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务员已经将上车的踏板扯了下来,准备关门,忽听得后边有人大喊了一声:“别关门,我还没下车呢!”她停下手中的动作,看见一个中年男人满头大汗的奋力拨开人群往门口赶过来,火车开动的鸣笛声已经响起,乘务员大喊了一声:“你们几个让一让,让送站的下去,哎呦喂,您怎么还没下去呢?”薛扬连滚带爬的前脚跳下火车,后脚这火车便开动了,他慌忙朝着薛佳敏所在的那节车厢跑去,火车很快提升了速度,离开了他的视线,他有些懊恼,还没来得及安顿薛佳敏几句话呢,他有些恼自己刚才不够勇猛,挤不过其他的人。车站的工作人员大声的冲他喊着话让他赶紧出站,他疲累的往车站门口走去,一掏上衣兜,才发现刚才给薛佳敏洗的那个苹果还没来得及给她,他心头涌起一阵难过来,越走越心酸,越想越痛苦,终于还是忍不住蹲在车站外的墙角下默默的流起泪来。
他何尝不想给孩子们幸福的生活,可是他总是做不到,他曾经受过的那些苦难又顺延到了孩子们的身上,他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的不争气,他想到儿子曾经说的那些话,愈发的难过起来,如今闺女一个人去远方求学,自己竟然连学杂费都给她带不够,这前路漫漫,不知道她要如何度过这难关啊!想到这里他觉出些饿来,便把手里的那颗苹果几口吃了个精光,拍拍屁股站了起来,伤感归伤感,这日子还得过,好过歹过总得坚持,昨天他已经装好了车,今天就要出发去乌素图胡萝卜市场开摊子去了,看看时间已经快四点多了,待坐上客车回到陶林县怕也要六点了,最近这天儿黑的早了,看来是要赶夜路了。
乌素图胡萝卜市场是去年形成的一个新兴的产业,之前乌素图乡也只是种点儿葵花、小麦和玉米什么的,去年开春有一个日本企业找到了旗政府,说经过他们考察,发现乌素图这个地方的土壤特别适合种植他们培养出来的胡萝卜新品种,分管农业的县长看了他们的详细介绍后觉得很靠谱,便答应以政府的名义和村民沟通,可惜这村民们还是几千年的老思想了,怕影响了收成,没有几个配合的。倒是村里几个年轻人中间有个别胆子大的,便将自家的土地划出一小部分来,种上了政府花钱购买的胡萝卜,还有就是村里的党员干部主动也好,被迫也罢,也将把家里土地的一半用来种胡萝卜了。谁知道到了秋天,这胡萝卜长势喜人、大获丰收,除了日本企业回购的一部分,其余的很快就被其他企业收购了,这下村里的没种的人傻了眼,看着他们地里欠收的小麦和葵花,悔得肠子怕是都青了。于是,今年一开春,村民们便纷纷从这日本企业手里买种子,满地满地的种下了胡萝卜,细细看去,竟然再没有了别的作物了。
去年大雪封了路,薛扬倒是做了几天好买卖,今年这胡萝卜市场的生意是绝不能耽误的,前些日子有人捎话过来说再过两天就要开始收胡萝卜了,工人、企业家将大批量的涌入乌素图,这吃饭的人必定少不了,虽然这天儿已经有些晚了,看上去似乎还有要下雨的样子,但是家里的房子已经租给了陪读的,人家一家四口已经搬了进来收拾东西了,况且一起做生意的人刚才还给他打了电话说是市场周边的好地段都快被占完了,让薛扬赶紧往过走呢。这样看来,真是非走不可了,薛扬和曾妙仙商量了一下,决定立即出发了。
薛扬开着三轮车,曾妙仙坐在堆满东西的车厢上,就这么踢踢踏踏的往乌素图赶去,开始的路还好走些,都是柏油路,自打出了城关镇,这路就不好走了,前些日子又下了几场雨,路被雨水冲的坑坑洼洼的,颠的薛扬身体都要散架了,耳朵里“呜隆呜隆”的全是风的声音,天色越来越晚,离目的地却还有些远,即便是心里祈求着,这雨还是下了起来,而且越下越大,越下越猛,仿佛是跟他们两口子做对似得。虽然穿了雨衣,可这衣服帽子还是湿透了,被冷风一吹,着实有些冷,雨水冲刷的视线模糊起来,薛扬正想着要停下来避避雨,却一不留神后左车轮掉进了泥坑里,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被惯性甩了出去,装满货物的三轮车呼啦一下侧翻了。空气中踢踢踏踏的三轮车声音戛然而止,只有风夹着雨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薛扬从泥泞的地上爬起来,带着哭腔喊了起来:“妙仙,妙仙啊!”没有人回答他,一阵恐惧感涌入心头,他害怕极了,疯一般的扑向三轮车两侧寻找他的妻子,正在这时,一个高亢的女声划破夜空,曾妙仙大喊:“薛扬,我在这儿啊,我在这儿!”薛扬奋力往哪个方向跑过去,只见曾妙仙坐在路旁边的麦子地里,正努力的站了起来,他跑过去一把抱住曾妙仙问道:“你没事儿吧?啊?没事儿吧?”曾妙仙半哭半笑的说:“没事儿,没事儿,刚才不知撞到哪儿了,晕了一下好像!”夫妻两个人在雨中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种天要绝我之心油然而生,两人抱头痛哭起来。
荒郊野岭,大雨倾盆,附近看不到一丝灯光,薛扬从车上扯一下块儿塑料布,用牙破成两半,一半铺在三轮车旁边,一半用来裹住身体,雨丝毫没有停的意思,薛扬突然自嘲的笑了一声,说:“妙仙啊,你记得我那会儿去金矿干活的时候不?有一次我喝了点儿酒去你三姐家被人家给撵出来了,我还冲着人家吼,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现在看来,咱们是不是一直要在河东待着了?”曾妙仙抱紧身体说:“别说那些了,咱们受点儿苦,以后孩子们要是过得好了,也算是值了!”薛扬叹了一口气,说:“佳敏明天到了学校,也不知道能报上名不?哎!”曾妙仙也跟着叹了一口气,心里却感觉扎扎的有些疼。她这一路上一直想着佳敏,一想到她就难受,别人家孩子上大学都欢天喜地的,唯有她坐在家里不知道抹了多少次眼泪。
两个人说着话淋着雨等着有车来帮忙,可是这大下雨天的,大半夜的,不是为了生活所迫,谁会赶夜路呢?薛扬便做好了等到天亮了的准备,正说着话看到远处有一丝灯光一晃一晃的靠近了,他激动地站起来眺望起那灯光来,这灯光逐渐靠近,不是车,是人,两个男人穿着雨衣顶着雨伞拿着手电筒走过来了,其中一个人大声说:“兄弟,我刚才起来尿尿,看见有个车灯从这条路上过,我就心想着黑天半夜的,别崴在路上的水坑里,正想着嘞,你这车灯就突然灭了,我就怕你这车是翻了,赶忙把我儿子吆喝起来过来看看啊!”薛扬愣了神,这才反应过来这人是过来帮忙的,赶紧上前去握住那人的手,说:“哎呀,这是遇上大好人了!谢谢啊,老兄!您贵姓啊?”男人愣了一下,忙说:“哎,我姓杨,你叫我老杨就行!我看你这大半夜的赶路,一定有为难的事情,咱们先把你这车抬起来再说吧!”
到底是知识分子,薛扬的头脑是灵活的,只要有了帮手,几块石头,一个千斤顶,一条粗绳子,三个男人一个女人,这车子便抬了起来,可惜这车子本就是个假冒伪劣产品,经过这么一折腾,根本打不着火,这老杨便邀请他们先把车子推到他们村里,明日修好了再出发。
两个人浑身都湿透了,脱掉雨衣以后还是湿哒哒的,老杨的女人看到两个落魄的生意人,竟抹了一把眼泪,从柜子里取上干净衣服给他两换上,便忙乎着给熬姜汤做面条,这嘴里也不停歇的说着:“妇道人家受罪了”之类的话。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害怕的缘故,曾妙仙自从进了老杨家就开始不停的发抖,直到一大碗辛辣的姜汤下了肚,发了些汗才稍微好了些。吃完饭,这天儿就有点儿蒙蒙亮了,雨也停了,这女人的身体较男人来说就是淡薄一些,被大雨浇了的曾妙仙有些发烧,躺在炕上,盖了一床厚被子竟然就睡着了。女主人忙乎着去喂牲口了,猪羊鸡马牛,样样都得喂。薛扬看着人家这一院子的牲口,心里竟生出些羡慕来,像这样的家庭,卖上几只羊这学费就出来了,哪像他,风里来雨里去的也挣不了几个钱。
曾妙仙这一睡竟然睡到了半前晌,暴雨过后的阳光异常温暖,从窗户洒落进来,晒得她暖洋洋的,她感觉身体舒服极了,怕是那姜汤起了作用。薛扬和老杨已经在院子里修起了三轮车,两个人满手满脸的油污,一人嘴里叼着一根烟,也顾不得抽,被风一吹烟头处亮一下,一吹,亮一下,很快这烟便被风吹得烧完了。两个人一会儿爬进车底下,一会儿又开始发车,怕是已经折腾了一阵子了。正看着,老杨那口子进来了,看见她醒来便招呼她喝水,还热心地用手查看她还烧不烧了。此刻,曾妙仙才看清对方的长相,一个淳朴的农村女人,看样子已经五十多岁了,脸黝黑黝黑的,笑起来露出一口白牙,让人心里很舒服。她挣扎起来要下地被女人拦住,女人说:“你这身子骨虚的很,别下地了,再躺躺,我去张罗中午饭,你好好歇着!”女人的嗓音很粗很大,透出一股豁达的劲儿来。曾妙仙也感觉有些晕,便不做推脱又躺了下来,女人从柜子里拿出阿司匹林片儿,给她吃了一粒,然后就坐在她旁边捏起莜面来,女人虽然手粗,捏出的莜面窝窝却一个个均匀好看。两个女人聊了起来,聊到孩子念书的事儿,女人竟流出了眼泪,实在是善良之人,说着说着,曾妙仙竟又睡了过去。再醒过来已经是半后晌了,外面雷声大作,看样子又要下雨了,薛扬看她醒来忙坐过去问:“好些了吗?你这睡得我都害怕了!”曾妙仙坐了起来,感觉身子较上午硬朗了许多,便笑着说:“好些了,这没调的,还给发烧了!”曾妙仙看了一眼外面,问:“又下雨了?车修好了没?”薛扬他了一口气,说:“修好了,老毛病,老杨也是个行家。就是这天儿又下雨了,看来还得在这儿叨扰大哥大嫂一宿了!”说罢有些不好意思的看向老杨。还没等老杨说话,老杨家的便将锅里给曾妙仙热的饭端了出来,说:“人那有个不落难的,你们别客气,上午妹子和我说了那些话,你们也不容易啊!来,妹子,烩菜莜面给你留着呢,还热着嘞,快吃吧!”曾妙仙这才发现肚子饿极了,于是大口大口的吃了起来,这饭可真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