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清末年,时局混乱,民不聊生,触目之处,皆是凄凉。而在江南一个叫做桐井的小镇,青瓦白墙的院子里,一株广玉兰正安然怒放。树下一口古井,长着腥香苔藓。井台上并排坐着两个少年,一个鲜红长衫,一个碧绿长裙,不闻墙外风声雨声,只是相伴着安享古井旁的清凉时光,粉腮淡眉,两小无猜。
少女叫做素素,是江南常见的小家碧玉,但性格倔强,有股柔韧劲。那眉眼开阔的少年,举手投足都透露着与小院不相协的大气与洒脱。他是余杭一户富商的少爷,名唤阮二少,因母亲去世得早,他自小便跟在桐井镇的外祖母身边,家住隔壁的素素与他同龄,二人便相伴着玩耍,格外亲近。到上学年纪,每年夏天,也是嚷着要来桐井镇消夏的。
阮二少看似尊贵娇宠,实则皮实顽劣。他每日到素素家来,都会爬上高大的玉兰树,为素素摘一朵当日才开的纯白花朵。他往手心里唾上两口,双手一搓,把辫子甩进嘴里咬着,扎紧腰带,抱着树干,蹭蹭地便爬了上去,动作连贯而利索。连镇上惯于攀爬的小子们,都在树下为他喝彩。他也极其得意,故意在枝桠间颠来倒去地耍宝。素素仰着头看他,知他是为着取悦自己,心里自是春风拂面般舒畅。
小户人家的孩子,手脑都很勤巧,素素的一手女红,虽不十分精致,却也拙朴有趣。她便偷偷绣些小手帕小袋子之类送给阮二少。大人都当小孩子是过家家闹着玩,取笑他们一番也就不加计较。
但是,这两个少年,却都早慧,读书早,明事理早,一年一年过去,两人心里都有一些柳暗花明的小小欢喜。这欢喜,天真单纯,却又真挚美好。
是年,他们虚岁已经十四,心底里的欢喜渐渐显出不同于稚嫩时期的意味来。二少被催促着将要回城念书,他便不舍得走,一日赖一日,终于是赖不过了,他过来和素素告别,二人坐在井台上,脸色惆怅,谁也不说话。大瓣大瓣玉兰花,从枝头重重扑坠到二人头上,身上。微风吹起,离别愁绪,分外感伤。
院子外却有一群少年,大声呼唤,一起来玩娶新娘呵!我们有一辆西式花轿哦!那所谓的西式花轿,不过是一辆当时还不多见的独轮板车,一个孩子坐在上面扮新娘,一个孩子扮着新郎在后面推,煞是热闹。少年的心总是新鲜,二人立刻被这新奇玩意儿吸引过去,二少推过车子来,说,素素,坐上去!我来推你!
素素便怯怯地坐了上去。少年们顿时欢呼吆喝。素素红了脸低着头,只羞羞地笑。阮二少却是得意非凡,推着车子飞奔起来。前面是一段下坡路,他干脆扔下车把,自己也坐了下去,随车子滑下这长长一段坡路。
本来这坡路并不陡峭,就算是摔倒,也没多大危险。哪知坡底系着一头小牛犊,看见车子载着二人向自己冲来,很是惊吓,挣脱绳子就想跑,它横冲过去时,车子与它碰在一起,车翻了,牛一脚踏在素素腿上。
少年们都吓傻了。二少愣了片刻,随即凄厉地大嚎,救命啊!这小小少年,果断抱起同他体重几乎相当的素素,拼命往外祖母家跑去。素素早已痛得麻木了过去。
他跑过的地方,有鲜血滴下,有花瓣落下,他的一只鞋子,也落在半道。
那一年,皇帝复辟,然后又被推翻。那一年,江南出现罕见大旱。那一年,少年一夜长大。只有这广玉兰树下的井,依旧甘甜沁心,苔藓腥香,不知白昼天光,时日短长。
如果素素家是大户人家,或者二少是这桐井镇的人,素素父母邻里亲朋,都会对二少说,二少,你害了素素,所以必须娶她,服侍她一辈子。
可没有人这样说。阮家请了余杭的大夫来替素素诊治,给了素素父母一大笔银子,此事就算交割完毕。虽然大家都看到,素素的左腿跛了,永远也站不起来了,她再也不能自在地在青石板路上奔跑了。
素素不哭不闹。素素寡言的父母只是忧郁着,怪怨老天不长眼睛。二少却站在素素床前,说,素素,我长大了就娶你,我照顾你一辈子,你等着我。
这话大人们也听到了,并不认为是二少情深意重敢于承担,只认为这不过是孩子的胡话。不消几年,两人都会抛诸脑后。
但二少自己知道,这话一出口,便是铮铮作响,字字珠玑。他于素素而言,他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素素也记在了心里。她不认为是二少的口不择言或是愧疚搪塞。她知道,这是一个承诺。她欢喜这样的承诺。
为了避晦气,阮家老爷禁止二少再来桐井镇,也不许他打听任何关于素素的消息。自己的儿子,总归是更了解,对他许给素素的那番诺言,他自然是担心的。他把他送进了新式学堂,计划着他长到十七八岁就送他出国留洋,将来在异国成家立业,也是好的。但二少却天生不爱读书,在学校里也是顽劣异常,常和同学打架滋事。已经显出些小霸王的模样来。五年过去,他剪掉了辫子,穿上了西装,已经俨然风度翩翩的少年朗。
素素虽行走不便,却还是在家里跟着先生读书习字,跟着母亲学女红。她依旧如以前一样,该笑便笑,该唱就唱,坦坦然然地长大了。父母也渐渐欣慰,女儿遭遇这样的变故,却仍然如此乐观通达,将来一定会有好福气。几年下来,这兰心慧质的姑娘,已成为一个清丽脱俗的女子,不仅写得一手好字,也绣得一手好花,尤其是绣的玉兰,在桐井镇都小有名气。
父母便张罗着替她找户好人家,相了好几个,素素始终不点头,只是对父母撒娇说年纪尚小,舍不得离家。而二少家里,因为事情渐渐久远,阮家老爷也不再那么固执,对二少也放松了看管。外祖母也以为,两个五年不见的少年男女,就算再遇见,也不过是点头寒暄,谁还会记得年少时的傻话?连成年人都常常负心呢。
那年的端阳节,是外祖母大寿,这在桐井镇也算一桩大事,大家都知道,那一天,老太太的子孙们都要聚拢来。那个在桐井镇惹了祸的二少也要来。
素素特意早早起来,梳妆停当,虚掩了院门,坐在玉兰树下。她想,如果阮二少今天不来推这院门。她就只当当日誓言是年少无知,死了这份心。
阮二少一到桐井镇,却急急地跑来青瓦小院。这个俊郎高大眉宇生辉的男子,含笑站在素素面前,仿佛一座苍翠的大山。
脸红心跳,相顾无言。五年很长,二人都已长大,但却仿佛昨日都还在井台上相伴游戏,并不曾有半点生分。
这一见,情定一生。
双方家人都没有料到后来的事。阮家老爷却在二少的枕头下发现了一张双面刺绣的丝帕,正面一朵玉兰,鲜嫩娇美。背面是半阕太白的诗: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低头向暗壁,千唤不一回。
十五始展眉,愿同尘与灰。
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
角落里二个小字:素素。
阮家老爷大怒,立即把二少抓来训斥一番。并差人警告素素父母,你我两家,再无瓜葛,请看好自己女儿,不要痴心妄想。免得贻误了两个孩子的终身!
素素父母敦厚,一方面感到受了侮辱,一方面却又不忍将有分量的言语加注于女儿。于是假装什么事也不曾发生,只在饭桌上提及阮二少将要出国留洋,并且再不会返乡之类的话。
素素闻言,不动声色,心里却早已如千刀万剐。她不信,不甘。于是写了书信托人送去余杭。煎熬中带回来的消息却是;阮二少确实已被送去上海,要在那里搭乘轮船去法兰西。
他就这样走了,没有半句解释,连借口也没有。仿佛端午那日的相见,只不过是南柯一梦。如若没有那日的相见,他再是远走,也不过是遗憾。而现在,自己的一片心意,却是活生生被辜负掉了!素素想到了死,但是父母已年迈,又时逢乱世,怎能抛下二老于不顾?于是仍然如同这几年来一样,闲坐在玉兰树下做女红。
梅雨季节到来了,玉兰花凋落着,一片片淹没在湿冷的雨水里。在一个闷湿的上午,一顶花轿,接走了素素。
天气晴好起来时,真正的盛夏就来临了。
七月的烈日下,一个穿白衬衫的男子,突兀地出现在青瓦小院的门前,门上的铜环,被他锤得震天响。素素父亲出来开门,仔细端详半天,方才缓缓地喊他,阮二少?
原来二少并没有去法兰西。父亲送他去了上海,替他办好一切手续,留了两个家丁看住他,就返回余杭打点生意了。二少便打伤家丁,跑回桐井镇来找素素。
他说,我要娶她。
老人万万没想到,这二少竟痴情如此!一时间心里滋味万千。但还是嗫嚅着告诉二少,素素已经嫁人了。
二少的心揪着,颤颤地问,她嫁到了何处?
老人感动于他的痴念,却也硬起心肠,说,不能告诉你,告诉你也无用,你,你请回吧。
火炭一般的烈日,笼罩在二少身上,竟像置身冰天雪地!老人从屋子里拿出一个小包袱,打开,却又是一方洁白的双面刺绣丝帕,正面仍是大朵广玉兰。背面是那首诗的后半阕:
十六君远行,瞿塘滟预堆。
五月不可触,猿鸣天上哀。
门前迟行迹,一一生绿苔。
苔深不能扫,落叶秋风早。
八月蝴蝶来,双飞西园草。
感此伤妾心,坐愁红颜老。
早晚下三巴,预将书报家。
相迎不道远,直至长风沙。
素素,她是如此愿意地,与他,从稚嫩孩童,到青葱少年,到白发老去,都相伴下去,哪怕有别离,哪怕要守侯。可如今,玉兰开败,桐井还在,佳人不来。
儿子如此违逆,加之生意日渐败落,阮老爷子一时承受不住,病倒了。二少对感情心灰意冷,对生意也不放在心上,时局再相逼迫,这就家也只好衰败下去。看着阮家已大势已去,伙计们也各自拣明处投奔了。最后只剩下一个老家丁陪着这病入膏肓的老爷子和已扶不上墙的二少。
寒冬将近时,阮老爷子辞世了。阮二少变卖了家中最后值钱的物什,安葬了老爷子,打发了家丁。彻底变成了一个街痞混混。他人高胆大,心里又伤着,因此脾气暴躁,整日混在街头,但凡遇到欺凌弱小的,或是不顺眼的,总要擦手去管一管,也不管对方人多人少,他都虎起一身胆。渐渐地,倒混出些侠义的名声来。
可惜,他除了打架仗义,却没有一样糊口的本事,便难免做些鸡鸣狗盗之事,因此街坊邻居见着他都是摇头叹息。再后来,他掉进人家设的陷阱,却把最后的家宅也赔了进去。
从此,阮二少在这世间,没了亲人,没了念想,没有容身之处。
他干脆离开了余杭,到上海租界去做流浪汉了。那时的租界,鱼龙混杂,各色人等,争名夺利,明枪暗箭,也不是好混的。如二少一般的流浪汉,除了偷鸡摸狗,也时常有人来雇他们去做一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昧着良心挣点大洋。
但二少天性良善,做不来那些心狠手辣的事,又兼富有同情心,路边看到孤老弱少,总是把兜里几个铜板也给了他们去。不但常常露宿街头,饥一顿饱一顿更是常事。在无人的深夜,他醒来,看着黑愣愣的江水,也会想起素素来。想起她的翠绿裙子,粉红笑脸,想起她看他时的眼神,想着想着他就很伤感,如果素素知道他如今是这副模样,情何以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