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者那里射来的目光不仅把我们固定在暴力、敌意和侵略之中,而且固定在其欲望的矛盾之中。我们所面对的不单是作为整合的场所或“场面”的主导的欧洲再现,它积极加以分解的其他在场就是在这里重新组合的——重新建构的,以新的方式拼合起来的;但这也是严重分裂和重叠的场所——霍米·芭芭所说的“种族歧视世界上的矛盾的认同……在殖民身份变态的画面上刻写的自我的‘他性’”。
权力与抵抗、拒绝与承认之间的对话,无论赞成还是反对欧洲在场,都几乎像与非洲的“对话”一样复杂。仅就大众文化生活而言,没有地方去寻找其纯洁、远古的状态。它总是已经与其他文化融合、汇合在一起了。它总是已经混合了——没有迷失在中途(Middle Passage)以外的地方,但却始终存在:从我们音乐的泛音,到非洲的基音,在每一点上都使我们的生活相切和交叉。我们如何把这种对话搬上舞台,这样我们就能不借助恐怖或暴力给它定位,而不是永远地被它所定位?我们能否认识它的无法颠倒的影响,同时又能抵制它那帝国主义的目光?这个谜目前还不能解开。这要求有最复杂的文化策略。比如,想一想每一个加勒比海电影制片人和作家以一种或另一种方式与西方主导电影和文学的对话——年轻的黑人制片人与欧洲和美国影业的先锋派的复杂关系。谁能把这种紧张而受折磨的对话说成是“单程旅行”呢?
第三个在场,即“新世界”的在场与其说是权力,毋宁说是土地、地方和领土的问题。这是许多文化支流交汇的枢纽,是来自地球上每一个其他角落的陌生人相互冲撞的一片“空旷之地”(欧洲殖民者掏空了它)。现在占据这些岛屿的人——黑人、褐色人、白人、非洲人、欧洲人、美国人、西班牙人、法国人、东印度人、中国人、葡萄牙人、犹太人和荷兰人——没有一个原“属于”那里。这是混合、同化和汇合的协商之地。新世界是第三个术语——原始场面——非洲与西方之间灾难性的/致命的遭遇在这里被搬上了舞台。也必须把这里解做许多连续的置换发生的地方:原来的前哥伦布时代的居民,被迫永久离开家园、惨遭杀害的阿拉瓦克人、加勒比人、美洲印第安人;以不同方式被迫离开非洲、亚洲和欧洲的其他民族;由于奴隶制、殖民化和征服而导致的其他置换。它表明加勒比人注定“迁徙”的数不清的方式:它本身就是迁徙的能指——作为厄运、作为命运的旅游、航海和回归;作为现代和后现代新世界游牧民之原型的安的列斯群岛居民,在中心与周边之间不断地徘徊。这就是加勒比海影片与许多“第三电影”所共有的对运动和迁徙的先占,但却是我们的限定性主题之一,它注定要跨越每一个电影脚本和银幕形象的叙事。
美洲在场继续实行其沉默、其压抑。彼得·休姆在《魔幻岛》(1987)一文中提醒我们,“牙买加”一词是本土语阿拉瓦克——“树木和水的国度”——的西班牙形式,哥伦布将其重新命名为“圣地亚哥”,从此未被置换。阿拉瓦克在今天已是幽灵般的存在,只见于这些岛屿上的博物馆和考古场地,几乎无人知晓、没有任何用处的“过去”。休姆注意到,牙买加民族遗产信托的纹章上并没有阿拉瓦克人,而被选中的却是迪戈·皮米恩塔(Diego Pimienta),“1655年为西班牙主人反对英国入侵而战的一个非洲人”——如果说曾经有过牙买加人的再现的话,这就是牙买加身份延宕的、换喻的、乖巧的和滑动的再现!他讲述了首相爱德华·希伽如何力图改变牙买加纹章的故事,纹章上有两个阿拉瓦克人,手里拿着五个菠萝,上面是一条鳄鱼。“被征服的和绝迹的阿拉瓦克人能代表牙买加人大无畏的性格吗?这个吊挂的几乎绝迹的鳄鱼、这冷血的爬行动物能象征牙买加人热烈高涨的精神吗?”首相希伽振振有词地问。几乎没有任何政治主张能如此雄辩地证明试图用单一的、霸权的“身份”再现具有多元历史的一个多元民族的复杂性。幸运的是,希伽先生向绝大多数具有非洲血统的牙买加人发出的挑逗,即首先通过“忘却”来开始“记忆”,得到了他极其应得的惩罚。
这个“新世界”在场——美洲,新大陆——本身就是族裔散居的开始,是多样性、混杂性和差异的开始,正是这种在场使牙买加非洲人成为移民社群的民族。我这里所用的这个术语并非取其直义,而是取其隐喻意义:移民社群不是指我们这些分散的族群,只能通过不惜一切代价回归某一神圣家园才能获得身份的族群,即便它的意思是强迫其他民族进入大海。这是旧的、帝国主义的、霸权的“种族”形式。我们已经看到了巴勒斯坦人民由于这种落后的移民社群观而遭受的厄运——以及西方与这种观念的同谋。我这里所说的移民社群经验不是由本性或纯洁度所定义的,而是由对必要的多样性和异质性的认可所定义的;由通过差异、利用差异而非不顾差异而存活的身份观念、并由杂交性来定义的。移民社群的身份是通过改造和差异不断生产和再生产以更新自身的身份。我们只需要想一想这里独特的——“本质的”加勒比人:恰恰是肤色、天然色和面相的混合;加勒比人烹饪的各种味道的“混合”;用迪克·赫布迪格警醒的话说,是“跨越”和“切拌”的美学,这也是黑人音乐的灵魂。英国年轻的黑人文化实践者和批评家越来越承认并努力探讨他们作品中的这种“移民社群美学”及其在后殖民经验中的形成:
有一种综合动力跨越一整套文化形式批判地占用主导文化的主符码的各种因素,将其“混合”起来,肢解给定的符号,重新阐述其意义。这种杂交倾向的颠覆力量在语言自身的层面上表现得最明显,在这个层面上,混合语、方言和黑人英语,通过战略变音、重新规定重音和在语义、句法和词汇符码方面的其他述行步骤,对“英语”——民族语言的宏大话语——的语言控制加以解中心、非稳定化和狂欢化。
(莫塞尔,1988)
正是由于这个新世界为我们构成了地点,一个置换的叙事,才导致如此深刻和丰富的想象,再造了回归“丢失的源头”、回到母亲的怀抱、回到初始的无限欲望。一旦走出蓝绿色的加勒比海,谁还会忘记那些魔幻的岛屿?在这个时刻,谁还不知道对失去的源头、对“过去的时光”已经掀起的压倒一切的怀旧波涛?然而,这种“回归初始”就如同拉康的想象界——既不能实现,也不能满足,因而只是象征和再现的开端,是欲望、记忆、神话、研究、发现的无限更新的源泉——简言之,是我们电影叙事的宝库。
我们迄今试图以一系列隐喻激发对过去的一种不同感觉,因而以一种不同的方式思考文化身份的问题,这在新生的加勒比海电影和黑人英语电影的话语中将构成新的认识问题。我们迄今试图对身份加以理论化,视其为在再现之内而非之外构成的;因此,将电影视作能够把我们构成新型主体、因而能够发现言说的地点的一种再现形式,而不是反映已经存在的事物的二度镜子。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在《想象的共同体》中指出,用以区别群体的不是其虚假性/真实性,而是它们借以被想象的风格。这是现代黑人电影的使命:允许我们观看和辨别我们自身的不同组成部分和历史,建构我们在回顾中称之为“文化身份”的那些认同点,那些位置。
我们因此绝不能满足于为了抵制殖民主义虚伪和有害的企图而寻找连贯的因素并因此才深入探讨一个民族的过去……民族文化不是民间文化,也不是自以为能够发现一个民族的真正本性的抽象的民粹主义。民族文化是一个民族在思想领域为描写、证实和高扬其行动而付出的全部努力,那个民族就是通过这种行动创造自身和维持自身生存的。
(法侬,1963)
(陈永国 译、罗钢 校)
注释
[1]曼托尔公司于1991年推出莎妮娃娃,这也推动了销售额的上升,特别是公司与专门针对异族对象的一家公关公司联手之后,上升更快。
[2]当然,“按自己的形象去梦想”的说法绝对是成问题的,因为顾名思义,梦想牵涉的是与“真实”不同的某种东西。
[3]奥尔麦克玩具公司是一个名叫伊拉·伊逊的非洲裔美国妇女创办的,该公司推出一种黑人和拉丁人的芭比娃娃,叫做伊玛妮系列。包装盒上的招贴画画的是“非洲裔美国公主”和“美籍拉丁人的梦幻”,在设计这些玩具娃娃的形象时,也是心里装着黑人儿童的自我形象,在伊玛妮的包装盒上写着:“关于我们的产品,我们心里只装着一件事,那就是让我们树立尊严。我们的孩子通过玩具获得对自我的重要性的意识。因此我们使它们看上去像他们。”尽管伊玛妮娃娃笔直的长发和纤细的塑料身躯看上去显然像芭比娃娃,但是并不像“他们”,不像“真实的”黑人孩子,而是像它们的原型。据说伊逊的儿子曾经宣布说他当不了超级英雄,因为他不是白人,她因此而大为苦恼:倘若如此,那么她可能真的想给黑人孩子“看上去像他们”的玩具。可是,为了与长期被曼托尔和哈斯勃罗主宰的市场竞争,她的公司似乎除了认同芭比模式外,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
[4]我给驻在华盛顿特区的牙买加大使馆打了多次电话,也给牙买加国内的各种文化组织打过许多电话,我认定牙买加芭比的服装与那种被估计成岛民的传统民间服装的样子很相像:拖在地上的带围裙和包头的宽松连衣裙。然而,我还是不明白决策的过程:为什么代表牙买加的玩具娃娃做成婢女的样子,而代表大不列颠等民族的玩具娃娃则像一个女士:金发碧眼的芭比娃娃穿着充满幻想的带靴子和帽子的女式骑装。
[5]其中可以参看莫里斯·罗森伯格的著作《设想自我》(Conceiving the self ,1979)和《社会与青少年的自我形象》(Society and the Adolescent Self-Image ,1989)以及威廉·E.克罗斯的《黑人的阴影:非洲裔美国人身份中的多样性》(Shade of Black:Diversity in American IdenHty,1991),这些著作都对克拉克夫妇的发现提出了挑战。例如克罗斯指出,克拉克夫妇混淆或夸大了两个不同的问题:对一般种族的态度和对特殊自我的态度。一个人对种族的感觉不一定能显示他的自尊。
[6]美国小姐大赛尤其为了回应女权主义者的批评,曾经试图把它的竞争美貌改为比赛智慧,其真正目的是为了把大学奖学金授予那些漂亮而有才情的女人(她们只是碰巧在穿上泳衣或夜礼服时才显得好看)。大赛放弃它大肆宣传三围以及身高体重的悠久做法,只是为了显得它更注重每一位参赛者的智商,而不是她们的胸围大小。
[7]族裔散居(diaspora)指某一种族由于外部力量的强制或自我选择分散移居到世界各地的情形,在本文中根据上下文需要又译作“移民社群”。——编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