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他,尽量克制自己的喘气,说,我喜欢你……想想我又补充道,还有你的熊。
他笑了,等我走近,他说,你还小,应该好好读书,享受你的青春年华。我想争辩,他却不容分说地把手指轻轻竖在我的嘴唇边,你我的世界,并无交错,桃子,你有你的万紫千红,我有我的黑白灰蓝,它们各不相干。还有,明天晚上,我们就要走了,去另一个城市。
我走近他,低下头,不说话。忽然间,灯影闪烁,一阵辛辣淡香幽幽而来。我抬起头,大胆而莽撞地说,抱我一下,可以吗?
他走近一步,张开了臂膀。他的拥抱很轻,很温柔,不唐突,没有丝毫轻薄。我甚至还没感觉到他的体温,他就已经放开,他扶住我的肩说,再见,凤凰花一样美丽的姑娘。
他大步跑开,已走出很远。我还留在灯影里,留恋着他的气息,辛辣中带点淡香,气味凛冽。姜花香。这就是展小颜描述过的,化为灰烬她都能辨认的,令她刻骨铭心的气息。即使骄傲优雅如她,即使才貌双全如她,即使聪慧淡定如她。
我们是彼此的对立面,假想敌,处处与对方为难。
我以为,只要我抓住一个契机,一把利刃,只要我成功,她便会跌落悬崖,这几年的交锋便能分出胜负。
第二天,我收拾了几件衣服,带着所有的零花钱,给家里留了纸条说我要去同学家玩几天。我定了定神,深深呼吸,在天黑时躲进了马戏团放道具的小卡车里。
小卡车跟在载着动物们和驯兽师们的大卡车后面,驶出了凤城,驶进茫茫黑夜。
不知颠簸了多久,车厢另一头传来悉索声。我缩紧身子,屏住呼吸。一束亮光扫过来,是一只手电,手电后方的亮光里,是一张渗满汗珠的粉红的脸。
展小颜!
展小颜说,我要劝他回去,去读书,跟我们一起生活,我不想再让他走,我知道这需要时间,我有耐心我会努力。她一直都是志在必得信心满满的姑娘,对任何事。这次,她也不例外。
我挑衅地说,我只想跟他一起流浪流浪,我的目标比你更容易达到,你说呢。
她笑了,如果我是妄想,那你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无论如何,我们都已经是一根藤上的两只瓜。
车子在半夜抵达另一个城市。
动物们留在卡车里睡觉,人们都去休息。等周围安静下来时,我们才从车厢里爬出来,跳到地上。也是一个露天广场,路灯孤寂冷清,映照着模糊的树。广场对面是明亮冷清的街道,高楼大厦,车辆稀疏。
我们不自觉地拉起了手,慢慢向对面走去。
身后传来开关铁笼的声音,动物的哈欠声,轻轻的脚步声,铁链的嗦嗦声。我们一齐回头,北山和小黑,立在一团阴影里。
不等我们说话,北山就开了口,他说,小颜,桃子,你们先跟我来,明天乖乖回去。我要带小黑走。
我们找到一家小旅馆,小黑把服务员吓了一个哆嗦。好说歹说,她才同意将小黑锁在厨房后面院子里的石榴树下。我们开了一间房,两张床,我和展小颜睡一张,北山睡一张。
北山对展小颜说,谢谢你陪伴我那么多年,但现在的我,已不再是那个北山。
北山对我说,我会一直记得你。
北山把双手枕在脑后,呼了一口气,说,现在,小黑是我的唯一,这几年我们一直在马戏团相依为命,它吃不饱,没自由,常挨打,赚来的钱都肥了老板的腰包。我要带它走,过自由生活。
很久,大家都不再说话。风吹起窗帘,在微薄的月色里轻轻晃动。
展小颜背对着我,轻声问,明天怎么办?
我答,跟他走,你呢。
她说,我也是。
她此行的目的其实已接近失败,但她不打算放弃。因为这次她的坚持,不为北山,而是为我,她要与我较量,就像昨天的我。相反,在这个晚上,在北山带着熊出走的晚上,我清晰地感觉到,我要跟着北山走一段路,这种愿望,已经变得明确纯粹,只为他的眼神,小黑的眼神,不再关展小颜什么事。
看吧,人生就是这样差错,有人偃旗息鼓,而有人要卷土重来。所谓战争,不过如此。
清晨醒来,阳光已经扑窗户,洒了我一身。
对面的床上,被子枕头叠得整齐,北山不见了。我推醒展小颜,她也慌了,跑到后院一看,熊也没有了。服务员说,天还没亮,那个男孩就带着熊走了。让我转告你们,快回去吧,不要去找他,他会好好的。
我们跑去汽车站,火车站,问了一个又一个的人,都说没有看见一个牵着熊的男孩,露天广场上,星光马戏团的帷幔拉了起来,驯售师们牵着他们的猴子骆驼继续走来走去招揽行人。
依旧没有北山的消息。马戏团也贴出启事,寻找失踪的驯兽师和熊。马戏团又一次向下一个城市出发的清晨,我们和马戏团都对北山和熊死了心。
我们坐上午的火车回去,连日来的奔走和寻找,展小颜已经疲惫不堪,她一上车睡了过去。我靠在窗边,看着远处金色的稻田,近处铁轨旁不知名的花。
火车路过一个又一个小站,在一个山凹里,远处灌木丛中的一条小路上,一个少年,牵着一头熊,在烈日下慢慢地走。
没有叫醒展小颜,我在前方的小站下了车,沿着铁轨往回走。追上北山的时候,他正和小黑躺在灌木丛中睡觉,一样的姿势,一样的憨态。
我在他们身边坐下,掐了一片树叶,放在嘴里,悠悠地吹了起来。北山醒了,睁看眼看见是我,眼底里的异彩又浮上来,他站起来,拍了拍小黑,说,走吧,天黑前我们得赶到栗子镇。
小黑瘦了,背凹下去,肋骨凸出来。左后腿红肿着,一瘸一拐。
这几天,北山带着小黑藏在郊区民房里。他原打算,等马戏团走了,他就租间房子,把小黑养起来,自己出去找工作。可小黑病了,先是左腿红肿,后来不肯吃东西。按经验买了药给它吃,也不见效。听说栗子镇靠近森林,有老猎人会给熊治病,所以带小黑去试试。本来租了辆卡车去,可司机只肯送到这里,让他们自己抄山路过去。
这条山路并不长,只有一段和铁路遥遥相望,没想到,却被我看见了,也只是贪睡了一觉,却被我追上。
北山说着说着笑了,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吗?真拿你没办法。
栗子镇到了。会给熊治病的老猎人也找到了,老猎人抓了草药在炉上熬着,用药酒给小黑揉腿。他听北山讲完来由,沉思了一会,说,你最好还是把它送回马戏团去,不然,恐怕会害了它。这后边的森林里,也很少看到熊了。
北山摇头,我刚到马戏团时,14岁,小黑还是熊崽,我就跟着老驯兽师驯它,我们都挨了不少皮鞭子。
老猎人叹口气,马戏团的动物是这样,动物园里的动物也是这样,只要被人养起来,就要工作,哪能都像熊猫那么珍贵呢。若是放到森林里,它也活不长,它习惯了被饲养,已经没有自己捕食的能力了。
老猎人又问,这几年不都熬过来了么?已经习惯了啊。
北山却转过头,看着我说,我以为我麻木了,小黑也麻木了,可那天在表演时,我看到你眼里一直有泪水,我看到了你的心疼,你的同情,你让我感激,也让我羞愧,让我意识到,小黑的生活有多么可悲,自己又有多么残忍。
被闪电直击心底的震撼再次袭来,我无言。
我的零花钱快花完了,北山也没多少积蓄。小黑渐渐康复,需要大量的食物,北山一时也不能找到工作。
我们带小黑去散步时,小黑走到人多的地方,就自动抬起前腿,朝行人挥抓致意。北山懂它的意思,它想跟人照相,想像以往一样,赚钱养活自己。它的腿还没有好,它站得颤颤巍巍摇摇晃晃。北山命令它放下,它也不肯。
果然有人要跟小黑照相,北山不愿。老猎人劝他说,熊得吃东西啊,你也得吃,等它康复了,就带它走吧,看是回马戏团还是怎么样。这镇上很多人,以前都猎过熊,现在还有人倒卖熊皮。
我们在栗子镇呆了半个多月,小黑一边治病一边工作,照相换来的钱北山都存了起来。其间我打了一个电话回家,我妈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哭了,这么多年,我从来没听到她那么伤心激动地哭过。她说,我跟你爸,找你都找疯了。
我还问过北山,你说你打架逃走然后进马戏团是怎么回事啊。北山说,你不许告诉展小颜。
在北山决定带小黑走的晚上,我也决定回家了,有些成长,有些执著,经历过,也就释然了。北山想好了,他要带小黑去流浪,小黑愿意工作,就工作,等它老了,他就养它。至少,它不用在皮鞭下工作,它是自由的。
我们找了一辆出租的卡车,把小黑放进车箱,我和北山坐进驾驶室。车子快到市区时,路过一个加油站。司机说,你们先下去,我去加油。
我们跳下车来,车子却没有停下,而是加速逃跑了。
北山大吼一声,追了上去。他跑得那么快那么快,仿佛脚底下生着一股疾风,他一直跑一直跑,我也跟在后面一直跑一直跑。他没有像上次一样,停下来等我,只是回头看着我,一边跑一边喊,桃子!你回家去!你要平安回家去!我会一直记得你!再见!
他离我越来越远,越来越远,我跌倒时,他已不见了踪影。
是的,就在7月末的烈日下,在上午11点过的马路上,一辆陌生的卡车,载走了小黑,卷起大片尘土,北山在尘土里,拼命追逐,我也跟在后面,拼命追赶,可我没能追上他,我耗尽全身力气,跌倒在滚烫的路面上。
一朵乌云飘过来,天,好像要下雨。
我再也没有见过北山和小黑,也没有了他们的消息。
展小颜和我,都在回家后大病一场。病好后,她学会了龇牙咧嘴,我学会了淡淡的笑。她说,桃子,这几年来,我一直以为你在跟我过不去,我也在跟你过不去,其实,我们只是跟自己过不去,处处在与自己为难。
我还是忍不住告诉了展小颜,北山当年打伤的那个人,就是在小巷子里欺负她的那一个,那人逃脱口,并不觉得可耻害怕,而是说出来炫耀,北山当场就把他的胳膊打折了。
她听了,紧紧地拥抱了我。
我知道,这一刻,我们的嗅觉记忆里,都升腾起了姜花凛冽温暖的辛辣香气。(完)
爱人送的戒指,是爱情,是承诺,是以身相许,是今生今世的不离不弃。幸福的,戴在无名指,隐忍的,挂在脖子上。今生今世,我却无缘与你在一起,无法兑现我们的爱情,所以,我把它吞了下去,静待来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