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南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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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钥匙,门与夜

夜已深,残星三四,月隐于东山之后,街道空空旷旷,一切都如夜籁,喧嚣之极倦怠而睡。寂天寞地,漫无目的地走。一个人,影子在路灯下很长很恍惚。没有朋友,城市在午夜的清静里,受敛了所有温情的翅膀。我猛然感觉到自己应该觉出什么,譬如夜游者踉跄的脚步,梦中撕碎的呓语,抑或是一只鸟,飞过城中老屋青黑的屋脊,无声无息地蛰进那抹沉重。再不然就是更深的寒冷,转过街角,馄饨摊前人去锅在,黑漆的铁的灶台,张大吞吐影子的巨口。颤抖,悚立的心开始收缩。树的绿此时是浓重的画布,不施工笔,唯泼墨,如古俑。郊外了,尼庵也岭寂。庵后的梅花,淡淡的溢香,却带一丝不可名状的凄凉。小院很小又很深,几畦菜地,田罗之箫闭合了七孔。再上面,沥青路的旁边,那水泥与钢筋与窗户与门的组合。二楼,第十个房间。此地已是山,西山。

山影沉沉,陵园的白日高耸的塔尖,愈青锋地刺向夜空。墓已不见。上楼,门将天地隔作两重。伸进袋中的手,却总也抽不出来。在哪儿呢?刚才还在手指上呢,还曾用它在朋友的桌上刻纵纵横横的线条。是画吗?不是,无所谓地刻,从来就是这样。很多年来,是谁在支配着你?只有这一刻,在朋友的桌上,刻,左一条右一条,随心所欲,而且用自己的手。可现在,门陡立着。天上星更小,靠西北,一颗惨淡昏黄的小星。群山如眉峰攒聚,严峻地诠释着这种规律。想,廊前月光已是些微。夜更深,回来的路,那巷,拂面带露的藤子,从巷两边墙上悬下。深深的井,光滑的井圈。门似乎沉重了,铁一般,平日轻轻一摁,一转,温驯如日本妇人,贞洁而沉默地拥着我肮脏残酷的身子。在乎过?没有!九年了,从拥有自己的第一把钥匙。什么声音?草在风里摇摆,西山上的草,春天它绿得有一丝忧郁,而夏天,热烈的少男少女们枕于其上,露也许是它的泪。十一月,季节的镰刀无情地收刈。我仅折了一棵,普通的地根草,插要案上。

风从西北角吹来,如此微小又如此强烈。屋内,书们兴或张开,一页页的哲民漫流。深刻的大师从头踞在椅上。门却关着,我独立门前。多少次了?远道而来的诗友,一个不修边幅吃着粮食写着五谷的男人,一起在文庙巨大的门楼前合影。走出孔圣人毕生垒就的大门,广场上阳光明媚。我的脚印却一片黑暗。钥匙在手,小指上,习惯是将小指放入它的套环中。同那位诗友往回走,很诗人地往回走。门却关着,那小小的信使也潜逃无踪。只得撬,在阳光下于只有黑夜才出现的勾当。后来……我常想象着一扇硕壮的大门。早些年,祖母坐在门前的月光里,桑椹红时,门向南开入古老的往事。如果她坟上的桐树虬曲不已。门已关闭,另一扇门,平平仄仄浅浅洼洼的路,走进去,会许多古老的人,吃怀念与祭祀的纸钱。清明是另一扇庞大的门,一年只开启一次。西北。思绪在今夜的廊上横流。我回到六年前,嘉峪关,残墙颓圯,马鬃山亘在视线之内。是一扇门,并没有向我开启。思想的单薄无以铸造开启历史的钥匙。但我可以开这二楼第十个房间。坐在其中,就清茶,与白壁作素朴地对视。把小台灯压低些,进入半明半暗的气氛。然而今夜不能。这一刻,我需要什么?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在满山的雪中,我曾出奇地企盼过一茎新绿。如同下午邮递员清脆的铃声,在街上不知姓名的女孩的微笑。

一切都在屋中,门却关着。四围的建筑,磨平了白日狰狞的巨角。很久以后,当那位诗人踅回山灵水秀的江南,我读到了一首叫门的诗。那一刻,我试图用心去开启它,却只是松动了一下,没有谁能被我们彻底地深入。托尔斯泰晚年流落的小站,秋深时,一列列火车载走怀揣叛逆安娜的客子,却没有人开启他孤寂而高贵的心门,只有白桦树,在门前上季摇曳。一如今夜的西山——哲人最后的额头,照耀林子的烛光已凝成燧石。曾经在一个正午,我站在壁立的峰下,神思飞扬,叩打巨石。一只蝴蝶,金黄的蝴蝶,用它阳光下辛勤的飞翔提醒了我。屋是最终的驿站。纯情、深邃、痛苦,哲理、人性,在各个的方上,平等地阅读我。

夜更深。城市已经消失。小屋如舟。拒绝一切外在的邀请。这么多年来,多少次独立门前?不是这门,另外的门。这个软弱的人,从不寻找不该进入的门的钥匙。因之迷路,峰回路却不转。回归小屋,没有人可以阻挡,对着西山,静静地回忆,怀想,不思不想;哭泣,流泪,在地板上横七竖八地写一些名字又擦一些名字。夜鸟被惊醒,掠至廊下。我伸出手,手边的不是电灯开关,是冰冷的廊杆,铁的廊杆。

我独立着,属于我的无可选择,一种苛刻而充满人情味的人生定式。夜已在屋外,钥匙却在手上。小指上,圆圆的套环,金黄的灯下发出光泽。好象一年前也曾有过一次,与朋友寻遍来路,最后懊丧而归,它却若无其事悬于指端。很多的门在今夜关闭着,只有这一扇,为我默默地开启。祖母在门前的月光里,头上长满露水的晶莹。窗帘垂着,我闭眼看见尊严的门。马鬃山铅灰的门。大街上五颜六色的门。没有钥匙。我只能开启自己。抑或我也开启过别人。也曾在某一瞬间,拥有真理的钥匙,进入神秘的圣殿小坐。可今夜,我站在自己的门前,无奈地开启夜色。它启开多少?是无声地拒绝?还是冷漠地反抗?

钥匙很小很能够小,世界很大很大。进去吗?生存是一种矛盾。舍大就小。并非采菊东篱,西山也无菊可采。只是在浓重的夜之背景后,惧怕,一丝隐隐约约的惧怕,却并不气馁。至少有我自己的钥匙。很多人就死在一座座坚固的门前。我该庆幸,该在门前失声感动。

夜色里有些莫名的声响了,晨曦将至,大千世界严峻如昨!