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两幅画,他画得很慢,很勉强,他说,蓝朵,我很想孩子们早点玩上滑滑梯,可是,可我真的,画得好艰难啊。你能理解吗?
我能,可我也帮不了他,在等待他画画的日子里,我的梦魇越发严重了。有时我几乎整夜不敢睡去。我吞下越来越多的小药丸。可他们似乎也不管用了。
木塔终于画完了那两幅画,崭新的滑滑梯也运来了福利院。周大叔要带着我离开小镇老街了。可木塔拉住了已经枯槁憔悴的我,蓝朵,你得留下来,我不能看着你被梦魇一点点吞掉。
我梦见黑色的巨大的旋涡,泛着一股阴森森的力量,像要将我卷没。
而木塔画出来的,是淡淡黑色的天空,月朗星稀,几只夜鸟正在掠过天际。似乎有淡淡的清风,在夜色中拂动。木塔说,在这样的星空下,怎会没有香甜的梦呢,蓝朵。
我梦见绿色的深渊,幽深不见底,我正一点点往下沉。
而木塔画出来的,是晴朗天空下的草地,点点野花散落其中,还有白色黑色的绵羊,正漫步,吃草,抬头看天。木塔说,蓝朵你要相信,不管你从哪里落下,迎接你的双脚的,都是这一片柔软厚实的草地。
我还梦见自己满手鲜血,惊惶失措,而木塔,却在我的十指间,画满蔷薇,灿若星辰;我还梦见一个人奔跑在茫茫冰原,天寒地冻,而木塔,却将我,置身一片盛开的棉花田,阳光灿烂……
我拿出那只蓝色的瓶子,让小药丸们,随着古老的护城河顺水漂走。
跟木塔在一起的日子,我渐渐安睡如婴儿。
醒来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去隔壁的房间,看他对着窗户作画的背影,阳光透进来,照耀在他白色的头发上,恍若闪耀着金色光辉的王子。
我在背后念他的名字,木塔,木塔,木塔。他一遍遍的回应,嗯,嗯,嗯。
我帮他送画给左邻右舍,帮他喂饭给流浪猫,甚至帮他去银行取他父母留下来的钱。我带着他去散步,沿着护城河边慢慢地走,有时走着在走着,我竟会泪流满面,幸福的步道这么短,我们可不可以停下来?
开学的日子逐渐临近,我不得不离开小镇老街,回到城市去。我感到不安,不舍,但我还不明白,我的不安,是因为没有人给我画梦,还是没有了给我画梦的那个人。
夏季蔷薇也逐渐凋零,我站在凋零的蔷薇丛中和木塔说再见。
但是木塔,他背着画架,穿着球鞋,戴着帽子,拖着一只箱子,说,我跟你走,我决定卖画,因为我要跟你在一起。
不需要怀疑和犹豫,不需要顾虑和猜测,我跑过去,紧紧拥抱了他。
为了不引人侧目,木塔画了黑色的眉毛,还用颜料把裸露在外面的皮肤涂成了棕色。颜料的气息从他的皮肤上散发出来,并不刺鼻,而是有股幽幽的薄荷味。
他跟着我,坐上长途汽车,他抱着他的画架,略有局促,像一个第一次出远门的孩子。我握紧了他的手,窗外金黄色稻田,一片片向后倒退。
木塔在学校附近租下一间房子,他自己动手粉刷,画画装饰,最后,他在门口挂上一块牌子:画梦的人。
他还是不愿意卖画,他决定画梦,为那些有可怕梦魇的人画出宁静美好,也为那些有美好梦境的人留下永恒,还为那些一闪而过的瞬间片段,衍生出一幅幅丰富的风景。
他为我的同学朋友们画,也为附近的小朋友们画,为老人们画,但他不为商人们画。在他的笔下,没有哭泣,黑暗,惶恐,只有美好,饱满,明丽,他用的色彩,多是深深浅浅的蔷薇色。
他工作认真而辛勤,他说,蓝朵,我希望,有一天,我可以用自己的双手,养活你,以及你的梦。
他给皮肤涂颜料,但汗水很容易把颜料冲得七零八落,让他看起来面目狰狞,有次还吓哭了两个来画梦的孩子。与此同时,他的皮肤在颜料的腐蚀下,冒出一大片一大片红色的疹子,又痛又痒。
我用了很大的勇气,终于对他说,木塔,我们得去医院。他想了一个晚上,答应了。
在弥漫着消毒水气息的医院走廊里,木塔晕倒了。
医生解开他的大围巾,摘下他的大帽子,脱掉他的大外套,把他放在病床上,给他打着点滴。他那么苍白安静,像从另一个星球来的孩子,不属于这烦嚣尘世。
医生说的病名很长很拗口,我试着说了几次都没能忍心把它记住。医生开的药,一大盒一大盒,吃的喝的涂的,还有注射针剂,让我几乎拿不动。
木塔说,自从父母去世,我很少走出过老街。外面的世界,留给我最深刻的记忆,就是医院的消毒水气息。那种气息,自我记事起,就一直跟随着我。我的童年,几乎是在医院里度过。但是没有用,我的皮肤仍然是白的。
但是木塔,他接过我手里的水和药丸,一仰头,全都吞进了肚子里。他说,蓝朵,为了你,我愿意再努力一次。
颜料让他的皮肤受损严重,他不能再涂颜料了,他戴上围巾和帽子工作,在炎热的夏天里,汗水把帽子和围巾全都湿透。
他每天进出医院,吞下大把药丸还要接受物理治疗。
他的画,如他所愿,治疗了很多人的失眠和梦魇。但同样有商人看到了它们的价值和潜力,他们一个个登门而来,巧舌如簧开出高价只为求他几幅画。不要别的,就要他画的蔷薇和向日葵。
他不答应。
他的皮肤没有红润起来,却日渐干枯下去。
有一天,一个戴着眼镜貌似斯文的画商,拿着一组照片,踱到他的小店来,照片上的木塔,脱去了一切伪装,一片苍白地躺在病床上,画商说,给我画画,蔷薇和向日葵,我出钱买,不然,我就把这组照片张贴出去,看谁还敢来找你画梦!
他还轻蔑地说,不都是画画吗?不都是为了钱吗?替人画梦和画画出售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假清高!
木塔完全怔住了,他张张嘴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久,他才抱住我的,轻声啜泣道,画梦是画给那些需要的人,送画也是送给需要的人,而愿意花重金买画的人,看重的,不一定是蔷薇和向日葵啊!你能明白吗?蓝朵。
我想我明白。可这尘世间的事,不是明白了,就能应刃而解了。
木塔不得不提起画笔,为戴眼镜的画商画了玫瑰和向日葵。
两天后,这两幅画,在一家画廊,标着高价出售,并很快被买走。
更多的画商,收藏家,记者,艺术青年,涌到木塔的小店门前来,他们来膜拜,来交流,来采访,来求画,他们带着各种各样的目的和私念。甚至还有医生和护士,他们宣称,将用最好的医疗设备和技术,治疗木塔的病,全程免费。
木塔紧紧关着门窗,用棉花塞住耳朵,他以为,只要他看不见听不到,外面的世界,就不存在。
这样的日子,没能持续多久。
一个清晨,木塔告诉我,蓝朵,我已经三天三夜没睡觉了,我不敢睡着也无法睡着。我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黑压压的人群,像暴雨前的乌云一样,朝我沉沉地盖过来。蓝朵,我受不了……
他的梦魇,他自己画不出来,于是无法解脱。
他不属于这个繁嚣世界,他只属于那条长满苔藓的老街,就算以爱的名义,我也不能将他强留在这里。
我替他收拾行李,说,我送你回去。
木塔用他卖画和画梦赚来的钱,在学校的附近,买了一间很小很小的阁楼,它小得容不下一张大床,小得摆不下一张宽阔的沙发,小得摆不下一个大大的樟木书架。这些,都是我想要的,都是木塔想要买给我的。
木塔用小铁桶和上颜料,挥起了画笔。他掂着脚尖,他趴在地上,他一笔一笔地画,大床,蓝色的床单是海底世界,鱼儿和海草自由摇摆,枕头上面有海豚在嬉戏;沙发,沙发上有一片开满繁花的绿草地;书柜,一格一格,摆满我爱看的书《三国演义》《一个人住的第5年》《诗经》,书柜顶上,还有一只陶瓷瓶,瓶子里,一丛红蔷薇,开得正好……
他说,亲爱的,本来我想,让我画的这一切,都成为现实……
我抱着他,他的皮肤似乎更加苍白透明,身体似乎变得轻盈单薄,他似乎,正在一点点地,变成一个婴儿。
我们就那样抱着,很久不曾放开。
我送木塔回到老街的那天,是又一年夏季蔷薇繁盛的时节。
我没有进去,只是亲眼看见木塔,在我面前,慢慢地,沉重地,关上了那扇班驳的老木门。他把他自己,关在这扇已有百年历史的门里,和这个世界,隔绝开来。
他说,我再也不会走出这条老街,直到老,甚至死。
后来呢?后来的时间,我用来读书、做梦、四处旅行,以此来忘记这个叫木塔的男孩。
再后来我19岁。头发长长,身体健康,宿舍楼下有男孩捧着玫瑰等我。
我想起了木塔。当我想起他的时候,我才发现,他的一点一滴,我都不曾有丝毫遗忘。
赶去小镇。可老街不见了。古旧的护城河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汹涌宽阔的大河,梧桐树也没有了,岸旁新种的柳树正随风轻摆,新建的大马路上,车来车往。
老人们在河边新建的健身区活动筋骨,我问一个拉吊环的老太太,老街呢?老街去哪里了?
老太太说,老街?淹啦!旧的护城河太窄,没挡得住洪水啊,你看,现在把河修宽了,多好啊,再大的洪水也不怕啦。
老街上住的人呢?
老太太说,人啊,大概迁走了吧。
迁去哪里了?
不晓得,这些事有政府管,不过,好像也有没来得及迁的,也有死活都不肯迁的,那些就不晓得了。
那么,木塔,你在哪里呢?木塔,你回答我。还有满院子的蔷薇呢,你们也回答我,从水底下跳出来回答我,可不可以?
木塔,你曾告诉我,会有一个男人,像我一样爱你,也能让你好好去爱。我相信。可你却忘了告诉我,去哪里才能找到那样的一个人,有如你一般灵巧的十指,苍白的皮肤,清澈的眼神,以及薄荷味一般的亲吻。
我捡起一块鹅卵石,对着它说了一句话,轻轻投进了河里,托它带给木塔。那句话,我不会说给你们听,我害怕我说出来,它就不灵了,还是让它,和蔷薇们一起沉入水底吧。
而木塔这个名字,我也不会再提起,因为我知道,我一提起他,就会想起他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