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糖果的子弹
19567700000020

第20章 信念,像松动的牙齿(2)

我早已准备妥当,相机,行动计划。我唯一担心的是,如果李乐睡觉的时候锁上房间门,我又该怎么办?我总不能明目张胆地说,李乐,我要跟你睡一间房吧他没有锁门。

我夜里爬起来的时候,是两点二十分,我举着相机,赤着脚,轻轻推开他的房间门。月光正好,洒在他的枕头上,以及裸露的手臂和胸膛上。我从镜头里,看着这个熟睡的男人,他露出只有在睡梦里才会有的孩子气,那么安详。我有一瞬间的罪恶感,仿佛我手里的,不是相机,而是一把匕首。

我把眼镜和手帕放在他旁边的枕头上时,我听到了他的呼吸,均匀,酣畅。我飞快按下快门。

照片洗出来了。

画面唯美迷离,难免让人浮想联翩。我扬了扬相片,晤,不错。

我给西米露写了一封信,信里只有几句话,我告诉了她,她的流浪歌手,她的L,正在这个城市。

而这几张相片,我会作为送给她的见面礼。

我收起相片,把信投进邮筒。我想,不管后果如何,我决不后悔。

回到宿舍,蛐蛐正抱着一只包裹往楼上走,看见我,她猛地朝我扔了过来,我接住,一看,是西米露寄来的。拆开,是一盒彩色的幸运星。粉红,橙黄,雪白,湛蓝,大红,嫩绿,一共999颗,颗颗都精致闪亮。

西米露说,是我亲手折的,希望它们保佑你,考出好成绩。

在幸运星刚刚流行时,我就买了一叠彩色的塑料纸,我曾说,每想一次苏长信,我就叠一颗幸运星,直到见到他为止。

我想了他无数次,可我只叠了几十只。因为,叠星星,确实是一件费力又费神的工作。叠999颗,那需要多大的勇气和毅力。特别是对西米露那个笨手笨脚的姑娘而言。我猜她的十个手指头,都被磨得又红又肿。

当我想起西米露的妈妈给我和我妈带来的伤害,那些伤害就会像细胞分裂一样,迅猛地繁衍开,越来越猛,不可遏止,不可原谅。

而当我看到这些幸运星时,西米露的好,也铺天盖地,安静汹涌地朝我袭来。

直到,它们包裹了我,让我懊悔得无以复加。

信是追不回来了。

我得去消灭我故意留下的痕迹,我的衣服我的书我的发卡我的拖鞋。我飞快地跑着去了,把它们从李乐房间里每一个角落里搜罗出来。我装进一只白色的塑料袋里,扛在肩上,顶着烈日,走回了宿舍。

我拿起李乐的照片,左看右看,最终还是决定撕成碎片。但那几张底片,我站在窗口,迎着阳光,举到眼前,仔细地看,仔细地看,最后,小心翼翼地,用作业纸包了起来,放进汉语词典里。

有关这一切,这个春天和夏天,那些江湖菜和梧桐树,到最后,它们统统,都会变成一张张底片。失去了色彩,鲜活,生命,只有影象。

我给李乐写了封短信,我把信和钥匙一起装进牛皮纸信封里,我在信里说,最近要全力以赴了,不能常来,珍重。

我路过一只邮筒,想起了苏长信。但整整一年,他都没有消息。而这一年,是他人生的一段跌跌撞撞的教训。那也是后来他才告诉我的。

他被朋友感召,带了一笔钱,去南方做非法销售去了。有时一下子赚很多钱,就潇洒地挥霍掉。有时不赚,就喝稀饭吃咸菜。更多的时候,无所事事,三五朋友,东游西荡,和人打架滋事,整天睡觉。就像走进了一片迷茫的森林,左冲右突,兜兜转转,怎么也看不到出路,就这样迷失其中。

他还认识了一个姑娘,两个人几经碰撞,就撞出了火花。

这时他已经到了穷途末路,也知道了这所谓的事业,核心宗旨就是欺骗。可他不愿意欺骗亲人朋友又不愿意被同伴继续欺骗,他也看到很多被欺骗者的悲凉和辛酸,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走上一条岔路,他不想干了,他甩甩手,退了出来。

与一年前相比,他高子高了,脾气长了,手上的烟花烫多了,带来的钱也分文不剩了。他两手空空,连衣服,都只有身上穿的那一身。

他父母恨铁不成钢,正怄着气,而他也自觉惭愧懊悔,不肯回家。

于是开始找正经工作,但他没工作经验,总是碰钉子,再加上年轻气盛,受不了冷遇和白眼,生活自然潦倒堪忧。有时甚至没地方睡觉,只能在10元一晚上的录象厅里过夜。有次过夜时,身上仅剩的10块钱都被小偷偷走了。

他还来过成都,很冲动地来了。本来想偷偷看我一眼,可是到了成都已身无分文,连坐汽车来小镇的钱都没有了!又碰上我爸,他才忽然醒悟,他那副落魄没出息的模样,只会让我担心难过。他买了车票,又去了外地。

那姑娘也跟着他辗转过,从A市到B市,从B市到C市。

可苏长信,他坚决地对她说,请止步。他要放弃了,一个连温饱都解决不了的男人,有什么资本去经营爱情?我想,他放弃的时候一定也很难过,很无奈,很内疚。

而我,很自私,最关心的问题是,你那个时候,有想到我吗?有想我吗?

他说,如果没有,我也不会来成都。但我最怕的是,怕你知道我的处境,会难过,会伤心。

我说,我会揍你!

苏长信,李乐,西米露,你们大家,让我如此煎熬和挣扎,我对你们的信念,就像一颗松动的牙齿,随时可能在不知不觉中掉落下来。

好在这些都不影响我的考试。

7月9号,大家都全力以赴,没什么好说的,考完就回家吧。

蛐蛐也回家了。剩下我和扬帆还有陈佳,以及隔壁宿舍的两个姑娘。不知道是谁提议说,咱们喝酒吧。好吧,喝吧,一醉方休吧。

我和扬帆抬回一箱啤酒,陈佳她们拎回一大堆熟菜。两张书桌拼起来就成了酒桌。瓶子盖用牙咬掉,也不用杯子,就直接举着瓶子喝。我以为我的酒量真的很好,就像和苏长信在酒吧的那个晚上,真有种陪君醉笑三千场不诉离殇的架势啊!

这时我尚不能明白,可如果一个人,他心里想醉,只要浅浅一杯,就够了。我喝到第四瓶,就渐渐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了。她们也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但我们谁都没有停,我们一直喝一直喝,直到一箱啤酒都被我们喝光了,这时,我们的头发,衣裙,全都被啤酒打湿了。浑身的酒气和油腻,但,此刻,已不觉得恶心,就那样昏昏睡去了。

醒来是半夜,星空很亮,萤火虫在窗外来来回回。我们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瓶子滚了一地。

忽然想起李乐,明天我就要离开,应该和他道别。于是我爬起来,绕过扬帆,跨过另一个姑娘,摸索半天,终于找出纸笔,给李乐写了一些告别感谢的话,我本来还想抒点情,可我憋了半天,实在吐不出半个字了。只将就凑成一页,装在干净的信封里。准备明天一早塞在他的卷帘门下。

写完信,我晃到阳台上,看了一会天空,想了一会儿苏长信,骂了一句“******”,就爬上床,头昏脑涨的睡去了。

等我再次醒来,扬帆她们已经不见了。桌上的纸条说,糖果,我们要赶早班车回去,所以先走了。再见。保重。

走到宿舍楼我才发现,整栋楼,一夜之间,几乎没人了。晾在阳台上树枝间的衣服鞋子包包,全都不见了,只有几只袜子,被风吹落在草丛里。

生活老师惊讶地说,你怎么还不走?好多同学都赶早班车去长途汽车站了。我摇摇头,想想不对,又点点头,说,我马上就走。

我跑上了楼,对着宁静空旷的宿舍,突然感到孤单害怕,我拖着箱子,三步并着两步,蹬蹬跑下楼来。我不过睡过了头,就错了最后的道别,只剩我一个。

像做梦一样,我拖着箱子,一步步往外走,一个姑娘,从不远处朝我奔过来,她跳起来搂住了我,她不说话,只是紧紧搂住了我。

西米露!

我说,你找到李乐了吗?

她不提李乐,只是说,我来接你,亲爱的。

我隐隐觉得不安,害怕她觉察出了什么,我也淡淡地说,是他吧?我都不是很确定。

她说,当然是他,只是我不确定,他还不是不是我的L。

路过李乐的碟店,卷帘门紧紧锁着。

我们一路无言,车子过府南河时,我才想起,包里还有那封信。我摸出来,把它从窗口扔了出去,它在桥面上打了几个转,飘到河里去了,河水乌黑暗沉。

如果李乐不是李乐,是张三李四王麻子,或者李乐只是李乐,他不是流浪歌手也不是西米露的L,我们的遇见,该会像春天的韭菜,遇上一场春雨那般,滋润又美好吧?

可不管怎么说,他的歌,他的小店,他的火锅,他的信,温暖了我的耳朵,也温暖了那一年单薄的青春,也让我的两个耳洞一点故障没出就顺利戴上了耳钉。

李乐没上过很多年,但他爱读书,他说,我最喜欢李商隐有一首诗,每次回味,都觉得很惆怅,很想叹息。

他说的那首诗是《锦瑟》。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玉暖日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