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松动的牙齿
我是这样决定的,我要找机会走进那个阳台上摆着大蒜小葱的房间。我要留下专属于我的印记,我要让这些印记,清晰地落在西木露的眼睛里,就像,西米露妈妈怀里的那个小男孩,清楚明白地,长着和我爸一样的眉眼。
蛐蛐回到学校的时候,看见已下定决心的我,她怔了怔,说,糖果,你怎么一脸的杀气?我点点头,嗯,我要杀人。她被我认真的样子吓住了,她跳起来,摸了摸我的头,糖果你疯啦!
蛐蛐和我,堪称患难之交,她在上补习班不久后,就在一个晚上,搂住我的脖子说,糖果,我们都是在大风里逆风而行的孩子,得手拉手,才不会被风吹走。
我们整天都黏在一起。
一起去教室,同桌;一起睡觉,我上铺她下铺,理由是她不想爬上爬下消耗能量,她要留着长胖。嘴谗了,又是不许出校门的非周末,我们就从后门绕出去,跑很远去买豆沙包,裹在衣服里带到教室,用书挡着吃。
每次回家,她都给我带来新鲜好吃的东西,“醒目”饮料,“奥利奥”饼干,“康师傅”火锅味泡面,USA开心果……她会把它们藏在我睡觉前才会发现的被窝里,给我惊喜。
晚自习课上,我们一人戴一只耳机,听同样的歌,听到激动时,在桌子底下互相捏手傻笑。我们还在深夜抱了学校花坛里的花,一人一盆,大摇大摆,抱回宿舍。
蛐蛐很瘦。体检的时候,她在我前面,她站上去的时候,指针轻轻一晃,停在了“36”那一点。而我站上去时,指针猛地一颤抖,指向“60”!跟我的身高很配对,160cm 。才大半年,我长了10公斤,2厘米。胸围忘记是多少了,总之不是一个小数字。
我跳下电子秤,没丝毫不安。
蛐蛐喜欢的男孩叫小熊,长得高大威猛。她其实只是暗恋,小熊有女朋友。那姑娘胸也很丰满,常常会在上课时候感叹,好累啊,得搁桌子上放一放。
这些让蛐蛐极度自卑。
如果同是桃类水果,那姑娘是水蜜桃,而蛐蛐只是樱桃。
为了长得更壮一点,蛐蛐每顿都吃很多饭,直到肚子鼓出来,睡觉前还大嚼巧克力和奶油面包,喝很多的碳酸饮料。一切高热量高脂肪的食物,她都勇于尝试,可收效甚微。
她喜欢吃水果糖。每个早自习,我们都含着水果糖大声念英语。水果糖滑溜滑溜,随着舌尖上下左右滑动,那些单词,句子,都飘荡着水果糖的气息。
水果糖都是小熊寄来的。糖纸也很鲜艳光彩。吃了糖,糖纸舍不得扔掉,蛐蛐一张张洗干净,晾干,放在一个盒子里叠好,视为珍宝。
我在冬天的玻璃窗上写“苏长信”时,蛐蛐也在上面画一只憨态可鞠的小熊,旁边还缀上大大的一颗心。她说,他是她的期盼和动力,为了他,为了能配得上他,她一定要考上大学。并且,增肥成功。不知小熊是反应迟钝还是以此默默地婉拒,他总是喊她,阿妹。他也不忌讳和她说他与水蜜桃的酸甜苦辣。她忧郁地看完,还得鼓起力气,跟他一起笑,一起愁。她也没对他明确说过,我喜欢你,爱你,想念你。她只是在这里,期待着总有一天,他会突然回首,发现她,爱上她。
欧洲宫廷有种舞,叫圆舞,在舞曲开场牵你手的人,在舞曲结束时总会再回到你身边。蛐蛐说,我相信。我也相信,冥冥之中,爱有天意,我和苏长信,也能像圆舞里的公主和王子一样,在流年偷换之后,还能够在最初相遇的地方重逢。
可是,现在,苏长信,对不起,我要暂时的,暂时的,把心思,投入到另一个男人身上。
我去找李乐,像时光只停留在我们去江湖菜馆子吃饭的那个黄昏。他依旧只是开碟店的的年轻男人,生活随意洒脱,而我,也只是补习班的19岁雀斑女孩,患着轻微的抑郁。
我买了2支薄荷超冰,像往常一样,递一支给他,自己留一支。我坐在板凳上,显出一副疲倦不堪的样子,不停打着呵欠。
他说,昨天晚上你干什么去啦?做贼啊?这么困。
我委屈地说,不是啦,宿舍太热太闷了,人又多,我一点都睡不好,白天坐在教室里就老打瞌睡,好困啊。
他说,那就戴着耳机听着歌睡嘛,你不是很喜欢这样的吗?
我摇摇头,还是不行,唉。
他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站身来,换了一盘磁带,然后半闭着眼睛,手指敲击着柜台,打着拍子。哆来咪,哆来咪。门外的梧桐树,映下一片又一片的阴影。
我继续装犯困,继续装精神委靡,继续装楚楚可怜,其实,我本来就够衰的。
后来我干脆在每天的午休时间都跑他的店里去,我坐在小凳子上,趴在自己的膝盖上打瞌睡。
李乐有点着急了,说,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迷糊地摇摇头,也许是太紧张了吧,以前只是晚上睡不好,现在连中午也睡不着了……
李乐终于说,那,不如这样,我租的房子,有两个房间,我住了一间,还空着一间。你要是不介意,可以去我那里休息。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一本正经,表情严肃,好像这是一件相当严肃的事情。是了,实际上,这就是一件相当严肃的事情。两个互不相爱的,男女,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不是吗?需要严肃对待。
那天他带着我,穿过梧桐树大街,走过他唱歌的喷水池,走过喷水池的时候,我想起了那晚他唱歌的样子,其实真的有一点点动人。
他打开他的门,带我参观了他的房间,依旧是撒满星星月亮的两只枕头,没有一丝圆脸女孩来过的痕迹。
隔壁的空房间,一张床,一张椅子,一张桌子,很小,但是很安静,站在窗外可以看得见一小畦一小畦的菜地,四季豆爬满了竹架,胡箩卜萌发出油油绿意。李乐说,这都是住里面的老人们种的,看着养眼吧?
他把从他的钥匙里,取出一把给我,说,你要是睡不着,就自己过来。
我接过钥匙,紧紧攥在手里,像攥住了一颗能释放我的愤恨和抑郁的子弹,而我要将这粒子弹,颤抖着,咬着牙,射进西米露的胸膛。
我想我此刻的样子一定丑陋极了,我转过身去,不敢面对李乐。
李乐倒是毫无觉察,他拍拍我的手,小姑娘,人生就是一个一个坎,一个一个跨过去就好了。加油吧。
我去得很少,都是趁他不在的时候去,搬去几本我不怎么用得着的书,书里遍布我那龙飞凤舞的字,我不怎么穿的衣服,那些都是西米露熟悉透顶的,还有背面写着我名字的镜子。
我把它们藏在李乐房间的各个角落里。
我藏好后,就站在门口,恶意地想象着,西米露得到李乐的消息,兴奋激动地赶来,然而却发现这一个又一个属于我的痕迹时的表情和心情,她会误会,会生气,会伤心,会愤怒,甚至会绝望,像她的妈妈一次次给我和我妈带来的伤痛一样。
我遇见过一次圆脸女孩。
她的真是很洁净饱满,像一轮满月,从阳台的外面,慢慢生上来,出现在大蒜和小葱之间,然后,她的两只手攀着阳台,“腾”地一下,跳了进来,稳稳地落在阳台上。
她看见我,几乎失声尖叫,但她马上想到一个关键问题,你……是怎么进来的?也是翻阳台?
我晃晃手里的钥匙,不,我住这里。
她的眼里闪过不安,既而是不屑。她说,李乐他不会爱你的。他的心已经被另一个女孩填得满满的。看到那两只枕头了吗?他一直都空着右边那一只,那是留给她的。我走不进他的心里去,你也不能。除了她,任何人都不能。
我忽然笑了,那你这又是为了什么?
她也笑了,只为相逢这一段路,不知道下一段路,他还会在哪里,遇到哪些人。有一段,就珍惜一段吧。至少没有遗憾,求一段心安。那你又是为了什么?
她的问题把我问住了。
是啊,我为了什么?如果西米露伤心欲绝,我就真的欢欣鼓舞,心安理得了吗?这样一来,我爸就能回心转意,家里就能其乐融融了吗?我在心里问自己,不由得心里一寒。
但是,既然,我想想自己为这件事付出的心思和努力,我甩了甩头,算了,上吧。
2、我有一瞬间的罪恶感
我想要一张照片,李乐睡觉时候的照片。最好是他光着臂膀,睡得安详,像个婴儿。我还需要一两样道具,让它们和睡着的李乐一起,出现在照片里。比如,我只有睡觉时才会摘下的眼镜。比如,我一直随身携带的,绣着蔷薇的手帕。
这样的组合,足够让西米露生疑,难过。
我决定拍这样一张照片的晚上,月光清朗,凉风阵阵。是第一个夜晚也是唯一的一个夜晚,我住在李乐的家里。
那个黄昏,他带我去吃了大排挡,然后我坐在他的自行车后座,晃着双腿,哼着歌,摇摆着穿过一条古老的街道,到了梧桐树街口,照往常,我该跳下自行车,沿着梧桐树往前走,而他,该从两棵梧桐之间穿过去,回家。
但是我说,今天我去你那睡觉。
他说,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