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小狐决定去。
正是午后时分,阳光最温暖时刻。她坐在公交车靠窗的座位,望着窗外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她心里一阵荒凉,有多少次了?她就这样坐在公交车上,出租车上,到这里,到那里,到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不是在找他,就是去找他。她的白色帆布鞋,沾满了一层又一层的灰,她的棉布裙被一阵又一阵的风吹起,小腿隐隐作痛。她来回奔波,忙忙碌碌,究竟为了什么?
“是的,秦小狐,你究竟想要什么?”
扪心自问,诚实一点。
“无非是,他这个人,而已。”
这是最****直接的答案,令她羞于面对。
她还是爱他。
所以,她放下不。
也许,所谓报复,都不过是一种掩饰。根据能量守恒定律,爱是不会自行消失死亡的,只会转化,也许会转化成怀念,怨愤,悲伤,或者其他。
而她的爱呢?此刻依然繁盛,如五月的麦田,麦穗累累金黄,翻起波浪。窗外密密麻麻的高楼大厦,顷刻间,在幻觉里,竟翻涌成千里麦浪。
但只要有爱,总是好的。
她需要爱。
她想到这里她微笑了。
到了文林路路口,她下车步行,问了几个人,找到文林三路六巷。
一排排的旧房子。盖青瓦的平房,破败的围墙,墙头长满青苔,或者野草。窗户边摆着缺角的花盆,窗外晾着棉被,衣服,咸菜。电线和绳索把天空分割成小块小块。
空气里是各种年代交错的气息。在这里,时光的痕迹破败而****,让人莫名忧伤。
南湖是繁华大城市,吸引着四面八方的男男女女老老小小,地下通道里常年拥挤,地面上总在堵车,所以这破旧老房子,也都住了人。
如果是逃犯,选择这里藏身倒是比旅馆安全。
对她而言,曾子歌就是她的逃犯,他躲到这里来,也不是没可能。这里的房租肯定很便宜,而且这样的房子,你从一个门进去,你永远不知道里面有几间屋子,还有多少个门可以出来。让人很怀疑,这是不是地道战时期的建筑。
18号是一个两层小楼。一楼搭着雨棚,雨棚灰暗破旧。隔壁是一个皮革加工铺子,一块块巨大的牛皮,翻晒在阳光下,面目狰狞,小狐拍拍胸口,暗想:要是半夜回来,看到这牛皮,在黑夜里鬼祟的影子,多半要给吓成神经衰弱。
眼前是两扇油漆斑驳的门板门,她抬手敲门,咚咚咚。门里无人应答,背后却响起一个声音说:“哈,乖乖,你果真来了。”
叶雯雯。
“果然是你。”她回头,并不吃惊,“曾子歌呢?”
叶雯雯瞪圆了眼睛:“不至于吧,姐姐,你真的以为他在这里?就算他在这里,我又会真的告诉你?别忘了我们的关系是情敌,别忘了你们已经分手,你如今的身份是第三者!”情势已剑拔弩张。
她冷笑一声,问:“我既然敢来,就不怕你不让我回去。”不管叶雯雯想怎么样,她并不害怕。但她没料到,叶雯雯不是一个人。
叶雯雯拍拍手,门开了。三个女生冲出来,狮子攻击绵羊的姿势,她们将她抓住,连拖带拽地弄了进去,从她们的速度力度和默契度判断,应该是体育系的师姐。
叶雯雯也跟进来,指挥说:“喏,喏,喏,按住她的头,哪,哪,哪,她是不是想踢人?先踢她一脚。”那姿势俨然一个地主崽子带着几个狗腿子吃饱了没事调戏良家妇女。
她的小腿立刻着了一脚,她一个趔趄,险些倒下,又被几双手拽住。
她们把她拖上二楼,古旧的木板楼梯嘎嘎作响,腐败的粮食的气息扑面而来。
她们进到一个背对大街的房间,从窗户里望出去,只看见一个天井和四面的破墙。房间里有一张空荡荡的黑色木床,她们用一条粗麻绳把她绑在一根床柱上。
这个过程当然并不顺利,因为她开始反抗了,她之前的容忍全部爆发出来,像一头落入陷阱的小豹子。她有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在手脚被制住不能动弹时,她用她的小虎牙,狠狠咬伤了一个女生的手,还往叶雯雯脸上吐了口水。但终究寡不敌众,何况体育系师姐们是那么地孔武有力。
她动弹不得了。
叶雯雯在她面前立定站好,扇了她两记耳光。非常地骄傲,非常地得意,说:“醒醒吧,小三这份有前途的职业,并不适合你,你要是还继续纠缠他,破坏我们的感情,我会让你的下场更难堪!曾子歌,他爱的是我,你就是立刻死了,他都不会来见你。”
今天注定在劫难逃,辱骂愤怒不仅无济于事,反而会乱了自己的方寸,如此一思量,她索性闭了眼睛,不理不睬,任她去意淫曾子歌有多么爱她。
离开时,叶雯雯还说:“我外公外婆都是在这张床上去世的,说不定半夜他们见你孤单可怜,会来陪你聊天的,放心,他们很有趣,你保准不会觉得无聊。”
说完打一个响指:“嘞吃狗!”
她轻声却有力地说:“叶雯雯,希望以后,某一天,你不要为你今天的所作所为后悔。”
叶雯雯阴冷地笑:“也许我该找几个男生来陪你。”说着,她来搜她的身,搜到她的手机,抬手一扬,手机从窗口飞了出去。
她再次闭上眼睛。
她们离开了。
秦小狐对叶雯雯的认识太浅表了,过去,她一直把叶雯雯定位成两个词组:1、胸大无脑。2、有勇无谋。可是你看看,这分明就是一起有预谋的非法拘禁嘛,而且还是请君入瓮式的。
看来,长期的情敌生涯,对叶雯雯的智慧还是有所提升的。当然,她的心理也够阴暗,这一点,秦小狐自叹望尘莫及。
天色渐暗。
总不能坐以待毙吧我。秦小狐心想,她一咬牙,努力让双手从绳子里挣脱。绳子太粗,所以捆得不够紧,再加上捆绑的手法也不不专业,而且,她的手纤细柔软,挣了几下,竟然如有神助般,一只手挣脱出来。挣脱一只,另一只还是问题吗?
解开脚上的绳子只需三下五下。
她产生了一种重获自由的欣然感觉,喜不自禁地做了一套伸展运动,又接着来了一套跳跃运动,仍然觉得体力充沛,干脆再来一套抬腿运动,做着做着,她恍惚产生一种穿越之感,似乎回到了中学时的操场:操场上阳光充沛,同学们都青葱可爱,广播里放出铿锵的音乐,啊,那时多么美好,抬头望就是蓝天白云,风儿在绿树间吹拂,一切都好,只缺烦恼。
小小地回忆了一下美好的青春期时光,秦小狐爬上窗台,准备往下攀爬。
门从外面被上了锁,里面打不开,窗户是她通向外界的唯一途径。还好是老式房子,窗户低,房子层高也低,再加上窗户下订着一排木条,尽管她从未设想过自己能从二楼的窗户安全着陆到一楼的对面,但是几分钟后,她成功做到了!幸好她今天穿的衣服很利索,长袖T袖牛仔裤,还有便于行动的帆布鞋,适合干这些攀攀爬爬的体力活。
她已身在刚才看到的天井里,据她估计,这种天井,起码有两个以上的出口通向外面。
她不由得欢欣鼓舞,蹦蹦跳跳地朝她想象中的出口跑去。正跑着,脚底一滑“啪”,她身体往后一仰,手挥舞几下,没平衡住,整个人往后倒去,跌在阴沟里。
这破天井,几十年不见阳光,又无人居住,地上全是青苔。还好阴沟里没有水,不然弄一头一身的污秽,才更是悲惨。她挣扎着准备爬起来,才发觉左脚撕裂般的疼痛,一看,皮破了一大块鲜血直流不说,一摸,更是痛得不堪忍受。凭经验,她知道,骨折了。
跳舞那几年,跌打损伤就像感冒,时有发生,这种疼痛她不陌生了,就像老朋友了,真是又痛又亲切。
她又痛又亲切地拖着脚来到1号出口,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丝毫没有光亮透过来,看来,穿过这个洞,尽头也不会是出口。说不定里面还有杀人抛尸……想想就恐怖……
她赶紧挪开脚。
四周找了找,还有一扇门,大木门。隔着门能隐约听到外面的声音,这扇门的后面,应该就是刚刚进来的大屋,外面就是大街了,就是自由世界了!
木门也是从外面锁住了,打不开。不怕,只要脚踩地球,她就不怕。她找来一块砖头,开始往锁的方向砸门,连砖头都长满青苔。真是见鬼。
她砸得又猛又凶,门“嘭嘭”作响,就是纹丝不动。
她又开始喊叫:“来人呀,”“救命呀,”“有人吗?”诸如此类的呼救语依次都试了一遍,没任何回应。隔壁的皮革铺,倒是一直传来“叮叮”的敲击声,她想,那敲击的人,怎么就死活听不见她的呼救呢?莫非语言不通?她干脆用起了国际通用语言,“help!”,“help!”
无人应答。
她就差没像电视剧里的囚犯一样,披头散发,手握囚笼,声嘶力竭大喊“放我出去放我出”了。依旧是无人理睬,只有天井的回声来回应她。
天色全暗了,整个脚踝都肿了起来,动也痛,不动也痛,现在只有痛,没有亲切了,手酸了声音哑了站都站不稳了,这真是生活他****的,她不得不坐在地上,背靠木门,稍事休息。
她真唾弃自己,明知可能上当,为什么还要冒险前来?
这样真的值得吗?
一阵冷风吹来,天井里发出莫名的怪声,她的汗毛迅速倒立。她四下张望,四下一片黑茫茫,抬头张望,只能望见巴掌大的天空,天空也是黑茫茫,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当然南湖空气质量不是一般的差,见到星星月亮也需要运气。
她没心思关心空气质量问题,她改关心自己的今天晚上睡在哪里。就这里?谁知道这些老房子里死过多少人呀,什么牛鬼蛇神魑魅魍魉趁天黑都会出来的,想着她不由得发出一声绝望的尖叫。
“我会死在这里吗?”她自问。
她并不怕死。她的亲人都不在人世,其实,她活得很辛苦,很孤单。
但就这么死去?被情敌关在废旧老屋里死去?这死法也太轻于鸿毛了吧?何况,有谁会伤心呢?曾子歌?心里一阵酸楚,他不会了。可如果他会呢?他要是悲痛欲绝呢?她脑海里立刻浮现出曾子歌悲痛欲绝场景,她的心居然揪着揪着地痛了起来……自己都死到临头了,却仍然舍不得他伤心。
“我才不要这样死!”她用右脚承力,奋力站起来,趴在门上,气沉丹田,准备展开新一轮的呼救。
就在将呼未呼之际,门后传来一阵“咚咚”的脚步声。
“小狐!”“小狐!”一个声音大喊着,“小狐你在里面吗?”
该如何形容此刻的心情呢?惊喜?太单薄了点。激动?不够有分量。她没有立刻应答,只是靠坐在门后,听他的声音,一遍遍喊:“小狐!小狐!小狐!”那声音里充满焦虑,关切,希望。如果没有他之前的伤害做铺垫,单从这声音里,她还听出,爱,他爱她。
她沉溺于这一刻,他的声音,隔着古旧的木头,厚重地穿透过来,直抵她的心脏。在胸腔来回激荡。
她静静听着他,目光投向深黑的夜幕上,不知何时,夜幕上,亮起了两三粒星星,光芒微弱,却分外耀眼,有淡淡温暖。
门外的人开始砸锁了,锁“哐当”应声落地的时候,秦小狐勉力支撑着站起来,用尽所有的定力,做出安然无恙的样子,说:“我在这里,我没事,我们走吧。”她不看他,目光穿越他的肩头,投向远处。
她不敢看,那张她朝思暮念的脸,她害怕她一看,就会全线崩溃,
他却一把抱住了她,紧紧地抱住,然后抱起来,大步走出屋外,走到街灯昏黄的古旧街道上。那种姿势,那种珍惜和爱护,宛如母亲抱着她的孩子。她趴在他的肩头,任由他抱着走,她想自己大概没有哭,可泪水却止也至不住地往下掉。
风吹起来,泪珠飘落到他的脸上,他没有擦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