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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1999年,星光马戏团(1)

有的人相爱,开始时候很淡,就像茉莉花的花苞,细细弱弱,渺渺茫茫,看不清模样,等绽放开来,却馥郁芬芳沁人心脾,即使凋落,也有隽永完美的收场;

有的人相爱,开始时候华美浓烈,就像夜空的烟花,蓬蓬盛放,绚极一时,散去时,却只剩一地冰冷的纸屑烟灰,徒然令人怅然神伤;

而有的人相爱,则像盛开于野地里的彼岸花,花开时,不见叶,叶茂时,没有花,花叶永远无缘相见,像有些相爱的人们,生生相错;

展小颜说,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故事。每一场相爱都不同。

是的,比如,我爱着北山,展小颜也爱着北山,北山曾爱过展小颜,后来他又爱过我,但这些爱,都无法雷同,无法比较。

所以,展小颜说,桃子,其实无法说清楚,我爱北山多一些,还是你爱他多一些。反之,亦然。

展小颜额头饱满,鼻子挺拔,嘴巴小巧,笑起来的时候也四平八稳,她有智慧,有涵养,有气质。用身边同学的话来说就是,展小颜,是一朵太阳花,健康,明媚,美丽,向上,是美的化身。

在星光马戏团来凤城之前,我对她,对她的美,是怀有嫉妒和敌意的。我爱耍小聪明,爱钻牛角尖,性格张扬,喜欢打扮,追逐热闹,尖锐直接,爱憎分明,最看不惯展小颜那副故做优雅淑女的姿态。

从13岁和她同班,到17岁,我和她就被同学老师放在一起,比来比去,评来评去。实际上,我们却又如此迥然不同。唯一的相同之处是:成绩优异,各有所长,并与对方暗暗抗衡,誓不两立。

17岁的夏天,星光马戏团来到了凤城。谁都没有想到,在一场热闹喧嚷的马戏表演过后,展小颜和我,就像两匹红色的小马驹,不由自主地,朝同一个方向,执力狂奔,把花朵和树木,青春和同伴,都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凤城很小很洁净,街道上种满了凤凰花,火红的花朵一簇簇盛开在嫩绿的羽毛树叶间,张扬又安静,从交错的缝隙里望出去,是高远湛蓝的天空。一切都很美。

17岁夏天的黄昏,露天广场的凤凰树下,几辆卡车带来一个马戏团,他们在凤凰树下拉起灰色帷幔,贴出大幅海报。一张褪色的海报上,一个黝黑少年牵着一只小熊。少年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俊朗,平淡,没有表情。惟有他的眼神,很生动,带点迷茫,带点眷念,带点惆怅。

令人惊异的是,小熊的眼神和表情,和少年一模一样。

几片花瓣掉落下来,沿着海报,滑落地面。我被他们的眼神和表情击中了,仿佛晴空里闪过一道闪电,直逼心底。

首场表演在第二天黄昏开始,我早早买票钻进帷幔,站在人群的最前方。音乐声咚咚锵锵响起,少年牵着熊出场。白衬衫,蓝裤子,清瘦干净。一条铁链,握在手中,另一头,系在熊的脖子上。

表演很普通,黑熊踩皮球。就是在皮球上放厚木板,熊踩在木板上,随着球的滚动晃来晃去,保持平衡,其间种种憨态和勇敢,逗人发笑。少年牵着绳索,随着熊的移动走来走去,并对熊发出口令,熊笨拙而费力地表演,少年也努力活跃气氛,掌声和欢笑一阵接一阵。

我想起海报上的眼神,泛起心酸,差点掉下泪来。

少年胸前的白衬衫,已汗湿了一大片。他一直在努力地笑,取悦观众,但在他牵着熊转身的一刹那,他松弛了表情,垂下了眼帘,眼底里曾击中过我的怅惘忧伤,“腾”地浮了起来。

我跑到舞台后边,少年正坐在地上休息,小熊坐在他身边,他们依偎在一起。

我正在想,我该怎么做呢?走上去搭讪?说我很喜欢你和你的熊?或者转身离开,并理智地安慰自己,他和他的熊,不过只是路过罢了,纵然他有着那样直逼我心底的眼神,又如何?

忽然,我后面跑过来一个人,她跑过去,隔着铁栅栏,喊,北山!你是不是北山!

是展小颜。

少年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惊讶,迷惑,惊喜,他跑过来,隔着栅栏握住了展小颜的手,你是展小颜!

我撇撇嘴,转身离开。

马戏团在黄昏表演,上午和午后都有驯兽狮牵着动物们在广场附近溜达,等着将动物们出租给行人合影。有骆驼、斑马、猴子、鬣狗,动物们都很瘦,都系着铁链子,都在驯兽师的皮鞭下强颜欢笑。

在一颗花开满枝的凤凰树下,我碰到了北山和他的熊。

北山靠在树上抽烟,小熊一直学人站立着,朝路人挥动前爪。北山拍拍它的头,说,休息一下吧。小熊便放下前腿坐了下来。一个穿马夹的中年人走过来,他夺过北山手里的鞭子就朝小熊挥过去,小熊慌忙站起来,抬起前腿,连连躲闪。中年人朝北山吼,你们都守规矩点!要死不活的谁肯来照相!赚不到钱老子把它宰了卖熊皮!

北山没有说话,只是咬紧了牙齿,脸上绷起一条条肌肉。

烈日当空,知了聒噪。

我买了两瓶矿泉水递给北山,我笨笨地说,熊一定渴了。

中年人走远。北山拧开矿泉水,喊了一声,小黑!小熊立刻走过来,放下前腿,仰起头,张开了嘴巴。北山的表情变得温柔,他举起水,一点点地倒给熊喝。熊喝完水,又抬起前腿,朝路人挥爪。北山不忍心看它,把目光投向头顶的凤凰树。

良久,北山才扭过头对我说,昨天我就看到了你,和你的眼睛。谢谢你。他看我的时候,眼里有一抹异彩,水草般掠过。

一顶淡蓝色的太阳伞慢慢移了过来,展小颜。她脸上一如既往地泛着故作淑女的微笑,她说,呀,桃子,是你!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同学桃子,这是我的小伙伴北山。

我一屁股坐在了树下的石凳上,展小颜也不矜持,她收了伞,拿出手绢弹了弹石凳上的灰,侧身坐下。她问北山,你考虑好了吗?我爸妈要你晚上去我家吃饭。他们也很想念你。

北山摸了摸小熊的头,低声说,我不能离开小黑。但我今天晚上会去你家。放心吧。

展小颜拉过我的手,桃子,你也一起来吧。

展小颜就是这样虚伪,对任何人都亲切大方,包括她明显看不顺眼的我。换在平日,我肯定会说,不好意思,我今天没空。但今天,我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我想知道,北山和展小颜,究竟有什么样的旧故事。

展小颜当然不笨,实际上她聪明绝顶。她拉起我,说,走吧,我知道你好奇。在人工湖边的树荫里,我和展小颜并排坐在堤岸上,双腿垂挂湖面,望着一群水鸟游来游去。

我对她,还没有如此心平气和过,而她对我,也扔掉了面具式的微笑,陷入了回忆。

展小颜和北山从小就住在一个院子里,他大她一岁。他是弃婴,他的奶奶在北山挖草药时把他抱回来的。所以,奶奶就顺口叫他北山。北山11岁那年,奶奶去世了。奶奶在国外的女儿回来领了骨灰就走了,根本不管北山。邻居们劝北山去福利院,但北山不肯,他抓着奶奶睡过的床不放手。

谁也没有办法,只好依了他。

从那时起,他变得孤僻,沉默,他和蚂蚁说话,和小猫小狗说话,和花花草草说话,也和自己说话,就是不肯和人说话。邻居们只能关心到他的温饱,却没耐心去倾听他究竟和花花草草都说了些什么。

只有展小颜。

她还是跟着他,他躲在草丛里沉默,她就在一旁陪着他。他和蚂蚁们说话,她就在一旁坐着听。没有人愿意和带着青蛙蝌蚪去上课的北山同桌,展小颜就主动坐到他身边。展小颜的家境不错,父母都很善良,对北山也很照顾。

展小颜发育早,比同龄的女孩丰满成熟,加上长得漂亮,同学们就造谣说她和北山在恋爱,还说北山是展小颜父母钦定的小女婿。爱女心切吧,父母也开始明里暗里提防着,生怕展小颜做错了事。

北山觉察到了,他不再搭理展小颜,也不再去她家。他也不再和花花草草说话了,而是和一帮小混混裹在一起,逃学,打架,抽烟,睡大街,成了大家厌弃的问题少年。

展小颜13岁的夏天,也就是她转学到凤城来之前的夏天,那个晚上,从老师家补习出来,在一条小巷子里,她被一个男孩抱住了,幸好去接她的妈妈及时赶到,男孩才逃走。

天太黑,她没看清那个人的脸,但那个影子很像北山。而且,第二天,北山就不见了,再也没有回来。父母便顺理成章地认为,那个人就是北山,他畏惧逃跑了。

展小颜捡起一粒小石子扔进湖里,说,那个人不是北山,因为,她停了停,才说道,我们曾经拥抱过,他身上的气息,很特别,像姜花,辛辣中带点淡香。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都能辨认出来。

展小颜家的晚餐很丰盛,气氛却诡异。展母问北山,北山啊,当年为什么一声不吭就走了啊?她声音很温和,但却听来不甚舒服。

北山轻轻地答,当时幼稚,不知好歹,一时冲动,跟人打架,把人家打伤了,就只好跑了。后来就遇到马戏团招人,我就去了,就一直干到现在。

展母听了,看了一眼展小颜,才又轻声问,那年在巷子里,欺负我们小颜的人,真不是你吗?

北山也看了一眼展小颜,淡淡地答,不是。

展母松了口气,她夹起一块鸡腿,放在北山碗里,说,你奶奶在时,对我们有恩,本来想拉扯着你,让你多上点学,但是没想到,唉!过去的就不提了,我们帮你联系一个技校,你去学点技术,好不好?

北山站起来,鞠了躬,说,谢谢你们的好意。但我现在生活得很好,也满了18岁了,能完全独立了。

展小颜一听就急了,我说过,她总是装淑女,从来不会脸红脖子粗,但今天她却频频失态出岔子,她一把就抓住了北山的胳膊,不行!我再不会放你走!

北山说,对不起,我要先回去了,小黑在等我。

我也站起来告辞。

展小颜站起来,想送送我们,但被一只手用力摁住了头,我们还没走到楼梯口,门就“哐铛”一声合上了。

北山在街道上飞快地走,脚步声“噔噔噔噔”,仿佛脚底下灌满了风。我也加快步伐,但他却走得更快了,赶了一段,我停下来喘了喘气,索性开始小跑,我的脚步仓促而凌乱,但我还是无法赶上他,不能走在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

任凭我如何努力,就是不能够。

北山停了下来。他站在路灯下等我,他说,你为什么总跟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