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子歌继续沉默。
她挣扎:“放开我。”他不放。灵珊也拉扯她,她一边拉扯一边喊:“淡定啊!别想不开啊!”三个人拉拉扯扯,引来群众围观,其中还夹杂着酒吧里那几张熟悉面孔。
秦小狐这次真真切切觉得自己太可笑。太可悲。不就是一个男生吗?不就是分手吗?不就是悲剧吗?她怎么把自己弄得这样难堪?丢人现眼?
她不愿意这样。她真心不愿意这样。她大声说:“放手,你们都放手,放我进来,老子不想跳!给人看笑话!”
三个人几乎是同时放开手。护栏里的两个人放开手,他们还站在原地。而外侧的那个,在惯性的作用下,往后一仰……
人群中爆发出一声尖叫:“有人跳水了!”
秦小狐在冰冷的江水里扑腾着想骂人,又听到灵珊哭着喊:“快打119!”她无语凝噎,决定上岸后对灵珊加强安全教育,告诉她,有人落水要打110,为了双保险,还应该再打120。如果发生火灾了,就打119,你记住了吗?
她扑腾了几下,呛了几口混浊的江水,身体不自然地就浮了起来,双手双脚开始划水。哦,原来自己是会游泳的。游泳还是哥哥教的,教的目的就是让她多一项求生技能,以备意外落水。没想到,活了二十多年,这意外当真发生了。
这时,曾子歌也落水了。确切地讲,不是落水,而是跳水,他要来救她。“滚,谁要你救!”秦小狐骂着,费力往岸边游。
曾子歌没有追过来,他不会游泳,他跳到水里扑腾了几下,就开始往下沉。冬天衣服多。湿透了又裹住他,他沉得更快。
她回头见情形不对,想也没想,折回去救他,又朝岸上大喊:“来帮忙!快来帮忙呀!”
有两个男生跳进水里。四个人在水里好一番折腾,岸上群众好一番援助。四个人才成功上岸。
曾个歌朋友在附近租了房,一群人急忙忙拦车,将他们送过去。一辆车最多挤五个人,所以,除了那个租房的朋友,只有四个落水者上了车,其他人都各自散去。
灵珊坐车回学校给秦小狐拿衣服去了。
四个人轮流洗热水澡换衣服。房主朋友和其他两个男生很快就自觉回避,最后,只剩下曾子歌和秦小狐。曾子歌穿着朋友的衣服,秦小狐穿着朋友的女朋友的衣服。
电视开着,电视开着,娱乐频道,一群大龄青年在扮青春活泼,矫情得要命。他们貌似在看,却又无心看。
秦小狐先开口说话:“你不会游泳还敢跟着跳,真不要脸。”
“我管不了那么多。”她瞪着他。
“我从来没有不爱你。”他浑身瘫软,他在江水里死里逃生,他已不再想逃避。
秦小狐心里一酸,沉默,又继续追问:“那为什么去了洞庭就一直躲着我,还跟叶雯雯搞在一起?”
“我没跟她在一起,我只是无法面对你。”
“为什么,你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曾子歌整个身体都深陷在沙发里,像一团崩塌的积木。他将头埋进膝盖,惶恐不安地望着秦小狐,又将头埋进去,小声说:“我杀过人……”
如果不是秦小狐,如果不是秦小狐曾那样失去哥哥,她不会当真,她只会认为这又是一个蹩脚的借口,也是为了掩饰而已。
但偏偏是秦小狐,偏偏秦小狐曾那样失去。所以,她相信。
这种相信是带给她的,是毁灭性的打击。她的身体里,千万颗小蘑菇同时爆炸,她感觉自己灰飞烟灭。她毫无防备地,想起哥哥,想起哥哥倒在雪地里的那一幕,那么雪白雪白的雪,那么殷红殷红的血,那么冰凉冰凉的身体。
她哭起来,哭得汹涌又狼狈。
曾子歌没有动,没有说话,没有安慰她。
她终于停下来,轻声问:“你杀了谁?什么时候的事?为了什么?你怎么能安然无恙到现在?”
他说:“很久以前的事,那时我才十六岁,为了我爸,为了我们家。我早想告诉你,可我不敢。我有时候也很懦弱,没有你想象的那样坚强,你能理解吗?所以,我不敢去回想更多的细节,我怕我会忍不住想杀死自己。我很后悔,我一生都会忏悔。”
“我不逼你,可是如果是很久以前的事,以前你怎么若无其事?”她的表情又冷又怕。
“以前我以为自己能忘记,可我越来越发现不可能,做不到……现在,我是一个肮脏罪恶的人,我配爱你,也不配说爱这个字……求你,放过我……”
曾子歌的身体不停颤抖,牙齿咯咯响,像一片孤苦的落叶。
秦小狐无力地瘫软在沙发上,她也瑟瑟发抖。
如果哥哥还在,她也许会说,“你去自首,我等你。”可哥哥的离去,让她深切体会到,这时间能将人变得丑陋的感情,除了痛苦,还有仇恨。她仇恨夺取哥哥生命的人。而被曾子歌夺取生命的那个人的亲人,也一定满怀仇恨。
她和他们的仇恨,是相似,是相通的。
如果这是真的,那曾子歌是一个怪物,魔鬼。可她竟然跟这样的怪物魔鬼相爱,还爱得这么狼狈,她惨然一笑,心寒若冰。
“如果是真的,你只能去自首,我能理解你的感受,那种不可自我饶恕的感觉,你自己没法饶恕你自己,你只有自首,被惩罚,受尽痛苦,你才能解脱,就算你逃到美国又天怎么样,天涯海角又怎么样,就算全世界都原谅你,你也不会原谅你自己!”
秦小狐说着,冷冷地打量曾子歌。这还是第一次,她觉得他是一个跟自己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他们谁也没说话,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们像深陷在泥沼之中的两只动物,只能沉默对望着,却谁也无力伸手,谁也无力将对方拯救出泥沼,而只能眼睁睁看着对方沉下去,,而自己,也慢慢沉下去,再沉下去。
电视里在演广告,演的什么不重要,反正都做作矫情让人恶心倒胃。
秦小狐再次说话:“真的,去自首吧,如果是真的,你要是男人,你就该担当自己的罪孽,只有自首,才能拯救你,也能拯救我……如果你还爱我。”她这话其实言不由衷,事情已到如此地步,不管爱不爱,他们哪里还有什么未来?
曾子歌沉默良久;“好,我去,明天就去。”
秦小狐靠近他一些,握住他的手,他的手那么冰凉。
座机响起,不知道电话找谁,秦小狐按下免提。是朋友的声音:“喂,曾子歌!我和我老婆不回来睡觉了,你们随意哈。饿了冰箱里速冻水饺。”
灵珊迟迟没有送衣服来的迹象。秦小狐想打电话问问,一摸才想起包包已悲壮地葬身大江了,里面有手机钱包。还在钱包里现金不多,手机也旧得快称古董了,所以也没什么可惜的。她用座机打宿舍电话,灵珊说:“我即使送来也回不了宿舍了呀,我不可能当灯泡吧?我一把年纪还没恋爱,我会很心酸呀,我明天一早来接你吧,再说,你不是有滔滔不绝的话想对曾子歌说嘛,还有十万个为什么要问,你说清楚问清楚。你说呢。”
“猪。”秦小狐挂了电话。
黑夜漫长。两个人是这样坐在沙发上两两相望,还是若无其事分头睡去?似乎都很难办。他们正左右为难不知所措,座机又响起。秦小狐还是按下免提。
是叶雯雯的声音:“请问曾子歌在这里吗?”
她也不管曾子歌什么反应,直接按了挂断。电话再响,她再挂断,但叶雯雯真是强悍,电话孜孜不倦地响了十多次!
曾子歌动手,拔掉线头。
秦小狐提议:“我们去看电影吧,看到天亮。”
“也好。”曾子歌看起来已无所谓,她说什么就是什么,反正他明天将面对人生最大的拷问和离别。
曾子歌从自己湿透的衣服里摸出钱包,钱包也湿透了,钱也湿透了。他将钱拿出来,钱包抬手扔进垃圾桶。
秦小狐特意瞄了一眼,钱包里,原本是他们两人合影照片的位置,空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