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湖的春天一直都很雷,人家昆明是四季如春,南湖就是春如四季。
日历上活生生已是人间四月天了,气温还在十度左右徘徊,倒春寒真是一点人情味都没有。小狐看着天气预报,直想摔鼠标。
秦小狐知道念念的身世之后不久,她就应唐宋的邀请,住到她家里去了。每天都可以看到念念笑成月牙的眼睛,她很欢喜,很满意,她内心的母性,也会不时小小爆发,于是念念也很欢喜也很欢喜。
唐宋是居家型女人,每天除了开店,绣花,做设计,就是回家陪念念。至于娱乐活动,可以说是没有。
秦小狐虽然活泼,但也不爱扎堆,过年以后她找了份广告策划的工作,新手上路,忙得一心一意万死不辞,更是没有娱乐八卦的闲心。她回家就是陪念念看动画片玩游戏,哪里都不想去。
那个公司也是南湖广告界的TOP10,跟“盛世”在某些领域还有合作,但她却从没碰到过谭旭。自从那次在火车站一别,她没有再见过他。
她没有忘记他,但也不经常想起他。
她心存感激,但也并不急着要报恩。
这也是她的村姑哲学在作怪,只要他好好活着就行了,何必要以某种具体形式来表达她的惦念与感激,何况也表达不了。
但村姑难免也要出村子去逛逛。有那么一天,公司文案组聚餐,餐了之后有人提议去K歌,有人提议去酒吧,当时是九个人,于是举手表决。对小狐来说,她太长时间没去K歌,也没去酒吧,两者对她都有同等的诱惑,内心发出的抗拒,也都同等。
她不是那种优柔寡断在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上都要花上两分钟思考的人,反正也没什么本质区别,她举手:“去酒吧。”
刚好五比四,酒吧胜。
一行人就嘻嘻哈哈开到酒吧,南湖著名的“明清年代”。
秦小狐特意甩甩了头发振作了精神。既然是来哈皮的,就别整得跟来受刑一样。酒她能喝,划拳她不怕,玩游戏她也面不改色,总之就是不要浪费。
一行人找了两张桌子拼到一起,摆开擂台。
玩到一半,她去上卫生间。
她路过一张桌子。一圈人,男男女女围在一起,像是在玩真心话大冒险。
她没有好奇心,但她却看到一个背影,背影的上方,其恰好有一盏小灯,所以衬托得背影十分地鲜明出众。
她的心坎,刹那被某种锐器刺中。她定定地注视着男人的背影,有种非典型穿越的感觉。
面向她的男人是一个颇有江湖气息的络腮胡,他说:“OK!老曾,你娃选真心话!那就要说真心话哈!不然我们腌了你!来,说一件你做过的亏心事!要够惨烈!”
背对她的男人答道:“我杀了一个人,当时是愤怒仇恨非要杀了他不可,后来我才知道,我杀的那个人,是我最爱的女人,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
络腮胡却哈哈大笑:“我靠,兄弟!算你狠!我好久没有见人把牛皮吹得这么清新脱俗了!但是……你违规了!姐儿们!要不要我拽下老曾的裤头给你们看个透彻!”
众人哄笑。
络腮胡扑过来要主持公道,男人闪躲,转过身来,他正好与小狐面对面,距离只有五公分不到,他身上的酒气,混合着他熟悉凛冽的气息,扑面而来。
秦小狐晃了一晃。
男人也晃了一晃。
曾子歌。
刺进秦小狐心中的锐器,被一股力量推动,刺向更深处,疼痛更深切,忽然,它又被一股力量猛地一拽,锐器拔出,鲜血喷涌而出。她呆呆地,不禁伸手摸了摸胸口,恍惚中,竟真的感到一片滚烫的液体。
世界刹那间静止。
周遭的一切全部灰飞烟灭。
宛如生命消失。
当秦小狐从死亡般的感受里活过来,她已经坐在一条长凳上。像是酒吧的后花园。花园里有一丛丛蔷薇,在深夜散发暗香。灯光照耀处,隐约可见深深浅浅的粉红。
这是现实的世界,依然存在。
曾子歌,就在她身旁。
她深深叹气,抬头望着远处的黑暗,轻声问:“我想知道,是为了什么?”
“因为我父亲。那年我17岁,父亲的工厂出了很多问题,他炒股也赔了钱,工厂面临倒闭,但那是他白手创业打拼出来的,都是他的心血啊,肯定不能看着它倒闭。当时是去申请了一笔贷款,但还是没批下来。工厂又等着救命,不得已,他去借了高利贷,计划着贷款批下来,就可以还。没想到,贷款出了点问题,没批到。那笔钱呢,又没对工厂起到起死回生的作用。高利贷的期限到了,他们天天来催讨。”
曾子歌低着头,双手插在腿缝间,是一种叫人心酸的认错的姿势。
“那帮人很凶,催了几次,催不到,就开始搬我们家的东西,但是那些东西也抵了不摘,就又去工厂闹事,砸机器,打工人,工厂本来就快倒了,这一来,干脆停了产。但还是还不上钱,他们就逼我父亲卖房子,买机器,但是房子和机器在以前全部都抵押给银行去贷款了。他们就每天来我家里坐着,砸东西,我和母亲只好去亲戚家躲避。但他们不放过我父亲,他躲到哪里都能被他们揪出来,毒打,羞辱,最后,我父亲崩溃了,在家里自杀。”
“当时我的感觉是,天都塌了。我愤怒,憎恨恨,我太年少轻狂,我认为就是那些讨高利贷的人逼死他的,我记得为首的那个人的样子,听他们喊他冬哥。我决定要报复。父亲有一把枪,枪里有一颗子弹。他是上吊自杀的,我想他之所以上吊而不是用枪,肯定是暗示我用枪为他报仇。我没有多想,我就去找那个冬哥。我打听好了,他在蓝天宾馆包了一间房,我就去隔壁包了个房。那天晚上下大雪,他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外走,走到僻静的地方,我开了枪……”
他一直保持姿势没有动,秦小狐也没有动。
两个人的身体都缩成一团,静静地坐在黑暗之中,仿佛两只被黑暗吞噬的小动物。
过了好久,秦小狐才问:“警察为什么一直没找到你?”
“可能没人会怀疑我。我平时一直都是乖孩子,跟社会上的人也往来。当时我很害怕,我告诉了我母亲,母亲立刻带我回了江南,我休学,躲藏,做噩梦,竟然熬了过来,我开始慢慢忘记,以为那真是一场噩梦。后来我又读了一年高三,准备考大学。我的户口在洞庭,所以回洞庭高考。没想到,在那里,我遇到了你……”
曾子歌哽咽了,把想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只静静望着她。
“你什么时候知道他是我哥哥的?”
“第一次跟你回家的时候。洞庭是我最不愿意回去的地方,我害怕回到那里会想起那件事,在过去几年,我尽努力把它淡忘了。跟你回洞庭的时候,我都挺平静,我记得就是我们在KTV喝酒了,我醉了,醒来后就在你家客厅了,客厅墙上有照片,你们一家人的,你和你哥哥的,还有你哥哥的,你哥哥的样子我是不会记错的。当时我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赶快逃跑,怕你发现。我根本不敢多想,只想逃跑。”
“你不敢让我知道,你肯定不敢。”
“我不敢。在知道他是你哥哥之前,我有报仇的快感,也有冲动的懊悔,还有恐慌,但没有太多罪恶感。但后来知道是你哥哥,我满心里尽是罪恶,我不只不敢面对你,也不敢面对我自己,我犯下了这样的罪孽,我觉得自己完全是魔鬼……”
他的声音在颤抖,就像冬天枝头的最后一片枯叶,被午夜的冷风吹得呜呜作响,凄惶又孤单。
“但我要是自首,你就会马上会知道。我怕你受不了,我也受不了,我知道你爱我,就像我爱你那样,天地之间,没有人能比得过,你找我,到处找我,我都知道,我比你更难受。我要控制自己不去找你,不被你找到,明明你都在我面前了,我还要狠心的跑掉。当我听说你她们关在那废弃房子里,我差点都疯掉了,我一路跑一路想,我再也不会丢下你,不管什么原因。”
她的心揪扯着,狠狠地痛,她从来都相信,在内心的最深处相信,他是爱她的。
曾子歌动了动,离她近一些,伸出手去,拉过她的一只手,双手捧着,用力捧着,生怕一自己一放开,这双手就会像空气一样消失。
黑夜浓稠。夜虫低鸣。背后的门里传来隐约的喧嚣声。远处有微弱车鸣声。他的呼吸和心跳,她的呼吸和心跳。
“你以为你报仇了,泄恨了,其实,当那一声枪响,不仅是一个生命消失,一个家庭破碎,而你自己,也永远陷入了迷失沼泽。”秦小狐幽幽地说着,浑身猛地一个寒颤。当李美然告诉她,杀死哥哥的人是林东时,她不也一样满心仇恨,一心想泄恨吗?如果她成功,那么,等着她的,也将是永无出口永无退路的迷失沼泽。
她感到一阵后怕。
她忽然明白,惩罚那些伤害自己的人,不必用仇恨将自己点燃,然后把自己像炮弹一样发射出去,跟对方灰飞烟灭同归于尽。而是,让对方失去最重要的东西就足够。而自己,仍要好好活着。
秦小狐抱紧自己,挺了挺冰凉的脊背。
曾子歌又说:“所以,后来,我不再躲藏,我要面对你。我是为了自己,为了能从迷失沼泽里逃出来。我也是为了你,我想弥补,想用爱弥补,用我全部的爱,全部的力气甚至生命来弥补,我以为那样就算是赎罪。我比从前更加爱你。我们到了江南后,我几乎以为,我已脱离地狱,来到了天堂。可我心里还很害怕,害怕这只是一个梦,当真相暴露,美梦醒来,我必定会坠入万丈深渊,万劫不复。”
“你回到洞庭,像当初我从你的世界里消失时一样,你也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我来找你,你说,你爱上了穆清秋。我明明爱着你,不想失去你,可那个瞬间,我也真真实实感觉到解脱,你不爱我了,你消失了,那么我的恐惧,害怕,我的罪孽,也能随着你消失了。”
“从那以后,所有情感都从我身体里奇异地消失了,爱,悔恨,罪孽,惶恐……我变成了一具行尸走肉,一个没有灵魂的空壳,我饮酒作乐,唱歌赚钱,等待死亡降临。”
“有些错,无法弥补,永远也无法弥补。”她说。
曾子歌松开秦小狐的手。秦小狐蓦然感觉到,一片轻飘飘的,似羽毛一样的东西,从曾子歌身体飞走了。也许那是他最后的一丝希望。
不必悲痛,不必叹息,不必抱怨,因为这是必然的结局。在他们相遇之前,这个残酷冰冷的结局,早已在遥遥等候了。
残酷的真相,相爱的希望,它们就像阳光与黑夜,永远势不两立,无法并存。
当她的阳光来临,他却只能坠入无涯的黑夜。
这是无情命运的翻云覆雨手。
谁也无奈何,谁也敌不过。
第二天下午。洞庭公安局大门口,曾子歌缓步坚定地往里走。
公安局对面的街道上,秦小狐在清晨的凉风中孤单伫立。
曾子歌他一步一步走进去,走到大门后的阴影里,他迟疑又迟疑,终于鼓起勇气回头看。秦小狐已转过身去,阳光照耀着她,微风吹拂着她,她的头发飞扬起来,凌乱而凄美,却又闪闪发亮。
他多么希望她回头,然而,她没有,一次也没有。他只能目送着她,消失在灿烂的阳光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