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南塘
19220900000007

第7章 诗酒年华

夜,静极了,一个人独自在乡间的菜花田塍上走过去,便看见一枚枚金黄的星子,在无边的田野上飘荡。这也是些沉进寂寞而又无法安份的灵魂,随着长风,随着消逝如白驹的时间的双翼,生命的历程一段段展开。而许多年的繁华与喧响之后,我们的躯体和精神又归向了哪里?

帕斯卡尔如是说:“河流就是前进着的道路,它把人们带到他们想要去的地方。”那么,这夜,这人,这星子,也该是河流这条道路上的一个个过客。

而事实是——“人不过是一棵芦苇。”

那些在黑暗中的背影属于谁?一代一代的人过去了,“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明者,百代之过客。”葬青春于这一方偌大的浑沌之中,疼痛和欣悦已不可察觉。自由只是一把小巧玲珑的锁,打开的永远只是肉体,而精神呢?

很多年前,我第一次躲在乡下四合院的西窗下,任笔尖在洁白的稿纸上行进。结果,我看见那些纵横不一、明暗交错的文字,浮动着象水面上的一瓣瓣落花。那是春天里的落花,因为众花的盛开鲜姘而倍显独立与孤寂。

我知道:是这些落花击中了我。人的脆弱,其实不仅仅相对于芦苇,更相对于其它的种种凋落。

乡村是诚实的,除了苦楝和竹篱笆上淡淡的月色外,连古典的浪漫的犬吠也已经消失。我忆起我种在乡村的所有往事,甚至忆起后园硕大且无力的落日。那一刻,我流泪不已。

我看见酒。

清澈的酒,从乡村的根部汩汩涌出。先祖们在倾诉,或者在告诉我:“喝下这杯酒,醉一回你便成人了。”

在永远往前的河岸上,除了我自己,没有其它的人。我把诗歌的碎片一条条挂在身上,深红地象一块块血痂。其实它本来就源自内心,本来就是从肉体上长出的一块精神的鳞片。

黑夜巨大的空洞。吸迫着我,还有周围踉跄的步履。很年轻时候的那条街道,那些斗酒十千咨欢谑的朋友。酒一样的年华,被虚幻并矫饰的情境所携起。酒醉真是人生的一大幸事,所有的苦难、风流都被遮掩。那一刻,我们纯粹极了,除了肉体外,我们没有了精神。

那是一棵棵真实的芦苇——

它们不属于赋予芦苇以巨大理性的帕斯卡尔,它们只属于城市的荒凉、冷落与无奈。它们各怀心思却又全然忘却。它们在秋风秋水里摇曳,一步步走向死亡和沉沦。

没有停栖的翠鸟,翠鸟在遥远的不属于我们的地方歌唱。

“我乘的是一艘破旧的船,我的帆,还没有打开啊”,这是谁的呼唤,直撤向深夜的万物与众生。我想起火,那些在深夜的山岗草丛间闪烁的火,还有在泥泞的沼泽上游荡的火,最后是我自己的火,灵魂的火,从一沓沓的诗稿上漫漶过去,将那些落花顷刻焚毁。除了普通的灰烬外,谁能看出这灰烬中泯灭已久的光与炽热?

我沉默着,并且藉此与阔大的暗夜抗衡。然而,我必须并且注定要在黎明前消失。在阳光灿烂的城市与乡村里,我不再写作,我衣冠楚楚,同任何人一样,戴一副墨镜,趾高气扬。

我的帆什么能打开呢?难道要在风暴摧毁并把它葬入海底之时?

青春犹如一只果子,渐渐地就熟透并被时间的巨手摘去了。现在,我仅仅成了一棵光秃秃的树干。一位先哲曾写道:你可以活一万年甚至更久,但过去的却永远只有一次。

菜花田里的一枚枚星子,沉入深不可测的土地。而我独自站立在田塍之上,我已经失去了挑战风车的勇气,也失去了在酒醉与诗歌之中毫无顾忌的敞开与袒露。这时候让我想起卢梭,想起他在晚年的山岗上写作《漫步遐想录》的情境。

“我思故我在!”我回到帕斯卡尔的河流,并一无反顾地行进不去。这是皈依,还是涅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