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整半个月,她都在绣一张肚兜,男人的肚兜,图案是荷花映日。荷叶碧绿,花朵粉嫩,煞是摇曳生姿。我想,定是绣给若旗的罢,这样的心灵手巧,若旗就算不动心也少不了几分感激。心里不禁酸涩了好几回,恨不得立即扔下经书,给我的段郎绣十张百张荷花映日。可是,她收针时,让我近看,我才发现,在角落里,有两个白色丝线绣的字:沪生。
沪生,沪生,沪生是谁?
她轻抚那两个字,低声说,沪生,他才是我的心上人。
我惊诧不已,慌忙掩了门,傻妹妹,你这话可是能乱说的吗?当心下人听见。的确,这样的事,在平常人家已属有违妇道,何况是段府?我不知道,除了我,或者还有若旗,其他的人,谁能容忍?
她说,沪生上京应试去了,我们本来约好,如果他中第,我就随他进京。如果他落第,就回乡下,僻一亩良田,男耕女织。哪知,父亲出了事,要不是段大人,父亲恐怕已命丧黄泉。知恩图报,一向是我为人的本分。再说,亲事是段府提出,若我不肯,日后父亲再有难处,恐怕……不然,我宁死也不肯负沪生!
我对她的喜欢,不禁又深了一层。我怎能不喜欢她呢?她对我这样的坦白,这样的信任。而且,这样有情有义的女子,不正是我的知音么。虽然我们的出身如此不同。但,这又何妨?
那日,我教她念《上邪》。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小宛识字不多,但她一字一句地念,铮铮有力。令我也为之动容。想来,那名叫沪生的男子,必定也是人海难求,才能得到小宛这般珍爱。
沪生在京城,寄居客栈,一边温书,一边等待开考。小宛央我替她把肚兜收好,她再纳几双布鞋,然后想办法一同送去。她说,姐姐,小宛第一眼见你,便知你的性情,我相信姐姐。
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呢。只有找若旗。他每月都要上京办事,我也绝对信任他。
我把东西交与若旗说,是一个姐妹的嘱托,送与她的情郎的,你千万要亲自送到。若旗也不问是哪位姐妹,点头答应了。后来我想起来,便觉得自己的理由着实好笑,他知道的,我哪还有什么未出阁的姐妹呢。
如是几次,小宛还给沪生带去了衣服,头巾,银子等等。
秋后的天气渐渐转凉,小宛已在给沪生缝制冬衣。这时,有喜讯从京城传来,沪生高中状元,即将衣锦还乡!小宛激动又焦急,姐姐,我可怎么办才好!我辜负了沪生!那两日,小宛迅速地憔悴了下去。她不停地问我,沪生他会不会相信我的清白?就算相信,我如何才能见他?
我安慰她,不要着急,我去替你送信。小宛从头上拔下桃木簪,这是我们的信物。那桃木簪,想是终日戴在头上的缘故,已经乌黑发亮,上面刻着,不离不弃。
我换上丫鬟的裙衫,带上信物,从后门溜了出去。整条街,都被状元郎轰动了。他身着大红绸袍,骑着高头大马,气宇轩昂。果然不是平凡人物。
我不能贸然接近他,我在他家门徘徊多时,道贺的人都渐渐散去,我才得以进去,将桃木簪放在他面前。将小宛这段意外讲给他听。他眉头紧缩,良久,他说,明日清佛寺。带她来。他目光炯炯。
第二天,我谎称要去敬香,带着小宛去了清佛寺。那个清晨,小宛换了一套又一套的衣衫,换了一支又一支的珠花,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最后,还是穿了她带过来的白底紫花衣裳,只戴了那支桃木簪。我打趣她,那日嫁到我家来,也不见你这般郑重呢,真真是要去见心上人啊。她不理会我,只是傻笑。
沪生已等在后院。送了她过去,我便一个人在大厅里听禅师讲经。透过墙上细格子的木窗,望得见后院一株又一株的杏树,杏花也是忠贞之花,不管世事如何变更,到了季节,它们便旁若无人地,怒放。
黄昏临近,小宛才出来,她的脸上,一片绯红。她凑近我的耳朵,悄声说,我们约好,今晚相会。
府上不允许女眷晚上出门,纵然编百十个理由,也是不行的。只有,让沪生来。而段府最安全的地方,只有这杏花林,因为这杏花林前,是一座大花房,而花房的旁边,是我们的卧房,晚上,少有人来。
若旗一直很少到小宛房里去,纵然去了,也是为了做做样子,应付老太太。而那段时间,若旗更是每天都在我房里睡觉,许是三个人的默契,许是我的有意挽留。
而小宛的脸上,总闪耀着杏花般的娇羞美丽。那是沪生不在的日子里决计没有的。有时,她的披风上,还有前夜的青草或者露珠。我不问,只微笑着替她拍干净,她也不言语,心照不宣。
有时适逢下人捧洗脸水或是送早茶来,我总惴惴不安,担心他们出事。
而我的担心,却变成了现实。
是半夜,天下着雨。小宛的小丫头过来唤我,说姨太太出事了。
我赶了过去。小宛跪在地上,头发湿漉漉地披散着,发丝上还有青草,披风掉在一边,沾满了青草和雨水。老太太手执一根黄荆条,满脸怒气。
原来,老太太有一盆最珍爱的白玉兰,白天被放在花房外晒太阳,而半夜下起了雨,老太太放心不下,于是起床,准备亲自把玉兰放进花房。谁曾想,刚走进花房,就听到花房内传来那鱼水之欢的声息。老太太惊诧之余打翻了花盆,那男子趁机跑掉。只留下小宛。
我顿时蒙了,想必是他们进花房避雨惹出的事端。这可如何是好?
老太太正在逼问那男子是谁。而小宛,咬住嘴唇,一脸镇定,毫无畏惧之色。
这时,若旗也赶了过来。他夺下老太太手中的黄荆条,羞赧地笑道,母亲,花房外的人,是您啊。我……我……他低了头,我还以为是下人,怕难堪,所以,赶紧逃了……母亲,您这是……
我明白了若旗。随即扮怨妇道,你还说今天晚上陪我,原来趁我睡着你就偷偷跑去找那个妖精。你当真,连一个晚上都不肯给我。
若旗更是一脸苦相,都说男子命苦,母亲,您为何不把我生作女儿身!
小宛也平静说道,小宛并非有意隐瞒,只是为我二人的放肆,损了老太太的玉兰,心里羞愧难当,不敢言语。
若旗趁机扶起小宛,你与珠砂,还有我们将来的小公子,还抵不得一盆玉兰么。老太太一向通达,我们明日央人,寻一盆来便是。
提到小公子,老太太怒气全消,罢了,罢了,你们这些年轻人,当真是放肆。好在不是下人撞见,否则真要被人家白捡了笑话去。唉,不知我的孙子,会不会也淘气异常。
我们这一番夫唱妇随,总算使小宛逃过一场大劫。
只是,我问若旗,你什么都知道么?你不怪小宛么。
他笑道,洞房之夜,我便心生疑惑,送肚兜之事我便猜着了八九分。人间难得有情郎啊,这爱情,果真是能教人生死相许的,你我二人,何尝不是如此?
我感动于若旗的善良和睿智,心下暗喜,嫁于此郎,今生无憾了!
小宛,果然有了身孕。全府上下都喜气洋洋。小宛,也是憧憬着幸福。
然而,沪生终于要回京复命了。我劝小宛与沪生一起走,这世上,有什么比生别离更痛苦的事呢。然而小宛却另有打算,一则他在京城尚未安顿好,二则我想先生下这孩子。我答应过若旗,我必须履行我的诺言。
沪生走的那日,我谎称去庙会,带了小宛出门,当然,是去码头送沪生。
江边的柳树,已经快落光了叶子。而秋天的江水,亦淡了夏天的明艳,显出冰冷的墨绿来。小宛已替沪生缝好了冬衣棉鞋。她说,虽不及官服那般华丽,但,沪生还是喜欢的,他要是,只是我的情谊。
而这位气质卓凡的状元郎,却在江边跪下向我道谢,姐姐,除了当今圣上和父母,沪生从未向任何人弯过腰,如今,请姐姐受沪生一拜。
小宛与沪生,依依不舍,戚戚道别,然而,船家已经在催促。船,终于是开了。船到江心时,忽听小宛大声吟道,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乃敢与君绝!
眼前朴实的女子,没进过私塾,识不完一本《三字经》,然而,她的爱,比许多饱读诗书的人,更加,坚贞纯洁,明丽美好。
回去的路上,小宛说,明年这个时候,他要回乡省亲。到时候会带我走。无论如何,我一定要跟他走。
春天来了,杏花又开,小宛的肚子已经高高隆起。二老喜不自禁,若旗也十分开心。夏末,小宛产下一子,虽然人人都说像若旗,但那眉宇间的气息,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是沪生。想必若旗也看出来了,他见了沪生那么多次。可这个善良而聪明的男人,他抱起孩子,喃喃地说,像我,真是像我!珠砂,你说是么。
孩子一满月,小宛就带着孩子整日呆在我房里,我替她抱孩子,她为孩子缝制衣服鞋袜。她没日没夜地缝,似是要把孩子一生的衣物都准备好。十个手指头,又红又肿,她在旁边搁一盆冷水,不时的浸一下。我心疼她,小宛,你这是何苦。
她摇头,我不能带孩子走,它是段府的希望,也是你的希望,你待我恩重如山,我无以为报,只有这孩子。我走后,姐姐就是他的亲娘。
秋风一天紧似一天。沪生又要回来了。他,要带小宛走了。我着急着,替小宛谋划。而这个聪慧的女子,却笑着拒绝我的好意,好姐姐,你不必为我操心,我也不能连累你,我自有主意。
中秋节未到,小宛忽然地病了,精神委靡,食欲不振。没几天,便一病不起。找了本城最好的太医来,也查不出病因。只有我知道,她根本没病。
因为每晚,下人都睡去后,我便端了果蔬米饭去给她。她还笑着说,姐姐,小宛要吃饱了方有力气私奔。
在段府人的眼里,她是一日病似一日了。
这就是她的打算。
她说,好姐姐,如今,在他们看来,我是好不起来了。而如果哪天,我不见了,就到江边去找,我会留下我的衣物鞋袜。府上的人,便会以为是我自知时日不多,跳江自尽了。这只簪子,我会留给你,它能保佑我和沪生的爱情,也能保佑你和段郎的爱情。
小宛离开的那个晚上,月色很好,那只桃木簪子,放在孩子的襁褓里。
而那个襁褓,放在我的房门外。听见孩子的哭闹,我慌忙起身将他抱进来。
直到天明,我才奔去她的房里,那个小丫头,似乎是被小宛用了一点手段,还在昏睡。
而小宛,果然,已不在了。想必,昨夜的船,已经顺流而下,行了很远了。
我惊动了全府上下。所有人都去找。果然,在江边,他们找到了小宛的鞋子。还派人去打捞,当然,什么也捞不到。府上一片悲声。
只有我,抱着孩子,站在杏花林里,默默为她欣慰,为她祝福。至情至性的女子,终能如这般,苦尽甘来,修得幸福。我是,小宛也是。
我站了很久,不知什么时候,若旗过来了,他抱过孩子,珠砂,从此,你我,便是孩子的亲爹亲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