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的背景,是一段繁华盛世,国泰民安,歌舞升平。而我,则是这盛世里一户富商的小姐。姓陈,母亲给我取名,珠砂。我自幼聪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最爱的,还是诵读经书。书里有许多才子佳人的故事,它们都完满温暖,美丽感人。而故事的主人公,堪称才貌双全,坚贞忠诚,对爱情,对爱人,均是金石之志,至死不渝。而我,却看着我的父亲,讨了一房又一房的小老婆,她们一个比一个年轻,一个比一个妖娆,然后又一个接一个被冷落,一个接一个老去。还有我的哥哥,未到而立之年,小老婆却已立了三个。我惯见了她们的明争暗斗,劳形伤心,替她们惋惜,也替她们不值。
我常独坐在窗户下,暗暗地想,书里描述的爱情,这世间,到底有没有呢。可以肯定的是,如果,我爱上了一个男子,我必定全心付出罄尽所有,我可以为他生,为他死。而他,如若也真心爱我,也必定能做到一生只爱我一人,男子也是热血衷肠之躯,女子能做到从一而终,他们为什么不能呢。
如若,果真有爱,两个人的心里,连一粒砂子,都是容不得的。何况,第三个人呢。
只要有爱。
我一天天长大,继承了母亲的好风骨,也出落得娇媚可人。然而,这样的男子,还没有出现。提亲的人,却日渐多起来。我的母亲,为了避开那一群女人的纷争,终日地吃斋念佛,不问家事,对我的婚姻,她只是淡淡的一句,要么随缘,要么听命。而父亲,忙碌于生意和女人,无暇顾及。他只说,门当户对就可以。我也自有我的主意,我在等我的真命天子,我们会,相守一生,不离不弃。春去了,秋来,冬去了,春来,而我念想中的他,仍没出现。这年,我已经十九岁。
那天,三月初三,我的十九岁生辰刚过,心情甚好,我糊了鹅黄色的纸鸢,一个人拉着线团在后园奔跑。杏花开得极艳,风也很好,我的纸鸢在浓烈的杏花香,扶摇直上,越飞越高,越飞越远,我不停地放线,纸鸢顺风飞进一片更加茂密杏花林,我想收线,线却断了。我追了出去。
那茂密的杏花林所在,却是本州知府段大人家的后院。我虽有些玩劣,但毕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若是平日,绝不会这样贸然而入。犹豫之间,忽然听到一阵琴声,铮铮清越,优雅衷情,如汩汩溪水倾泻而出。
于是我拎了裙裾,躬身穿过小门,悄悄朝琴声走去。渐渐近了,听清了曲声,我识得那曲子,是易安居士的《一剪梅》,我也很喜欢的。不禁跟着低吟,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不觉间,我已到弹琴人面前。他的十指,修长柔韧,轻抚琴弦似是饱含了万般柔情,忽然地,我想,那手指,若是轻抚我的脸,该是何等温柔?心头一动,面红耳赤,不禁笑自己花痴。
我的纸鸢,就掉在他的脚边。见我来到,他也停了弹琴,拾起我的纸鸢,朝我颔首微笑,干净清郎,眉眼俊秀。我又红了脸,转身欲逃,他却唤住了我,小姐,你的纸鸢。我还未及道谢,他却大胆邀我,小姐也喜欢这曲子吧,冒昧邀请小姐共奏一曲,如何?我点了头。只因我心下愿意。
那日,杏花在我们的琴声中纷纷落下,落到我们的头发上,衣服上,手上,琴弦上。此情此景,我却忘了易安居士的在原本感伤的词,想起诗经里的句子来:宜言饮酒,与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呵,我除了有些玩劣,还有些大胆。
他,便是段若旗。段大人的公子。那段大人据说是犯了上,被贬到此做知府的,搬来本州,不过半年。因了一只纸鸢,一段《一剪梅》,我和段郎,相识相爱。两家也是门当户对,父母家人无半点异议,半年后,我被正式迎娶到段府。新婚之夜,段朗对我发誓,我段若旗此生只爱珠砂一人,只娶珠砂一人。
若旗是独子,三代单传的独子,二老对他分外珍宠,对我这个儿媳,也是疼爱有加。自我嫁进段府,老太太就开始准备孙子用的衣物玩具,一切物什,每日都盯着我的肚子。她说,你一切都不用操心,只要,替段家生儿育女。虽然我也很愿意,为我的段郎生下我们爱情的结晶,可是老太太这话,听来也并不顺心。我嫁与段郎,难道只是为了做母亲么。许是我这样的想法有违孝道。三年过去了,我的肚子竟仍然紧绷着,腰肢苗条,线条流畅。老太太有些着急,还秘密拉我到房里,旁敲侧击,传授了一些房中术。
又是半年,我仍不见有孕。老太太想是等不及了,唤了若旗去谈话。若旗去时,我心里已料着七八分。果然,他回来后,脸色苍白,神色紧张。他一进门就握住我的手,珠砂,母亲要我纳妾。不及我答话,他便说道,虽然母亲很生气,但我还是拒绝了。我只爱你一人,自始自终,我做得到。本来,如果抛开我们的誓言,像若旗这样的公子,娶三妻四妾是平常之事。何况,我未能完成延续香火的大任。
老太太最终还是依了若旗。但从此,对我的肚子更加紧张,不仅找了名医来替我诊治,还弄来早生贵子的秘方,用奇怪的药引,亲自煎了看我服下。更不用说,每日叮嘱下人熬了各种滋补的汤送过来。连若旗,在行房的时候,也分外卖力。我明白若旗的压力,作为独子,他有他不能推卸的责任。其实,我又何尝不想早日做母亲?又是两年,那些奇怪的药味,已经掩盖了我的脂粉香,沐浴时,任凭我用再多的花瓣浸泡身体,那些药味,还是牢固地从体内散发出来。它们,已经腐蚀了我。可我,还是没能为段家生下一男半女。
段大人也急了,他的焦急惶惑,全府上下都感觉得到。他终于说话了,若旗,你必须纳妾。只这一句,就让若旗噤若寒蝉。他说,从小自大,父亲从未如此果决地命令他做一件事。父母真的老了。他说,珠砂,我没有忘记我们的誓言,但是我不想他们在有生之年还有遗憾。
我无语,垂泪。那些誓言,它们还在,那些爱,它们还在,但是,若旗,终于还是要纳妾了。终于,有人要和我共侍一夫了。我少女时代的梦想,终于是要破灭了。以前我曾设想,如果若旗纳妾,我定以死相争。可是,当事实真的降临时,我却做不到了。为什么?我问自己。只因我爱我的段郎。违背誓言不是他的本意,他的痛苦,也历历分明地写在眼睛里。或者说,是我的无用,逼迫了他的违背。原来,真爱一个人,真能如这般委曲求全。听说,那将要过门的女子,是小户人家的闺女,她的父亲担任着卑微的官职,行事正义却被奸人诬告,县令受贿将他定罪,幸得我的公公段大人明镜高悬,为他脱了罪。他家自是感激不尽。段家与他们结亲,不过给他们一个回报再生之恩的机会。
亲事定在三月,也是杏花飘香。想当年,在这馥郁的杏花香里,我与段郎,一见钟情,两心相许,而如今,新人就要来了。我又心恸悲愤了,委曲求全,谈何容易!于是,娶亲前一晚,我替若旗写了休书,用上好的绢纸,沾了淋漓的浓墨,墨迹未干,我便递给他,段郎,从今往后,你就不再是珠砂一个人的丈夫了。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你休了我吧,我终身不嫁,我的余生,还可以念想你,念想中的你,还是我一个人的段郎。若旗嘴唇苍白,他颤抖着撕碎休书,你晓得我的,纳妾不是我的本意,我爱的,仍只你一人。
那一夜,我们十指相扣,紧紧相拥,舍不得合眼。
这日的娶亲,虽不及当时娶我那般隆重华丽,但也相当郑重,段家的烟火,段家的血脉,像一把赌注,都押到今日这位新人身上了。我虽不悦,但也必须强颜欢笑。这是段家的喜事啊。而令我惊讶的是,那位新人,虽浅笑盈盈,但那笑容之下,却隐隐有着一层忧伤。为什么呢。而我们四目相对时,她的眼神,却是另一番坦然自若。我承认,她没有我想像的那样令人生厌。甚至,一点也不令人生厌。只是若旗,穿过人群望向我的目光,却有数不尽的歉疚。这歉疚,令我心疼难当。
那夜,若旗赖在我们床上,不肯去洞房。他说,我不想去,不愿去。我也不想不愿。可这是不得不做的事。要不然,我们的妥协,又有什么意义?后半夜,他终于去了。他刚出门,我强忍的眼泪,便落了下来。那边的绫罗帐里,鸳鸯被下,肌肤相接的温存里,是不是有如我们新婚一般的柔情蜜意?胡思乱想终是无济于事,我点了一只白色小烛,诵读《古兰经》,彻夜未眠。若旗回来时,天色尚明,我问,怎么起得这样早。他捉了我的手,轻声道,我们没有洞房。
原来,若旗竟把事情的始末告诉了那女子,那女子竟也坦然,对他说,洞房之事,需要你情我愿,如今,你不情,我亦不愿,正好,两不相难。至于,我的责任,我自然晓得。
我心里一阵欣慰,也对那女子产生了几分好感来。
一盏茶的工夫,新人过来请安。她手持青花瓷碗,款款而来,说,小宛给姐姐请安,姐姐请用茶。今日的她,比昨日相见时更加坦然自若。而让我意外的是,新婚的她,头上竟一朵珠花也无,只一支桃木簪,如幽兰般静静绽放。她的举止言行间,也无半点俗气与卑微。她的声音,温婉柔和,充满生气;她的嘴唇,饱满灿烂。眉心里,一粒小小的红痣,也熠熠生辉。
她说,姐姐,小宛自知你不喜欢我,但小宛嫁入段家,也不是为了讨任何人喜欢,我并不想同姐姐共侍一夫,也不想争夺地位宠爱。我只是,来报恩的。她从容不迫,毫不胆怯。后来我知道了,凡是拥有真爱的女子,就能如这般无所畏惧,光彩照人。
我喝了她的茶,拉了她的手,听了你这一番话,我开始喜欢你了。
真的,我喜欢她了,并不仅仅因为她的不争,而是荆钗布裙的她,身上,有着我敬佩景仰的真性情。我本也性情直率,不喜争斗,于是,我待她,便以姐妹之情。
我在段府,人缘虽好,但无妯娌姐妹,加之性情使然,素喜独来独往。若旗若在,我二人便弹琴吟诗,聊天闲话。一个人的时候,便诵读《古兰经》,读书写字。说来羞惭,我十指如葱,却不善女红,而小宛,绣得一手好针线,尤其是荷花。她嫁到段府,倒是像来与我做伴一般,常常到我房里来,尤其是若旗出门在外的日子。我们坐在窗下,迎着阳光,或是点几盏烛台,我读书,她绣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