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怎么站在南北的办公室里的?我不记得了。那个时候,宽阔的玻璃门外,有很灿烂的阳光,我把自荐书放在南北的桌子上,说,我想要一份工作。
南北说什么了?她仔细地翻阅我简陋的自荐书,很久,然后抬起头来,喊我,安安。她的皮肤很好,看不出岁月的痕迹,眼睛也很漂亮,没有一条鱼尾纹,很年轻的一张脸。可是我还是看出来了,这是一份属于接近四十岁的女人的美丽。知性温暖的美丽。她又喊我,安安,你明天就来上班吧。
那个时候我正混在南方那个潮湿的城市里,专门帮人做图书,四处搜集五花八门的资料。图书做成以后很漂亮。但那些文字都是不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这样混沌的生活持续了四个多月,直到一个深夜我在一个网站静静的看自己的专栏,那些文字,以最锐利的姿势,让我泪涌如泉。于是,拥有一份稳定的收入,然后写自己喜欢的文字,成了我当时最明确的梦想。
于是我就来了。在南北的公司,做文秘,接电话,整理文件,给客人倒开水,漫无目的地在网上瞎逛。其间是不停歇的疯狂的构思。到了晚上我安静的蜷缩在小小的椅子里,轻轻敲击键盘,思维活跃,声音温暖。我很满足。
公司里的人都喊南北,老板。只有我,喊她南北。我还对她说,南北,谢谢你收留了我。她笑,很浅,却很真实。她说,安安你很像年十几年前的我。熟悉你文字的气息,那是一个什么都相信的年龄。简单又肆无忌惮。
我笑了。有点意外。
可是安安,总有一天你会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永恒的,如果它存着,它就干涸,如果它流动,它就流走。
如果它生长呢。我想问。但没有。南北说这句话的时候,她把杯子里的白开水晃来晃去,依旧是浅浅的笑,语气不是绝望,而是平淡从容。连一丝失望都没有。
南北一直都喊我,安安。安安其实是我在我的小说里为自己取的名字。安安,干净清透,健康而坚硬,北影说,像一颗水果糖,小时候吃的两分钱一颗的那种。我笑倒在地板上,我就是一颗水果糖啊。
北影是我来南北公司后认识的男人。有着很动听的声音和迷人的笑容。睡觉前喜欢趴在枕头上为我唱歌。喜欢在半睡半醒的时候把头埋进我的胸口里。喜欢喝伊利的纯牛奶,还要把它们煮得热热的。喜欢穿式样简洁的休闲装,牌子上有我不认识的文字。一律是浅浅的颜色,要么灰白,要么灰蓝,要么是形容不出来的灰。他说那是健康的颜色。
我说,北影。有些东西是注定的。逃也逃不掉。
他拉拉我已经长得很长的头发,眯起眼睛,用孩子样调皮的声调说,小安安,你是在说劫难吗。
我常常在清晨的阳光里凝视睡在我怀里的男人,他身上有一种被时光遗忘了的气息,我甚至猜不到他的年龄。这个时候我总会有刹那恍惚的错觉,在很多年以前,他还是一个婴儿,他就已经在我怀里甜蜜的呼吸。要不,怎么会是他听到我的电话留言。
那是黄昏,天在下雨,我在这个人口密集的城市里迷了路。最后我停在一座落满灰尘的建筑物前。开始着急。那是一座废弃的教堂。手机没电了,我被隔离在世界之外。而这个黄昏的雨水里,我忽然想要一个人来接我回家,像小时候迷路那样。带着孩子样的委屈,我躲在一个窄窄的电话亭子里,努力地回想出一个完整的电话号码。我不敢确是谁的,但我知道,一定是一位熟悉的朋友。
电话通了,是留言。我说,我是安安,我迷路了,我不知道这是哪里。这里连一个公交车站牌都没有,全是老人和古老的房子。这里还有一座废弃的教堂。我怕。来接我。
过了大概半小时多,一辆出租车停在我面前。车门打开,一个男人跳下车来。
我说你是谁。
他笑了,我是北影,你是安安吗。
很久以后我问北影,那天你为什么要来接我。他说我知道你在等着我去接你。
以后的事情如你看到的那样,我成了他的情人。一直以来我都觉得“情人”是一个美好的词,有一种贴心的温暖和激情。我甚至相信,那种激情,永远不会熄灭。
真的像南北说的那样,我是那么简单而又肆无忌惮而又简单的女人。要一个人的爱就像要一颗糖。我不管那颗糖在别人的口袋里还是手心里还是被搁置在落满灰尘的角落里。我爱上了北影,连一点罪恶感都没有。尽管是始于一通电话留言。尽管我拨通的是南北家的电话。
北影在我的小屋子里煮牛奶。放他喜欢的唱片。在墙上贴他自己做的干花。用废弃的木头做小小的板凳和椅子。还用黄色的紫色的红色的各种颜色的颜料笔在上面画上我喜欢的卡通。还有我的名字。还给我买来新的被子和床单,我坐在北影做的小木头凳子上,仰起脸说,北影,你已经当我是你的女人了是吗。木头凳子还散发着清新的香气,是松香。
北影把我抱起来,放到木头桌子上。亲我,亲我的眼睛,我的睫毛,我的耳朵,我的嘴唇。木头桌子也散发着松香。我们就沉浸在这松香里,一切都似乎消失掉了。除了亲吻。
我依旧在南北的身边来来回回,做和以前一样的事。南北从来没有在我面前提起她的家庭,但是看得出,她很满足,是那种真正平和的满足。我想她也许什么都不知道,也可能什么都了然于胸。可她依然平静如昔,待我也如往常一般亲切关怀。甚至通过她生意上的关系卖掉了一批我编的图书,因为买掉一本我就可以多从出版社获得5毛钱。
我对南北说,谢谢。南北笑,谢什么,都不容易。凭直觉,我相信南北不是那种棉里藏针的尖刻女人。可我还是觉得很心虚。都不容易啊,她和北影十几年的感情加婚姻还敌不过一个顺水漂来的异乡女子吗。
我问北影,爱情到了婚姻里,天长日久了,是不是会演化为亲情了。而且我一直坚持这么认为。
北影想了想,不,爱情就是爱情,永远不会变成亲情。
我想问,那你和南北呢。但我还是没有。因为在那一瞬间,我看到他垂下眼睛,用力咬了咬嘴唇。一个星座书上说,一个男人只有他努力地去想一个困惑和无奈的问题的时候,才会有这样的表情。
我咚的一声把自己摔在大床上,开始哼谁也听不懂的歌。这时候五点多,太阳从窗口斜斜的照在我脸上。时光静止。
不知道过了多久,电话响起。南北说,安安,明天晚上到们家来吃饭吧,妹妹的生日。一定要来哟。
我望着北影,你女儿该叫我什么呢。
我一个人去的,抱着一个大大的维尼熊和一束花。有点傻傻的。开门的是北影。他大声说,南北,安安来啦。
他们的女儿大概有八九岁的样子,他们都喊她妹妹。眉眼间流露的感觉是我熟悉透顶的。虽然知道她是北影的女儿,心里还是一惊,她真的长得太像北影了。
接过我的礼物,她开心地笑了。南北拍拍她的头,妹妹快谢谢姐姐啊。然后对我笑,呵,小女孩子,还不懂得掩饰自己的开心。安安,和你一样。呵呵。我又敏感的心虚,可南北丝毫没有异样的表情,眼睛里流露出的,仅仅是一个母亲对女儿的怜爱。
晚饭的气氛是开心喜悦的。大家都表现得很自然。有一个恍惚的瞬间,我甚至觉得我是他们的一个老朋友。欣赏着一个幸福的家庭上演一出幸福的生日聚会。我感到有一种浓烈的感情包围着这个家庭,像一层坚硬的壳,很难有东西能够轻易破壳而入。可那又绝不是爱情。
北影和南北,和普通的结婚多年的夫妻一样,自然而协调。看不出有一丝的裂痕。
晚饭吃完,南北让北影送我。换鞋的时候,我发现玄关里的镂空花架上面摆着一个好象是古希腊神话里的一个神像。见我盯着它,南北也望着神像,那是一个朋友从国外带回来的,像我们古代的钟馗,有点降妖伏魔的意思,其实都是闹着玩的。她声音温暖,是聊家常的轻松随意。我知道她和它或许都不是针对我,可我觉得那么惶恐。
北影送我到小区门口,然后他停在街边,开始拦车。我过头,背对着他和街道。他明白了我的意思,低声央求,安安,你乖好吗。我不能过去,妹妹还等着我回去切蛋糕。你乖乖的,好不好。我一句话也不说,就那么倔强地站着。
出租车过来了。北影又小心翼翼地哄我,安安乖,好不好。晚上给你打电话好吗。
我还是不动。就像存心要惹他生气那样。
果然。他转身走掉了。
我朝着他的背影大声喊,你那天为什么要来接我。
然后我钻进了出租车。像北影来接我的那个下午那么委屈。可是这个城市里,我连一个自己的朋友,一个随时可以依赖电话号码都没有。
南北给了我一根救命稻草,我却错手抓住了北影。
我经常和北影赌气伤心,可我总是复原得很快。我知道我总有一天会死心,不是因为受伤,而是因为厌倦。
我开始反复地问北影,你那天为什么要来接我。终于有一天,他不耐烦了。吼我,我只是好奇。我突然相信我终于得到想要的答案了。我们都是好奇的孩子,好奇的两只猫,一只会杀死另一只。
我还问北影,你会抛弃一切跟我走吗。
他说,不会。
一点犹豫也没有。我也确信这是我想要的答案。
我终于掉进我一步一步为自己设计好的陷阱里了。
这些不愉快的事情都发生在冬天。北影还为我买了一件大红色的羽绒服。到春天的时候我还穿着。
有一天我就穿着那件红色的羽绒服走在春天的大街上。北影在我旁边。这条街有很多的银楼,我从来没有进去过。可是那天我忽然停在一家银楼门前,对北影说,为我买一只戒指吧。然后就推开门走到了卖戒指的柜台前。
北影跟过来,拉拉我的手。安安,我们去吃麦当劳。
也像是存了心的,我要跟他闹。我说,不。
可是我从小姐的眼睛里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东西。
我冲出来,站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我背对着北影,我真的是想要一只戒指,你送我的戒指。我只是要把它用黑色的皮绳穿起来挂在脖子上。北影把我裹在他的风衣里。我知道,我知道,安安,我都知道。可是我不要。我不要我送的戒指只能挂在你的脖子上,我宁愿你的脖子和无名指一样什么记号也没有。
这就是北影所能给予我的,连一个承诺的假象没有。
那天的争执本应该到此为止。
可是我在坚持,我说,我只是想借此蒙骗我自己。
他说,可是我不要。
我问,你有想过离婚娶我吗。
他答,想过娶你,但没想过离婚。
我愤怒了。尽管我并未真正想过要取代南北。我狠狠地说,你好自私。
北影也愤怒了。我有我的责任我的苦衷你知道吗。没想到你也和那些小女人一样俗气。
那天是三月七号。北影和我,面对面,站在人潮汹涌的大街上。像两头困兽。我的心一直沉到最底层,冷冷的话语不由自主涌了出来。北影,我说,我相信这世界上有一个男人是完全属于我自己的,他会给我买戒指,替我套在左手的无名指上,把我当成他的责任他的一份事业,如果那个人不是你,请你放我走。
北影的手在我的肩头无力地挣扎了一下,垂下去了。像一阵风,刮了很久,终于突然消失不见了。
离开南北的公司也是必然的。晚上我就去了公司。南北的办公室居然有人。一个陷在沙发里的人,背对着门,左手里握着一只点燃的的烟,电脑开着。那人回过头来。是南北。如此憔悴无助的一个回头。
她在看存在电脑里的照片。她和北影的,还有他们一家人的。好多,包括他们谈恋爱时候的。很甜蜜是吗。南北笑着问我。可那又怎么样呢,安安。你再怎么样爱一个男人,他的爱还是说不在就不在了,他还是会爱上别的女人,就算没有你,也会有另一个安安。而我,只能做好我自己该做的,其他,我无能为力。其实,安安,我和北影,在物质上甚至感情上已经不需要相互依赖。可是我们都需要共同的家庭做支撑。
这是一个洞悉世事,洞悉感情的精明女人。有人残酷的说,精明的女人都不会有好下场。
我傻傻地站在哪里。想了很久,想起我是来收拾东西的。我说,南北。我要走了。谢谢你。
她还是保持着笑容,是那种刹那就会破碎的笑。现在你明白了吗。这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可以永恒的,如果它生长,它就慢慢凋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