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年8月,有两个字彻底从我的话语里消失了。我再也不对人提起那两个字,任何人。包括最亲密的朋友妞。我怕我一说出口,就会想起他来。沈,渡,是的,沈渡。实际上,我还丢失了更多,笑脸,幻想和希望。妞不止一次吼我,琳琅你才28岁你应该有更为明媚的爱情和生活你知道吗你这样下去会慢慢腐烂!沈渡都不在了,还有什么明媚?世界于我,不过是一场虚幻,只有消失了沈渡,才是真实的。2005年5月,平常的下午,我去遥远的城西替老板办理老房子的转卖手续。乘出租车过去,走一段青石板路,两旁的房子,显出风雨班驳的迹象,早已无人居住。只有一两盆孤独怒放的菊花,昭示着过往的繁华。巷子的尽头,侧面竟是宽阔的马路。路旁的巴士站牌写着:开往,沈渡。竟然有小巴或者中巴,它们开往沈渡。再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事了。那天是星期三,阴,偏北风3-4级,宜出行,宜祭祀。一辆小巴笨重地开了过来。前方玻璃上“园村-沈渡”几个蓝色大字,已经褪了色。车厢狭窄而空旷,座椅都已经残缺。车上,包括司机和我,只有3个人。那个男乘客,带着一盆姜花,和一只鱼缸。鱼缸里,有几尾金鱼。因了花和鱼,他显得生机勃勃。
车子驶出了城区,拐上了一条年久失修的大马路。开始,是大片的厂房,然后,是绵延的田野。漫长的路途。沉闷而揪心。
男乘客问我,小姐,你在哪里下?我去沈渡。沈渡。沈渡。像害怕这个两个字消失一样,我重复说了两遍。车子路过更多的工厂,更多的田野,在一个十字路口停了下来。男乘客说,沈渡到了。灰白的马路,铺着粗糙的鹅卵石,马路边杂草从生,散落着小商店和农舍。一颗大槐树上,铁丝绑着一个牌子,沈渡。我垫起脚尖,抚摩着冰冷的铁牌,沈,渡。可是沈渡,你在哪里?我在石凳上坐了下来。连灰尘都顾不得拂去。沈渡,看着你的名字,我就很安慰。暮色初上,夜风吹起。男乘客走向我,最后一趟了,你赶紧回去吧,这里很少有出租车的。他没有问我为什么独自坐在石头上红了眼睛为什么这么晚还不回去。这个陌生人,他沉默地站在我面前。停了很大一会,才转身往回走。刚走出两步,他又跑了过来,在我手里塞上一张票,是月票。他说,这趟小巴不会开很久了,这月票,很快就会没用,我有两份,你可以随时来坐。我每天都去。每天都遇上那个男乘客,有时他带着姜花,有时带着小桂花,有时带着兰草。有时带一缸金鱼,有时带两缸。我总坐在写着“沈渡”的槐树下,坐在那冰冷的石凳上,最后一趟车快来时,他总会从桥的另一头走来,提醒我。
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叫做程欧。
再后来,我还知道,原来,沈渡,不是终点站,还有下一站,叫做幸福村。因为中间隔着的槐树桥已不堪重负,路程就少了一站。程欧就住在幸福村,他有一栋房子,一座花房,一池金鱼,和一只叫做老虎的猫。他每天都会带很花和金鱼去花鸟市场。他说,每种花都有花期的,花期未到,或者已过,都是自然现象,所以我爱每一种花。我笑着问他,那么,你有没有一种花,或者一条鱼,叫做沈渡。他笑,只要你愿意。但名字只是名字,不能代表事物本身。可我那么固执,我说,世上所有的花,所有的鱼,他们都只有一个名字,沈渡。自从沈渡离去,我第一次再一次又一次地提起这个名字,竟是对程欧。我还告诉他,那个叫沈渡的男人,我们很相爱,可他后来不见了。像一滴水溶入大海那样,他最后留给我的字条说,他不是厌世不是不爱我,他只是,要从眼前的生活抽身而出。
他总是那么认真地听我说,笑着,也不打断我。
而去,竟感觉自己像溺在水里的人一样,一点点浮出水面。
再后来,他开始邀请我,他说,一起走过桥去好吗?去看看我的花,我保证你不会错过最后一班车。我保证。我有时也会跟他去,淡淡的交往,很愉快。我认识了很多花,老虎也会跑过去亲吻我的鞋子。再后来,他说,年底,这条路就会翻修,会拆掉这石凳。砍倒这槐树,会取消小巴,会有新的公交车开过来。琳琅,你应该有新的生活,新的爱情。我假装没听见,不理他。我怎么告诉他呢,我来这里,与你同行,不过是为了“沈渡”这两个字,跟你在一起我说的想的,都是沈渡。我只是想通过你,接近沈渡。老板家老房子所在小巷,已经被推平了,卡车每天运走短垣残墙,运来水泥钢筋和砖块。我依旧在小巴上来回。但我能够坦然地对母亲对妞对朋友们说沈渡了,能够从容地回想关于他的细节。我甚至认为,沈渡,又重新回到我身边来了。妞说女人你最近的心情和气色都开始好转了。适合再次谈情说爱啦!我回绝,我只要沈渡!他不会回来了你清醒一点好不好?他一直就在,他从来不曾离开,我每天都去看他!可我所谓的沈渡,对妞来说,只是一个地名,不具其他任何意义。她几乎是哀求我,你不要再骗自己了,行不行?我转身,抱起一束野姜花,打车去赶小巴。这野姜花,是我在清晨的巷子里买到的,插在程欧的陶器花瓶里,一定很好看。我可以在野姜花香里,缅怀我和沈渡的时光。已经是十月,我已渐渐习惯程欧的房子和花园,我把我的杯子,书,碟片都搬了一些去。我跟他学种花,捞水草喂金鱼,给老虎做鲫鱼拌饭。我系着围裙,像一个幸福的黄脸婆,在花园里走来走去。午后的阳光里,我会有深刻的错觉,我在这里,就是等沈渡回来,而且,他一定会回来。当然,回来的只能是程欧。我开始去得越来越早,他还在花鸟市场我就去了,我喜欢期盼的感觉。他总有礼物送给我,几只刚从湖里捞上来的螃蟹,或是几朵新摘的蘑菇。再或者是,一把野菜。黄昏的时候,老槐树下会变成一个袖珍的菜市场,自家湖里的地里的菜,放在竹筐里,朴素得惹人喜爱。后来,我会跑到槐树下去等沈渡,我明知道等来的只有程欧,可我还是去。那些日子,我是一个健康的患了妄想症的病人。系铃人是程欧,他给了我妄想的可能。可他很快就充当了解铃人。在花园里,他搂住我的腰,在一丛姜花的旁边,狠狠地吻了我。姜花清苦的香味,像他的亲吻。然后,他说,我爱你。夕阳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胡茬干净而坚硬。我慢慢地抬起手,重重地扇了他一巴掌。这一巴掌,震得我手臂发麻。我大哭。自从沈渡离开,我的眼睛就干涩着。妞请来的医生说,如果她能哭出来,就还有救。那天,我哭着给妞打电话,我说我在沈渡你快来接我!那个女人,从出租车上奔我而来时,她的脸上,还有未洗干净的海藻面膜。
而程欧,跟在出租车后面跑了两百米,他说,琳琅,我会等你!大哭之后,我异常地清醒了。
我需要新鲜的生活!
我把月票仍掉,冲到商场抢下夏天里我看上了却无心购买的江南布衣,然后拎着满满的口袋去把头发做了一个陶瓷烫。桌子上的台历还停留在2005年8月,扔掉,换上2005的。翻到10月9日。我说,妞,你还认识的那些温厚多金的单身帅哥,给我统统介绍了来!妞张张嘴,舌头卷起,似乎要发出类似程陈之类的音。但她没发出来。她替我张罗相亲去了。第一个男人,是她同事的儿子。比我小3岁,风度翩翩。独处时,那男人说,妞姐说你比我大一点,你放心,我不会嫌弃你的。TMD,你凭什么嫌弃我。我甩手就走了。第二个男人,是公务员,我们已经看了2次电影。一次在街上,一个拾荒老人向他手里的矿泉水瓶子,他却扔向远处的草地。破坏老子的好心情。他说。第三个男人,脖子里藏了三条金链子。
我说这世上的好男人都他妈上哪去啦。妞说你现在是看哪个男人都不顺眼。还是滚到你的沈渡去吧。臭女人。当她那么说的时候,我忽然觉得,去沈渡这件事本身,显得迫切而重要。可城西那一片,包括巴士的站口,几乎像是有人把地整个刨了一遍。东南西北都完全丢失了。我坐在一片废墟之上,想着姜花,亲吻,胡茬,我的巴掌,我几乎要哭出来了。我对着妞诅咒了一晚上的城市建设。那女人糊了一脸黑乎乎的海藻,警惕地问,你所谓去沈渡,和我所指的,是一个意思吧?
你指的什么?
她张张嘴,舌头卷起来,这次我听清楚了,她说的是,程。
我诡异地笑,我说的是,幸福村。
是的,幸福村。
等待路修好的日子,走在大街上,我想象每一个站牌下都写着:开往幸福村。我才知道,给我满心安定和幸福的,不是那个叫“沈渡”的站牌,而是同它联系在一起的其他,比如,槐树桥,姜花,小老虎。比如,程欧。
好几次,我拿出手机,准备拨一个电话。但还未接通,我又挂断了。因为,我决定,路修好了,我要亲自去,坐在新开通的公交车上,路过沈渡,走过槐树桥,往前一站,去幸福村,找一个叫程欧的男人,看一看,顺便坐下来,喝杯花茶,晒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