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清秋到底还是知道了秦小狐在唐宋这里。他打了电话来,秦小狐说我以后解释给你听。他也不追问,他知道那意义不大。她解释的原因,他也不需要知道,不需要去开解,他要做的,就是默默等待,默默等待而已。
他说:“小狐,我等你。”
其实秦小狐也在等待,等自己从那个浑浊迷蒙的世界走出来,她需要看清自己的内心。
她说:“领导,记得按时吃饭!”
年底的气氛哪里都一样,男女老女凡是能走路的全都从家里涌了出来,街道,商场,超市,到处是购物欲暴涨的人潮,他们买东西的那种狠劲,就像那些东西全都不要钱一样。秦小狐本来不想去凑这个热闹,但也被唐宋拉着去感受气氛,说这有利于恢复她的失恋情绪。
她们的关系,这在短短两个月里,无形间就更加紧密了一层,宛如亲姐妹。
因为是秦小狐的本命年,唐宋说要买大红内衣送给她,小狐说:“算了吧,我不迷信这个”
“首先我要指出,这不叫迷信,这叫希望,还有就是,红色内衣,其实也蛮性感啊。”
秦小狐心想我性感给谁看啊我,想是这么想,但还是不忍拂逆了唐宋的好意,欢喜活泼地踏上电梯,直奔4楼内衣层。
电梯口对面是一个孕妇装专柜。秦小狐的视线一掠而过,但就在将过未过之间,她瞧见一个熟悉的侧影。她微偏着头,在挑选孕妇装。那是个像黑夜里的萤火虫一样走到哪里都闪闪发亮的人。没错,故人,老交情,老对手,叶雯雯。
昔日苗条风骚的小三,如今变得丰腴成熟,脸上仿佛闪着某种婚后人士才有的光辉。
她在闪出这样的内心感受时,叶雯雯正好转头,看到了她。
四目相接……呃,没有火花碰撞,也没有激情燃烧,只是有点,惊诧……
“是你。秦小狐,好久不见。”
“这么说好像你很想见我?”
“感慨而已,能和你聊聊吗?”
她以为就是这样站着随意聊聊,敷衍几句今天天气呵呵呵之类,哪知叶雯雯却提出更近一步的要求,要去五楼的休闲吧坐着聊,颇有点想短话长说酒逢知己千杯少的意思。唐宋说:“那我就在这选内衣,等你。”
一个男人却沉默不语地跟在叶雯雯身后。
秦小狐才注意到那个男人,体貌端正,神态温和,眼神干净得像个孩子,他不言不语,只是拎着大包小包,陪在叶雯雯身边,那种小心谨慎,呵护备至,颇有点老母鸡护雏的形象。认真周到得有点傻里傻气的。
她才注意到,叶雯雯真是丰腴了不少,膀大腰圆,连小肚子都有了,看来生活肯定很肥美。
坐下,要了喝的,叶雯雯说:“我结婚了。”
秦小狐一口橙汁差点喷到桌上,她强忍住往喉咙里咽,但还是被呛到了,很倒霉地咳嗽起来。她才意识到叶雯雯的肥胖是因为怀孕了!
叶雯雯抿嘴一笑:“让你受惊了。老公就是他,我父亲战友的儿子。”说着介绍道:“皓皓,这是我的大学同学小狐。”
“小狐你好,你放心,我会对雯雯很好的。”这是什么?招呼+承诺?至于吗?看他那副认真慎重,一诺千金的模样。
她是心直口快的人,心里顿了顿,还是问了出来:“你老公……他是不是……”
“他小时候得过脑膜炎,智力还是十几岁的孩子,但是身心健康,想法单纯,”停了一下,她笑着看他,“他也很爱我,以前只知道去爱人,飞蛾扑火,奋不顾身,以前觉得自己很勇猛,后来遇到皓皓,才知道,被人好好地爱着,是多么轻松幸福的事。而且,他是家中独子,家里资产过百万。”
“呃,你幸福就好,不用跟我汇报的。”对叶雯雯,她实在不想掩饰她的漠不关心,她之所以肯浪费她宝贵的时间坐下来跟她聊聊,心里实际上是以为她会说说曾子歌。她想知道他的近况。
“你很无耻!”叶雯雯转瞬愤怒,“没想到你居然移情别恋抛弃了曾子歌!如果我是你,那么辛苦才得到的爱人,就是死也不会放手的!你太过分了!你将来有一天会后悔的!但是你永远也别想再得到他了!”
“你是在说教吗?你认为你有这个资格?真是好笑!”她呲之以鼻。
“曾子歌被你伤害了!他转掉了琴行,离开了江南,把所有的积蓄全留给了他母亲!连他母亲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是死是活都不清楚!你这种没心没肺的人,是不能体会那种被所爱的人伤害的痛苦的!”
她的心猛烈颤抖起来,但她仍强装镇定:“别这么激动,小心动了胎气。”说这站起来就走,她可不想在叶雯雯面前失态。
她背后传来叶雯雯的吼叫:“秦小狐!这么多年,还是我赢了!我现在很幸福!而你呢?你以为我不知道吗,你被那个男人抛弃了!哈哈哈哈。你肯定对我羡慕嫉妒恨吧!”
叶雯雯享受着她胜利者的幸福,的确是值得幸福的。
但她并没有羡慕嫉妒恨,叶雯雯拥有的男人和生活,以及她那富贵单纯的幸福,不是她想要的。
甲之蜜糖,乙之毒药。简洁深刻的真理。
秦小狐穿着唐宋买的大红内衣,在正月初二这天,坐上火车,回到江南,她静悄悄地回,静悄悄地走到琴行的街道上,熙来攘往的欢乐人潮,跟她没有半毛钱关系。她只想去琴行看一个究竟。虽然叶雯雯说的她也信,但仍心存侥幸,或者她只是随口编的谎言想让她难受。
她还想,假如,她走过去,曾子歌就像往常一样坐在店里,拨弄着吉他,她就走进去,跟他说:“我回来了。”
从那一刻起,她的生命将被重新洗牌,一切将是全新的开始。
哪怕神的旨意要将她的大脑格式化,她也愿意,只要能与他在一起。
琴行门前是一株古老的芙蓉树,在满街的榉树中间,特别惹眼。她记得去年她第一次到江南,满树的芙蓉花,清丽繁华。而眼前,只剩凋残的老叶,瑟瑟凄凉。
她停下脚步,转过身,缓和情绪。
但终于转过身来,芙蓉树的背后,是一块黑色的招牌,上面几个古色古香的绿色大字:知音琴行。视线下移,店内一个中年女人,正领着一个顾客选乐器。
她走进去,问疑似店主的女人:“你好,这是以前的琴心琴行吧?”
“是啊,几个月前转让给我了。”
她兀自一笑,果然世上是没有侥幸的。
心痛得厉害,她都快走不动路了,索性就在街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她对着往来的人群,用尽力气大声喊他的名字:“曾子歌!曾子歌!曾子歌!”
几个路人后头看她,目光怪异,她在这些怪异的目光中感到一点点欢乐,有人听得见她在喊他。到底还是有人听见。
她索性大声喊起来。
这个无日无夜不在她心底里反刍的名字,仿佛沉淀已久的积雨云,终于开始酣畅淋漓的下雨,倾盆大雨。
曾子歌,曾子歌……
新年的江南,热闹的街,一个身着鲜艳衣衫的女子,在街边长椅上,大声喊着这样一个名字。
以下是几组具有代表性的心理猜测:
路人甲:这个叫曾子歌的人肯定欠了她很多钱。
路人乙:可能是外星人探访地球。
路人丙:难道是喊他回家吃饭?
路人丁:美女,别想不开呀。
穆清秋来到南湖的时候,是早春二月。江南的白玉兰绽放出朵朵洁白硕大的花瓣,花本无香,却也美丽蓬勃,在萧瑟的早春里,闪耀出一片盎然生机。
“领导,你来干嘛?”秦小狐一副“我刚睡醒还没刷牙洗脸上厕所”的神情。
“来看你,顺便跟你商量结婚的日子,还有就是新房子装修好了,都是按以前你的设想。”他简直就是来交家庭作业的乖孩子。
“可是,”秦小狐绣着十字绣,手被扎了一下,因为十字绣的针尖是圆的,所以并不疼。
她脑海里幻想着新房的样子,她设想的田园梦幻风格,花朵的壁纸和卫生间墙上灿烂的马赛克,阳台上种满各种小花木,栀子,茉莉,和吊兰。当然一定还要有向日葵。然后养一只猫,两只乌龟,三条鱼。
她每天都要在厨房煲汤熬粥做饭,至少一顿。
那是她梦想的家庭生活。
她小小的梦想了一下,眼睛有点潮,她停止了绣花,手停在半副向日葵上,修长洁白的手指,左手的小指长了冻疮,还没有好。
穆清秋像拿一块草莓蛋糕似的,小心翼翼拿过她的手,放在手心里,按摩着那个小冻疮。她把头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但终于还是没靠进他的怀里。
她后来很后悔,要是那天一头扎进他怀里就好了,他拍拍她的背脊骨,她就会像马儿一样,乖乖地跟他走。要是她走了,回洞庭了,以后的一切是不是会好得多?那些无可挽回的惨痛损失,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可这时她是不知道的。
他按摩着她的小冻疮,她把头埋在自己的膝盖里,埋了几分钟。她抬起头来,收回自己的手。双手扣在一起,做了几个放松筋骨的动作,然后说:“嗯,结婚嘛,秋天怎么样?那时候穿婚纱不冷不热,而且根据生物学,秋天人的胃口最好,客人吃酒席也吃得很香,不至于浪费。”她说着心虚,清楚自己在敷衍,有时候真话太尖锐。
“秋天也好冬天也罢,我都不着急,我想要的女人,是能够给我生命一样长的爱情。”他微笑看着她,全是耐心和容纳。他来,不是来求取答案,他真的,是为了,看看她。
她会回去,回到他身边,做她的新娘,也许就是秋天,也许还要再等等,无论哪一天,他都愿意,他都欢喜。
他有这样的信心。
这信心是从哪一天开始的呢?来源在哪里呢?穆清秋的自信是独立的,不依赖别人来给他自信。他相信,世上万物无时不刻不在变,没有他人或他物会给你真正的安全感。只有你自己。
他想给秦小狐的,是他的一生,是不顾一切,这还有什么能击退他呢?
他只呆了半天,吃了一顿饭,就又忙着出差去了。临行前,他一头扎进超市,出来时,手里几大包东西,全是吃的。
唐宋瞥了一眼,故意不屑:“老穆,你是不是觉得小狐在我这儿受委屈了饿肚子了清减了小腰围了,故意买上这么一堆寒碜我呢。得了,你请个保姆放在这,专门伺候她吧。”
穆清秋满眼爱怜地看着小狐:“真的瘦了……”
唐宋狂走两步,远远地说:“哎哟,电到我了,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穆清秋走后,唐宋对小狐说:“关于嫁给谁这个问题,你只需要遵从自己的内心就好,不要被任何人任何因素左右。”
她点头,“嗯。”
秦小狐忽然又问唐宋:“穆清秋知不知道念念的父亲就是我哥?”
“也许有所察觉,但他没问,我也不会说,”唐宋微笑,温婉坚定的气质从骨子里散发出来,“他知不知道,都不重要,对他来说,你是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