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贴身的兜里,还带着那两方丝帕,他会时常掏出来反复地摩挲。有次,一个混混嘲笑他假风雅,他就把人家的牙齿打掉两颗。那人从此见到他就躲得远远地。在那时,别说打落牙齿,就是被子弹打穿肚子,被刀砍了脖子,也是每日都能看到的。二少知道,如果继续混下去,自己的下场,也不过如此。
混了两年多,他就倦了,想着不如回家去,赎回房子,开个书斋,在祖先的房子里死去。也想去寻一寻素素,在她近旁,终老一生。总之,都比在这暴尸街头的好。但这需要钱,很大的一笔钱,对于这笔钱,光靠偷鸡摸狗,是无法可想的。
正好,有人来找他做一桩大事,开出了很高的价钱。他跟那人来到一处小洋楼。见到了他的雇主,一个时髦的年轻女子,人称安宁小姐。
她给他一把手枪,一张照片,和一包大洋。她说,日和茶馆,二楼,照片上的人每天都会去喝茶。枪里有三颗子弹。事成之后,我会再付你五千大洋,你可以带着它远走。
二少虽然无赖,却并不曾想过要杀人。他没有立刻答应下来。但是那天晚上,同他一起睡在窝棚里的两个年轻人,只回来一个。另一个,据说是因为饿极了抢了一个馒头,被中国巡捕给活活打死了。可他家里还有可怜的妻子和母亲呢。
他便接了这个活。他干得干净利索。可他回来拿应许给他的五千大洋时,安宁小姐却又提出条件。一座小宅子里,还有一个人。她又给了他两粒子弹。并说,此事成了,再加三千大洋。
二少都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又答应了这一次。是自己还惶恐着没有火药味和血腥味中醒过来吗?还是害怕雇主灭口?还是纯粹只因为那几千大洋?还是别的什么。他自己想得头晕都没想明白。但他心下,实在是不情愿的。
二少还是接过了子弹,赶去指定的院子。在上海,很多这样的精致的院,传说通常都是惧内的有钱人偷养的小老婆所在。这院子,浓浓一股脂粉气。然而,昏暗的灯光下,堂屋里的藤椅上,靠着一个老妇人。桌子上一幅黑色相框,里面的照片就是那个他刚杀死的男人。老妇人眼睛红肿如桃,耳朵却很灵敏,她听得窗外悉嗦之声,随即唤到,辉儿,辉儿是你回来了吗?娘好想你啊!
二少心里酸楚难当。他杀死的,是一位母亲的儿子。他一点杀机也无。他把枪揣回腰间。大声喊,伯母,我是辉的朋友。
二少编了谎言,说辉生前就嘱托过他,倘有不测,替他安顿母亲,上海不是久留之地,要立刻离开。可是把老妇人送去哪里呢?他一时想不出办法。可老妇人却很镇定,她摸索着收拾了一些细软,说,年轻人,你是好人,就送老妇一程吧。我儿已死,我活着也无益,只是想着,逢年过节,能给我儿添点纸钱。
她要去的地方,是她的老家,偏僻小镇,叫做枫桥,就在桐井旁边。
就是那个于他而言,比余杭更加息息相关的桐井的旁边啊!他带着老人,连夜乘了火车,下了火车又雇了马车。赶到枫桥镇,天色微明。
老妇人拒绝他再送,独自乘了牛车,踏上一条黄泥路。
天大亮时,他不觉间已站到了青瓦小院门口。不是广玉兰花开的季节,但微凉的空气里,却有隐隐花香。他似乎还是当年红色长衫的少年,身旁伴着绿裙少女,两小无猜,不识愁滋味。
小院已有些破败,推开虚掩的院门,玉兰树还在,古井还在,井台边花草葱茏。葱茏的花草间,一张小围椅里,坐着一个幼儿,正对着旁边低头做针线的少妇,咿咿呀呀地说话。少妇摸摸他头,教他念,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幼儿念不分明,只咿呀着学。
是素素!这对母子,在江南安静的清晨,温暖相依。他立在那里,很久很久,晨雾浸润了头发,浸润了衣服,他很想走过去,看看素素,抱抱孩子,或者,再留下来,陪着他们,度过一生。
可他忽然丧失掉勇气,他闻到自己手上,浓烈的火药味,浓烈的血腥味。他仓皇地跑开,橡胶的鞋底,踏在青石板路上,蹬蹬作响。
背后却隐隐传来她的声音,二少!二少!他以为是幻觉,他本不想回头,他却回了头,看见她,抱着孩子,站在院门口,她说,二少,你要去哪里?
她过门没多久,丈夫就意外死去了,留下遗腹子,婆家兄弟妯娌多,容不下她母子,只好回家和母亲一起过。后来,父母亲也去了,只剩她孤儿寡母。素素现在做些针线手工,替人绣绣花,缝些婴儿衣物,做些小物件,维持生计。
他们坐在井台上,像少年时候那样,她讲,他听。这些年的想念,误会,他为她的忤逆,她为他的恨嫁,他们的不甘和疼痛,都在还没开花的广玉兰树下,纷纷澄清了。
拨开所有的迷雾,他们还是爱着。他们还是互相需要。他那么强烈地,想要保护她,保护她和孩子。他本来就应该保护她,照顾她的。他,是她的男人。
她给他打来井水,水里放上两片皂夹,像少年时代的每一次一样,她递给他,看着他把脸整个浸在盆子里,半天也不作声,故意让她着急生气。
可现在,他胡茬深深,头发杂乱,脚上的橡胶鞋,已经开裂。这几年的颠沛流离,苦难辛酸,都写在了脸上。但是,他的眼睛,还是那么干净清凉,一如少年。她找来剪刀,推子,热毛巾,她要给他剪头发。像少年时她给他编辫子那样,他坐在地上,她坐在井台上。她柔软的手指,一寸寸捋过他的发际,她温暖的指肚,轻轻按摩他的头皮。他闭上眼睛,沉醉在她淡淡的气息里,此刻,风和,雾尽,曙光初现。上海那么远。火药味那么远。血腥气那么远。柴米油盐,粗茶淡饭,有她相伴,这就他想要的。这一刻,他已经等了这么久,他迫不及待。
只是她的泪,一刻也没有停过的落下来。牛犊踩在她腿上,她没有哭;得到他留洋的消息;她没有哭,丈夫去世,她没有哭。可是,他回来了,如此真切地依偎在她面前,她一切的坚韧都土崩瓦解。她终于,可以将自己,放心地托付给一个男人了。
她给他做了红豆糯米粥,煮了咸鸭蛋。笑着看他狼吞虎咽。他靠在灶间干燥的柴禾上,听着院子里的鸡鸣,孩子的咿呀声,看着她洗碗刷锅。他知道,他们离幸福,只有一步之遥。他要马上去上海,去拿回他的酬金。
上路时候是晌午,他骗她说他在上海经营小生意,他现在马上回去结束生意,把资金都拿回来,他会伴她母子一生。
他说,素素,等着我,明天天亮之前,我一定回来。
素素替他理理衣裳,说,我煮好红豆饭等你,我们都等你。
阮二少赶到那栋小洋楼。他的枪里,还是两粒子弹。他把枪放在安宁小姐面前。他说,我来拿走的我应得的大洋。
安宁小姐姐指指桌子上的两袋大洋,这一袋是五千元,那一袋,是三千元。你说,你要一起拿走吗?语气里,隐含威胁之意。二少却并不畏惧。他说,至少,这五千元,我必须拿走。
安宁小姐笑道,他们都死了,你才有八千块,但老家伙没有死。你把她送走了。不是吗?所以,你一文钱也得不到,走吧。说着,她伸手就要拿桌上的枪。
二少眼疾手快,他横垮一步,抢过枪,枪口对着安宁小姐的额头,他说,你知道,这里面还有两粒子弹。我只是想拿走我应得的劳动报酬,谁也阻止不了我。
安宁小姐却嘻嘻一笑,抬手轻轻抓住他的枪,阮二少,你不会开枪的。拿着大洋你走吧,你是个英雄好汉。
他不理会她,把那五千大洋扛在肩头,快步向门外走去,出了大门,他把枪朝墙里一扔,叫了辆黄包车,就奔向火车站。他的心,几乎快要跳出来。有了这些银子,他可以赎回房子,然后把素素娶到阮家,可以为她买很多丝线,买很多白米,可以给孩子买很多吃的,他会健壮地长大。他真的可以做一点小买卖,不管时局怎么动荡,只要留在这块土地上,他们就会活下去。
只要离开上海,火药味,血腥气,颠沛流离,风餐露宿,统统被翻到黄浦江底,永不再见。他这样的暗示自己,安慰自己。他相信,青瓦小院的井水,广玉兰馥郁的香气,会将他清洗干净。
他跑进火车站。
等在他面前的,是安宁小姐和她的喽罗。
这位上海小姐,虽嗜金如命,心肠歹毒,诱使二少杀了将与她分割家产的同父异母弟弟,又想杀了她那位可怜的姨娘。但是上海小姐的精明和计较,她也是丝毫不差。父亲已经去世,家产自然落在她手里。自己一个女人,打理这么大的家业,显然力不从心,如若找个门当户对的公子,恐怕有朝一日,这家业都会被他占了去。而眼前这位阮二少,虽然落魄潦倒,骨子里却是一股铮铮男儿气,他又胆大,同行必不敢轻易来欺。他又良善,也不至于欺负自己,还能为自己所掌控。
因此,她说,你看,你是不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阮二少,我要招你入赘。她语气坚决不容商议。
二少觉得荒唐又可笑。
她又道,你可以不答应。我也不会杀了你。因为我想要你活着回去看看你留下的那个老家伙,还有那对跛脚少妇和她的孩子,是如何因你而受到无辜牵连,你会内疚一辈子。
这是二少决计没有料到的。她派人跟踪了他,一直到桐井。他们,都在她的掌控之中。从她的喽罗找上他的那一天起,今天的局面就已经注定。他已经没了胜算,除非,杀了她。
这个想法令二少痛苦万分,不过短短几天,他又第三次面对“杀人”这个字眼。纵然,在上海,在英租界,法租界,每天都有无辜的难民和市民被杀死,被打死,或者饿死累死。但是这个来自江南的男人,心底里,仍是澄明一片。就如那偏安于长江旁的桐井,任凭时世动荡,广玉兰都洁白如雪,不染尘埃。
可是,这世上,有两个人,比他自己的良心还要重要。那爱了他十几年的女子,那女子所生的咿咿呀呀学语的婴孩。
有时候,爱,会成为一个人最有力最无畏的武器,它会让你不惜牺牲你的本性。
这一点,安宁小姐料想不到,因为这样的女子,没有爱过任何人,也不会任何人所爱。
阮二少,在安宁小姐的美丽阴冷的眼神里,点了头。他说,我想要荣华富贵,锦衣玉食。这位精明过人的小姐笃定地相信了,因为,在她看来,在动荡混乱人人自危的年代,谁不希望及时行乐呢。
是夜。安宁小姐的房间里。一声枪响。
有起床的声音,拿枪拿刀的声音,还夹杂着吆喝声。但是,却没有安宁小姐的尖叫和吆喝。那些杂乱的声音,便又渐渐消失了下去。主子都死了,还尽什么力?尽什么心?说不定这房子明天就会被租界收了去。富商政客革命党,死的人多了去了,连中央政府还一日一换呢。谁会管这宅子里死了一个有钱的小姐?这是喽罗们最直接和最现实的想法。
因此,阮二少,居然得意扛着他的那袋大洋,从洋楼里大摇大摆走出去。
正是三更时分,街上一片静寂。店铺都关着门。在走向火车站的时候,他在一座天桥下停了下来。他想,他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来上海了。上海的繁华虚荣,他已经见识过了。但素素没见过,孩子也没见过。就算不能见识见识,也得给他们带点稀奇玩意儿回去。
像一个丈夫那样,买上几匹洋布,买上一些法国香水,英国胭脂,还有诸如电灯罩力士香皂皇后牙粉等等。她一定很欢喜。还有,也要像个父亲一样,给孩子买一辆小汽车,一个洋娃娃,几盒美国糖果。
于是,他在天桥下,枕着他硬实的大洋,像枕着柔软的棉花一般,面带微笑地,浅浅睡去。他做了一个梦,梦见广玉兰下,那个翠绿裙子的少女,扬着漂亮的双腿,朝他飞奔过来。
天还没亮,一队巡逻的租界士兵,乱枪扫射了这座睡满难民的桥洞。阮二少那个翠绿的梦,便一直美好着,没有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