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颜布的时候,我正站在舞台中央,穿着旧裙子,握着麦克风,我在缓缓地唱:没,没有蜡烛就不用勉强庆祝/没,没想到答案就不用寻找题目/没,没有退路问我也不要思路/没,没人去仰慕那我就继续忙碌……台下一张张的脸,充斥着无所谓,漠然,忧伤,或者自我陶醉。很少有人认真听我唱歌。他们来酒吧,并不是为了听我唱歌,而我来唱歌,原本也只是为了生活。
一道目光,越过人群,直射到我脸上。那束光芒,淡淡地笼罩着我,令我有三秒钟的微熏。那目光,是一种熟悉的气味,像雨后开败的栀子花,像旧粮仓忽然间被打开,像外婆给我做的已经洗得发白的小花棉袄。我不知道这目光,来自何处。但我却时时感觉到它的存在,似乎,它非存在不可。那目光一直在追随我,从酒吧出来,穿过马路,赶小巴,跟着我穿过小巷子,巷子尽头,一株高高的栀子花树,那扇大木门里面,有我租住的一间平房。连续好几个晚上,这目光都一直不曾离开。我终于忍不住,躲进黑暗的拐角处,等那目光渐渐靠近。轻轻的脚步,缓慢又清晰地,由远及近。我站在他面前,你想做什么?我一点也不惊慌。如果我说,我只是想护送你回家,你愿不愿相信?微弱的路灯下,是一张男人略显疲倦的脸。他的眼睛很亮,牙齿很白。他说,请不要拒绝,或许不久,我就自动消失掉了。我屏住呼吸。在思考聪明的台词。他把我的沉默,看着了婉拒。他几乎是请求,让我送你,只是送你,请你相信,我是一个好人,一个好人。说到“好人”两个字,他加重了语气。他就是颜布。不知来龙去脉从天而降的颜布。爱情这个东西的确有够玄妙,它不管你身处何等逆境,它该来,还是会来。是一个雨夜,夜半惊醒的我,忽然听到大门外有轻轻的声响,推开门,颜布靠在那里,除了头,浑身湿透。他说他无处可去。而我偏要认为,他只是想守着我,不舍得离去。
这么久以来,我像黑夜大海上一艘船,孤独地航行,如今,我遇上了颜布。
颜布说,他从海滨城市来,为了逃离父母的管束和溺爱,他,想独立生活。我顾不得去分析他话里的真伪,他的气息,那么浓烈地笼罩和打动了我。尤其,在我孤立无援的时刻,他是唯一的一个,不带丝毫目的接近我的男人。我介绍了他在我驻唱的酒吧上班。他会调酒,虽然技艺不够精湛,但也足以应付酒吧里那些伪装精致的人。然后,他租下了我北面的那间空房子。奇怪的是,他没有行李,随身携带的,只有一盆仙人球。被他珍重地摆在朝南的窗台上。颜布赚的钱很少,但却花得很厉害。他甚至奢侈地为我的小厨房添置了一套齐全的橱柜,他做的菜,都彰显着奢侈。他的袜子,是清一色的白色名牌,透露着干净的品位。由此可想,他以前的生活,是多么优越。但这并不是他吸引我的地方,我甚至,有些反感,我正经地提醒他,如果你真想独立,就不应该再眷恋以前的生活。
他笑笑,很腼腆。
但他待我,始终保持着恰到好处的亲密。拨拨我的头发,蜻蜓点水似的拥抱。拉拉我的手,仅此而已。
晚上他和我一起上班,白天就呆在房间里,睡觉,听音乐,煮好饭等我回家。我做两份工作,正式职业是小文员,酒吧歌手是兼职。赚来的钱,只有一小部分,我会用于生活的基本开支。而且无论多晚多累,我从酒吧出来,都跑去赶小巴,不舍得花钱打车。在我匆匆奔忙着生怕错过最后一趟小巴时,颜布总跟在我后面,很委屈似的,路歌,我们不要去挤小巴好不好,我们打车,我出钱,好不好?我不理他,他也就跟着我。那一次,他提前下班。等我出来,他却捧了一个漂亮的盒子站在酒吧外。那盒子上的英文字母,任何女人都不会陌生。是一只手袋。他说,我今天在电视里看到的,今年的新款,很适合你。我忽然很愤怒,我扯过他的包包,吼他,你真是少爷公子!不懂得物质的艰难!你知道这一个包包等于什么吗!等于一个大学生一学期的生活费!等于我两个月的工资!等于一个农村家庭一年的收入!他愣愣地,还没意识到我的愤怒,他讨好地笑,我,我是冒了很大风险去买的呀,路歌,路歌……风险,冒什么风险啊。你很有钱是吗,你耍阔是吗。你拿去捐助失学儿童啊!你,简直不知所谓!不知为什么,我说着说着就哭起来了。我哭得那么伤心,面对一个奢华的包包。他迟疑地,拉起我,小心翼翼地朝小巴走去。他不知道怎么安慰我,他有些颤抖。车厢里除了司机,就只有我们两个人。沉默了很久,他又讨好地笑,有些故做的神秘,路歌,你知道安徒生有个著名的童话叫什么吗?就是跟小女孩和火柴有关的那个。我余怒未消,不知道。那我告诉你啊,叫做《卖女孩的小火柴》。在空荡荡的小巴里,我们笑得前仰后合。他的手,落在我的手上,紧紧握住,以后,我一定听你的话,不乱花钱。路歌,不管生活有多么艰难,我会和你一起承担,希望我做得到。虽然我知道,颜布其实并不明白我的艰难,在他的世界里,最迫人的,一定不会是物质。而物质,却是眼下的我,最大的艰难。
此后,他真的收敛起来。不再乱买东西,每天会记帐,嘴里还念念有词。有时,他买到八毛一斤的青菜,都会得意地向我邀功。是那么孩子气的真诚。我不忍心打击他,要知道,在菜市场里,这样的青菜,一块钱可以买三斤。他还说,今天我看到乞丐,只给了五块钱。虽然我知道那是骗人的,但那小女孩的眼睛很清凉。我表扬他,他笑,我要勤俭持家。我感激他的改变,虽然,我从不曾想过要借助他摆脱我物质的包袱。我依旧上班,唱歌,节约每一分钱。有时候,我们在夜宵摊吃着一块五一碗的馄饨,颜布会凑近我,小声说,你看我们多像患难夫妻啊。他的嘴边,还带着一条血痕,那是早上那把劣质剃须刀刮破的。他的剃须刀坏了,他便到小店买花十二块钱买了一把来。看着他的血痕,我心里难过起来,他并没有花我的钱,而且,我们并非夫妻,甚至连同居也说不上,他用不着,跟我一起承受物质的窘迫。于是我告诉他,并非我惜金守财。只是我,一个刚工作的女孩子,来自乡下,父母年岁已高,收入甚少,我上大学时,生活费靠打工挣,学费靠学校的贷款,现在,我要还贷,还有,我的妹妹,马上就要考大学了。我不能让她再过跟我一样的生活,虽然,经历是一笔财富,但是跟多彩的青春和校园生活比起来,那财富,是不值得的。他听了,低着头,想了半天,说,我和你一起扛!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一个人!你相信我!
我拍拍他的头,傻瓜,我一个人也应付得了的,只要两三年而已!然后我们好好谈恋爱,结婚生孩子。好不好?颜布拉过我手,把头埋在我的手心里,许久。夜风吹过来,他的头发,散发着成熟的小麦晒在阳光里的香味,我的手心,湿了一大片。又是哪一天开始的呢,我看着勤俭的颜布,整洁的房间,还有满桌热气腾腾的饭菜,感到心慌意乱。是那个半夜吗,他忽然大喊大叫,放了妈妈,放了妈妈。还是那一天,他在浴缸里,泡了整整一晚?水漫到院子里,他却在浴缸里睡着了,险些溺死。是10月14号,同事收到朋友从北方寄来的礼物,那礼物,用报纸裹得很严实。同事们都去抢看她的礼物时,我却注意到了那报纸,皱皱的一角,写着,通缉令:关小龙,男,26岁,涉嫌杀人……那张照片,印刷模糊粗糙,但却在一瞬间击中了我,那眉眼,像极了颜布。我捏着报纸,胃开始痉挛,我拼命寻找证据,那不是颜布,不是的。名字不同,籍贯不同,颜布来自南方,而那个通缉犯却是北方人。还有,颜布他那么善良,他对我,那么好。心里惶惶不安,报表弄错,电话打错,回家时,我搭错了公交车。在漆黑的公交车终点站,我捏着那一角报纸,蹲在地上,久久地,站不起来。回到家,隔着窗玻璃,我听到颜布在低声打电话,求求你,求求你照顾好我妈……我不能回来,不能去自首,警察不会相信我的……我汇给你一笔钱……拜托你……不是,是一个女孩,她需要我……你是唯一的朋友了……谢谢,谢谢,我关小龙来世做牛做马报答你!玻璃窗上灯光明亮,他的影子,不停晃动,我捏着报纸的手,刚伸出去,还没来得及敲门,双腿就瘫坐在地。
我们坐了一晚上,一直没开灯。我不敢看他的脸,我不敢相信,那一张我依恋的温暖的脸,竟被那样印在报纸上,冠以通缉犯的罪名。后半夜,开始下雨,雨点打在窗台上,栀子花树上,屋檐上,空气里满是咸湿的气息。他是他的父亲,她是他的母亲。一个是脾气暴烈的企业家,一个是温婉美丽的主妇。她受不了他的坏脾气和冷落,出轨了。那时,是他事业的高峰期。为了名誉和社会身份,他们没有声张,这个危险的家庭,维持下来了。次年,她生下一个儿子,很像另一个男人。虽然,姓着他的姓,吃着他的饭,叫他父亲,可那个孩子,仍然是不贞的证据。殴打,咒骂,这是他对妻子的报复。儿子大了,开始维护着母亲了,而父亲年纪也大了,脾气稍稍收敛。然而,在一次醉酒后,父亲竟将母亲从三楼扔下,楼下的草坪,救了她一命。绝望的儿子,挥刀追赶,他并不想杀死他,他只是想表达自己的愤怒,反抗中,父亲被自己推倒在玻璃茶几上,脑袋砸破了茶几,当场死亡。那盆仙人球,是他母亲最喜欢的,所以,逃亡路上,他也带着。
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悲剧不是吗。如果它刊登到报纸上,我看了,不过一声叹息。然而,你现在要我怎么样呢,你是我爱的男人。颜布。天快亮时,我干裂的嘴唇里,清晰地说出几个字,去自首吧。颜布。法律是公正的。想了想,我咬牙说道,我,不需要你。天大亮时,他走了出去,神色怆然,步履摇晃。我还想说,记得在家属栏里,填上我的名字,可我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
颜布,是黑夜海上的另一艘船。但我们的航向,却无法一致。
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三天过去了,焦急惶惑中,我没有接到任何来自颜布或的警察局的消息。夜夜难眠,我的电视机,始终开着,调在北方的那个电视台,我望从新闻里看到消息。
我看到了,终于看到了,在第四天清晨。只是短短的文字报道,播音员说,杀人嫌疑犯关小龙,于昨日投案自首。据警方消息,该疑犯还曾潜入某工行,持刀抢劫,劫得人民币八万元。该疑犯于抢劫后自首,据称,赃款已挥霍一空。但警方正在进一步追查脏款下落。
仿佛被强大电流击中,我拿出我的储蓄卡,冲向取款机,余额查询:八万四千两百元零三毛。而前天,我的卡上,只有四千两百元零三毛。无论多苦多累的生活,我都不曾被打倒,可现在,面对这八万块钱,我感到前所未有的酸楚。如果,我不是这么需要钱,如果,我没有家人要负担,如果,你不曾爱上我,我也不曾爱上你。如果,有更多的如果,颜布,我们就能好好谈恋爱,结婚,生孩子。
后来,我见过颜布一次。20分钟的会见,他只说了两句话,第一句是,钱你上交了,你做得对,记得替我照顾仙人球。第二句是,关于颜布这个人,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