凡没有积极热烈地表达,他只是说,留下地址吧。
从此我每周都收到来自有沙尘暴的城市的信,展开来读,能够嗅到风沙里羊和牛的友谊,马与马的爱情,还有荆棘花若有似无的香气。我还嗅到了爱情,它灵敏如沙漠里水草丰盈的绿洲的气息。
酝酿了整整一年,我几番暗示明示,他才像梅花吐蕊一样,先说,好想好好爱你,然后再说,我爱你,最后才说,不离不弃。
彼时,我穿太阳花吊带终日逃课靠在从教室偷回来的椅子上看小说,满脑子风花雪月。我说,来和一起过20岁生日。可从北到南,从他到我,隔着2000多公里的铁路线,一个叫SARS的东西,正笼罩着我们头顶的天空。
他来不了。可他竟然更直白地说,就算没有戒严,我也不能冒这个险。如果我感染了SARS,就会感染给你,可我们还没有爱到天荒地老呢。
我失望极了,我武断又自私地认为,他这算什么!他爱得不够深,并且,贪生怕死!我说,不来就算了!绝交。
他听了,默默地,没有说话。
SARS警报刚有所缓解,他就站在了我的面前,20多小时的火车,他一路站了过来,双脚都已浮肿。闺蜜胳膊肘往外拐,她说,宋宁,你太会折磨人了。
我心疼难安,却硬起嘴皮,说,男人为了爱,赴汤蹈火都应再所不辞是不是?内敛温厚的周大凡,他拉着我的手,说,是。那天气温40度,微风轻动。
周大凡不是信心满满志在必得的男人,他是标准的魔羯男,不喜欢承诺,只愿默默努力,等把事情做好了,才对我说,宋宁,我做到了。可我是偏执的天蝎,我认为,承诺是一个男人的承担!
我说,周大凡毕业后你一定会为我来重庆的吧?他说,到时候再看。
我又说,周大凡不管发生什么事哪怕天迸地塌你都会带着我吧?他说,到时候再看。
我又说周大凡你一定会在08年以前拿着玫瑰和钻戒指跪着向我求婚吧我们会生一对龙凤胎女儿像你儿子像我是吧?他还是那么温和地,说,到时候再看啊!
有时我急了,逼他,你说,如果我牙齿掉光光了,你还会不会亲吻我的牙床!
他很为难,扭捏地说,这个问题,好唐突啊,让我先想想你牙齿掉光光的情景……
但是,2004年的7月,他在机场打电话给我,说,宋宁,我到重庆了。他顶着烈日去找工作,然后整个夏天都在加班,只为挣钱给我们买空调。
2005年,我们住在长江边上租来的房子里,上班下班谈恋爱,生活很辛苦,他买回一对银戒指,却因为款式简陋被我嫌弃,更加无可挽回的是,它们的尺寸非常小,我们都戴不进无名指。
2006年春,周秦回来找我,开着银灰色的车子,他说,流年偷换,光阴轮转,我还是爱你,我想回来找找记忆中的感觉。
17岁时我们是恋人,18岁时他爱上了别人。19岁前后我漫不经心和男孩子约会,我以为我不会忘记他的,直到周大凡出现。我也以为不管任何人出现,都不会撼摇周大凡对我的爱,他会像圣斗士一样,用尽全身力气把我留在身边。
可周大凡对我说,宋宁,跟我在一起,会吃更多的苦,你可以考虑一下周秦,至少,他能让你住得舒适……
我咬咬牙,你就想放弃了吗?那好,我也放弃!这场赌气来得猛烈,就像春末的那场大冰雹,后悔也来得迅速且持续漫长,就像冰雹后的干旱。
我拒绝了周秦,但我不肯对周大凡妥协,一遇到困难就想动摇,这算什么!周大凡也不低头,只是每天尾随我身后送我回家。
第16天时,他终于快步走到我面前,说,宋宁,我考虑好了,我要争取。
我对着一颗干得发烫的紫荆树说,这个夏天,下第一场雨时,我到阳台上等你。周大凡这次没有犹豫,他说,没问题。
一个骄傲,一个内敛,都等着来一场雨,顺水推舟。
重庆的雨,常常在夜里落下,据说,在古老的佛图关公园,一个古老的亭子里,李商隐就是因为偶遇了一场夜雨,才有了“巴山夜雨涨秋池”。我也想要这样的偶遇,就像偶遇上周大凡。
每个黄昏我都奔向佛图关公园,看人工降雨的飞机轰隆隆飞过。我仰着脸,渴望着雨滴落在我的鼻尖上。我的浪漫细胞不停作祟,我想,如果苍天在上,它也会作美成全。但我没遇上一滴雨,却遇见过几次周大凡,不知他是尾随我,还是来等雨。
2006年的重庆夏天,遭遇了50年难遇的干旱,嘉陵江断流,土地露出裂痕,触目惊心。
终于,夏天的最后一秒,立秋到来的那刻,一场大雨,倾盆落下。
我走上阳台,伸出手,任雨水打湿了双臂。周大凡站在阳台下,他在雨里大声唱:我的爱是割下自己的翅膀,送给你炖汤……
后来我问他,为什么情敌一出现,你的第一念头就是放弃而不是争取?
他很无辜地答,男人也会缺乏自信,也会很没安全感嘛。
我们决定,一起离开重庆,来到江南,为新生活打拼。
新生活从步步维艰到渐有起色,只用了一个冬天。我们已计划在春天拍婚纱照,可林宣出现在杏花树下。如果相爱注定有一个又一个的坎,那么这一个,我也不能盲目冲动抬腿就冲,我要后退一步,度量,思考,看看清楚。
丽江破破旧旧的,没有我以为的那样美,周秦见到我,也没有我想象中激动。他的店里,名片上,宣传册里,“宋宁在我心里”,已经不是一个男人爱着一个女人,而是一种概念,一个传说,一个卖点,一种信仰。
他抚摩着桃心说,丽江净化了我的心灵,我只想把你放在心里,不再去想其他。
我在网上碰到林宣,她说周大凡的心都要碎了,你究竟在哪里?她说你应该比我更心疼他的对不对?她说,真心相爱的人不应该轻易放手对不对?如果周大凡能像爱你一样爱我,火来,我就在火里等他,水来,我就在水里等他!
两个月后,我接到周大凡的电话,他说,我还是爱你,只爱你,虽然我曾有过一点花花肠子,但从不曾动摇。你想清楚了吗?
他说他在打扫房子,清理花盆,他还买了一对小乌龟,和两只猫咪抱枕。他很诚恳地说,宋宁我再一次请你相信,我能按我的风格成功处理事情。我确定。
来丽江找周秦,何尝不是我的花花肠子?周秦于我,早已成了一段年华终结的符号。
但我那九死不悔的冒险心和浪漫心又开始蠢动,我说,好,如果我决定要跟你走下去,你也决定好了,那么,7月22号,在重庆珊瑚坝公园门口等,不见不散。
周大凡的语气斩钉截铁毫不闪躲,是从未有过的凛冽,他说,一言为定。不见不散。
想了想,我又说,也可以23号,24号,三天都有效,我们不要带手机,看天意。如果你不来,或者我不来,从此便远走天涯,两两相忘。
珊瑚坝公园在长江边上,我们都没去过,但我想,就算再有大旱,它也不可能从地球上蒸发掉。
谁又能料得到呢。7月22日清晨,美丽的空姐微笑着说,各位乘客很抱歉,重庆今天出现雷电暴雨,所以本次航班暂时降落成都双流机场。
到傍晚,飞机才从成都起飞,降落重庆。新闻里说,今天重庆遭遇了115年以来最大的暴雨袭击,响雷5万多次,多个地区遭遇洪水灾害,数千栋大楼被淹。
屏幕里的洪水,翻腾汹涌,仿佛全要朝我涌过来。我对出租车司机说,去珊瑚坝公园。
司机看我的眼神,好像我说的是,兄弟,打,打个劫。他说,珊瑚坝公园前几天就被淹啦!何况今天又是大暴雨,肯定早沉在江底了!你没看新闻吗!
司机用“遭遇打劫”的心情送我去。一路上都是积水、堵车,还有两处塌方和一处泥石流,闪电不时划破天空撞击着窗玻璃,雨水一刻也没有停过。
路边有男人背着女人,女人背着孩子,踩过积水往家里走。许多出租车匆匆驶过,我想,其中某一辆上就有周大凡,他也在赶往我信口而定的约会地点。
司机把我送到长江边,说,只能到这里了。
公园已经成了孤岛,隔着浩荡长江。江边的渔民说,水位还要上涨。
天黑透了,江中的珊瑚坝,黑蒙蒙一片,雨水打在我的脸上,什么也看不见。到电话亭打周大凡的电话,果然是关机。
23日,小雨,新闻里报道着暴雨造成的损失,明星们以慈善的名义捐款。勇敢的渔民出江捕鱼,我搭着老渔民的渔船,达到只剩一个头顶的珊瑚坝公园,大门早就淹没水底。孤岛上没有人,除了我和偶尔上来歇脚的渔民。
黄昏时候,有一只东西,冲破江水,正奋力朝岛上游来,浪头不时打在它身上,但它还是拼命地划动四肢。是一只花白大狗,它上了岸,抖了抖水,朝小草棚跑过去,草棚里的4只狗宝宝,立刻欢腾起来。
老渔民来接我时,狗妈妈仍陪伴在狗宝宝身边。渔民说,是流浪狗,暴雨之前就生在公园里的,现在它每天两次,横渡一公里多的长江,来给宝宝喂奶。他又问我,姑娘,你又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来做什么?等周大凡。可周大凡没来。
闺蜜吼我,你真是不疯魔不成活!周大凡最大的问题就是他太把自己当凡人了,对爱情一直缺乏天分难道你没看出来吗?你这样折腾,他死定了!你也完蛋啦!除非爱有奇迹!
我不想折腾,越是折腾我就越发现,我爱这个男人,已经甚于自己的生命。如果不是爱得深切,我转身便可将他遗忘,又何必故弄玄虚远走丽江?他若没有自信不够坚定,又怎会在面临我的折腾时,一而再再而三地挺身而出?唯一的生机,就是等下去,不见不散。
最后一天,雨停了,江水仍一点点上涨。狗妈妈把宝宝们转移了最高处。它的英雄事迹被渔民们传说开去,记者和好心人都乘着渔船来探望,人来了一拨又一拨,就是没有周大凡。
黄昏,人们陆续渡江离去,老渔民劝我,姑娘,赶紧走吧,晚了没船啦,再说,你究竟在这里做什么呢?
两个小时后,老渔民又驾着渔船回来了,他大声喊,姑娘,你要等的,是不是这个?
一个男人,穿着条纹衫,浅色仔裤,立在船头,朝我眯缝起小眼睛笑,周大凡。
周大凡说,重庆22日雷电暴雨,飞机延误着不能出港。他马上改乘火车,不料路段塌方,他等不及了,改乘汽车,可高速公路遇上泥石流,又封闭了半日,就这样辗转了60多个小时,才来到我的面前。
他眼窝深陷,嘴唇干燥,衣服上结了薄薄一层盐粒,他说,虽然我又笨又傻,对爱情没天分,但我一直在努力积攒自信,我一想到我们还没爱到天荒地老,就什么都不怕了,洪水算什么,裸奔都可以。
我一直在哭,他笨嘴拙舌不知道怎么安慰我,最后他把心一横,说,我会比狗妈妈爱狗宝宝,还要爱你的!我相信我能用我自己的风格好好爱你!
这是他说过的,最浪漫的,最冒险的,最信心满满的话,长江水奔腾不息,可以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